第165章 银斧遮风雨

历经一番幻境的折磨,沐天落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寒风袭过,禁不住一阵战栗。他勉强咽下喉间翻涌的气血,强忍着脏腑肢体的酸痛,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火炉与桌椅如常,那对老夫妇却埋头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

沐天落凝神稳了稳气息,想起方才紫衣人提及的书册,抬手探向胸前。刚一动作,只听路中央传来一声喝止:“勿要轻动!”

他停下手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人正横剑怒视。只见他发髻上插着一支镶玉金簪,乌黑长发及背,眉目俊秀却满含怒意,一双黑眸星芒暗闪;身穿玄色丝帛长衫,绣着殷红的兽纹,双腕以赤色缎带束口,玄色腰带上悬挂一个祥纹脂玉禁步坠着长长的赤红色的穗子;左手横执玄铁剑鞘,鞘身镶嵌着各色宝石,右手紧握剑柄,丝丝杀意从鞘口溢出。

沐天落眼见这个年轻公子周身华贵,气息霸道,心想:难怪那对老夫妇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此人定是出身富贵官宦人家,却不知何事惹恼了他。

沐天落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贵公子。

此人正是从晏王别苑匆匆赶来的霜断。初到小路北端,霜断感知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在路南尽头聚集,这股气息不同于以往的认知,无比强大亦无比古怪。

气息如此强大,恐怕非是对手。倘若他正是盗剑恶贼,该当如何?霜断一边想着一边飞奔,眼见路边的小摊是天天可见的老头老妇,椅上坐的少年却是陌生,看年龄与身材竟和缉捕令上描述相合,于是他举剑怒斥。

未曾料想,他的喝声未落,那股气息消失得无踪无影。霜断细看这少年面色苍白,衣衫被冷汗浸得半湿,好似大病未愈,弱不禁风,根本看不出任何修行的气息,不觉中更加怀疑,暗聚气息指入剑鞘。

沐天落见贵公子如临大敌,有些自嘲,开口说道:“公子,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不必如此。此时正是天寒地冻,还请准许这两位老人家起身吧!”

霜断愣了一愣,没有想到在如此情形下,这个少年还在考虑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事。他不由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老夫妇,心有不忍,便说道:“你二人且起身远远避开,本公子尚有公干,不得打扰!”

老夫妇齐齐磕头,口中不停地说着:“多谢晏世子,多谢晏世子……”而后起身弓腰,相护扶持着一瘸一拐地逃到小巷深处去了。

霜断收回目光盯着沐天落,问道:“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务必据实回复本公子,不可虚言妄语!”

沐天落从椅子上站起身,先对着霜断揖手施礼,而后答道:“我本街头流浪之辈,居无定所,靠琴艺糊口,路人唤之天弃。”

“琴艺?”霜断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似是背负一物,三尺长,尺余宽,形状轮廓怎么看也像是个剑匣。“你速将背负之物解下来,让本公子查验!”

沐天落依言解下琴囊系带,先将琴囊铺在桌上,再把木琴轻轻摆上去。

确实是一把木琴,琴身斑驳老旧,琴弦黯哑无光。真真就是一把旧琴而已,反观沐天落动作轻柔,视琴如宝。霜断愈发觉得古怪,一把破琴怎值得他如此珍重?真的仅是一把琴吗?他言道:“你且弹奏一曲来听听。”

沐天落心念一动,伸手探向怀中,果真取到一本书册,只见扉页上写着“净蚀”二字,字迹隽秀飘逸。

正待翻开,霜断喝道:“你说你靠琴艺糊口,难道还记不得谱吗?”

沐天落放下书册,从容地答道:“平日所奏皆是俗曲,唯恐贵人不喜。这是我得来不久的雅曲,从未习过,如有瑕疵,还请世子见谅。”

霜断不再多言,心下想着:且看你如何。

沐天落快速看过一遍曲谱,弦调变幻莫测,曲意清雅中透着几分诡谲,竟是一首奇谱,不知是何人所创。翻至书册末页,只见一段蝇头小楷写着批注,落款单就一个“悦”字,他不由琢磨着,莫非是御心族亦有精通音律的高人?

此刻不容多想,他放下谱册,凝神静息,抬手轻抚琴弦,悠悠琴声在指尖流淌。

曲意轻扬回荡,仿佛临天绝顶的融雪化作涓涓细流,顺势而下,沁入抚琴者的心脾,适才翻覆的腑脏皆被平复,气血渐渐通畅,一种说不出的舒畅让他沉浸其中,一时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霜断不通音律,只觉得琴音清脆,曲调优雅,不觉间放低了手中的剑鞘,静静地审视着抚琴的少年。恰此时晏枫拿着棉氅到来,正欲递上,却被霜断推开。

琴声渐渐高亮激昂,仿佛湍急的河水无情地拍打礁石,眼见少年的指尖时而闪烁丝丝缕缕的蓝光。霜断大感震惊,正想打断,被晏枫止住。他对霜断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此子琴艺虽佳,却无气息波动。这蓝光虽然极似神域的圣光,但是说明不了什么。且听他奏完一曲,再问详情也不迟。”霜断细想之下暂且作罢。

只听琴声更加高亢,奔腾似急流,穿行如巨蟒,气势惊天。直至尾声,曲意轰鸣如同磅礴的巨浪直奔天际,随即戛然而止,余音在天地间回响。

沐天落默不作声,心中却已骇然:未曾想到,此谱竟是疗伤的神曲,只可惜自己未曾修行,否则……

霜断轻咳一声,说道:“琴艺尚可。不过我要问你,在我来到此处之前,曾有一股强大的气息聚集,除你之外,这里可还有旁人?”

沐天落心想: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可惜紫衣人已经不知所踪,我现在就算说出实情,只怕他也不会相信。毕竟,现在的御心族仅仅是存在于轶史经卷上的传说了。想到此处,他只好答道:“并无旁人,亦非是我。”

霜断不禁怒斥:“如果没有旁人,定然是你!你方才弹奏时指间似有圣光闪耀,若非修行之人,怎么可能身藏圣光?你且随我狱中问话罢!”

沐天落反问:“但不知我触犯了哪条律法?”

霜断从袖袋中取出一方素帛,弹指轻挥使之落在木琴上,说道:“本公子怀疑你是缉捕令上所指的贼人!”

沐天落细看素帛,原来正是圣帝亲批的缉捕令。他不以为意,淡然言道:“我并无半点修为,这种逆天盗行,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世子误会了。”

“你年龄相符,而且举止怪异,形迹可疑。修行者刻意隐藏气息亦非不可为之。多说无益,看来此刻不逼迫于你是不行的了!”说罢,霜断抽出长剑扔开剑鞘,上前一步,执剑直指沐天落。

沐天落再次对霜断拱手拜揖,说道:“我确实未曾修行,亦非贼人,此刻是万万接不住世子一剑的,还请世子明断。”

然而,霜断心意已决,只想着不到危及性命的时候恐怕探不出实情。只见他手中剑刃的寒光渐明,头顶天空玄云聚集。须臾间,天色骤暗,雨注如线。雨水落在沐天落的身上竟然锋利如同刀刃,瞬间将他的竹笠切碎,银色的长发飘散开来,身上的锦氅出现了无数道裂口,身体如同被鞭打一般,很快渗出血水。可是,比锋利的雨刃更为可怖的是暗如墨汁的天空,仿佛摇摇欲坠,压抑得如同溺水一般窒息。

霜断瞧着沐天落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全无反抗之力,心中生出一丝不忍,手中灵剑有些松懈。随即,他马上说服自己:此情此景,若是寻常之辈定会喊痛求饶,这少年却任由剑意欺身,其中必然有诈。

于是,霜断不再犹疑,调息翻腕,手执堕天剑腾空跃起。

只见那剑光在玄云间闪耀,仿佛有无数身影高空跃动,无法分清孰真孰假。

沐天落根本来不及躲避,眼见着携挟雷霆万钧之势的剑光即将劈落,他下意识地往木琴伏去,却见风雨中一道刺眼的银光伴随着尖锐的啸声飞速闪至,银光旋至他的头顶,只听“铮”的一声巨响,竟将从天而降的堕天剑弹开。与此同时,那银光吃不住下坠的剑势,狠狠地拍在沐天落的后背,直拍得他一口鲜血喷向木琴,身体重重地砸在琴身上。

沐天落忍住剧痛稳住身子,勉强抬起头,看到那道银光打着旋儿离开这片风雨,瞬间在视线里消失。霜断手执堕天剑被这道银光所阻,在半空翻腾几周卸去力道,满脸诧异地落在一旁,不敢置信地看向银光消失处。

“看来传言多半不实,未尝一败的堕天剑只能下这么点毛毛细雨,也只敢欺负未曾修行的小孩子!”风雨外,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接着缓缓走来一个手执银斧身着银色长衫的少年,轻佻不屑地瞅着霜断。

霜断一眼就认出他手中的银斧,心中一惊:这货怎么到青风镇来了?他何时来的?我怎么毫不知情?

他稳了稳心神,暂且敛去漫天的风雨,对来人说道:“本公子在此公干,你来胡闹什么?”

银衫少年随意地将银斧搭在肩头,歪着脑袋斜眼看向霜断,大笑道:“哈哈哈……公干?真是笑死人了!晏王爷就是这般由着你在街头胡闹,任意欺负路人的吗?”

霜断心中恼怒,口中揶揄道:“本公子奉圣帝诏谕,依着缉捕令盘查一切身有嫌疑的人,你这等闲人自是不会明白的。”

银衫少年满脸的坏笑,抬起左手拍拍心口,叫道:“哎哟哎哟!千万别把圣帝搬出来吓人,我胆子小,经不起吓呢!”

霜断听他如此无赖,一时竟无以应对,只有冷哼一声。

银衫少年见霜断不搭话,接着说道:“哎!我说晏世子,晏大人!圣帝可是说了要抓活的,你这气势是把人往死里砍,莫不是要灭口吗?”

听到此言,霜断愈发愤怒,抬剑喝道:“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看我教你尝尝真正的堕天剑!”

银衫少年瞬间收起笑颜,变作一脸的惊惧,颤抖着说道:“晏大人,小的不是盗贼,你看我身上都没有地方藏匿赃物的。不信晏大人来搜上一搜?”说完,又换上一脸坏笑,“嘿嘿”轻笑几声,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

见他这般泼皮,霜断忍不住骂道:“你这是想找打吗?”

银衫少年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说道:“哟!你还恼羞成怒了,是不是我坏了你的好事?难道你才是那盗剑的人吧?这是想找个流浪儿当作替罪羊儿,然后一剑杀了灭口。啧啧啧,真毒啊!让我想想……嗯,对了,你们飞刀门好像也不是第一次拿无辜的人来顶包替罪……”

听到这里,霜断既惊又怒,大吼一声:“闭嘴!”正欲发作,被身旁一直沉默的晏枫拉住:“世子,切勿听他胡搅蛮缠的挑衅,此刻先缓一缓,再作打算!”

霜断听了晏枫的劝,瞬间冷静下来,暗想:亏得老管家提醒,如今齐王爷深得圣帝恩宠,风头正盛,此泼皮又是齐王最宠的混世之徒,万一失手伤了他,还不定会闹出什么是非来。

他忍住心头的愤恨,铁青着脸将堕天剑收入鞘中,恨恨地“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浑身渗血的沐天落,转身离去。一边走着一边听到银衫少年在身后大声喊道:“晏大人辛苦了!晏大人慢走啊!晏大人不送了……”

却说沐天落在一旁忍着五脏六腑的锉痛,胡乱抹去嘴角鲜血,挣扎着坐到椅子上,见这二人一来二往的交锋,直至霜断被气走,不禁轻笑一声,却扯痛了伤处,倒吸一口凉气,鲜血又从口角溢了出来。

银衫少年正目送霜断、晏枫二人远去,听到动静,转头说道:“你伤得都快要死了,还有工夫笑?你叫什么名字?”

沐天落这才仔细地瞧了瞧,只见这少年身高八尺,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一支乌金兽头发簪插在发髻,浓黑的卧蚕眉,明亮的杏仁眼,俊美的脸上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银色素锦长衫绣着闪亮的云纹,随意搭在肩头的银斧熠熠生辉。

沐天落挣扎着站起身,艰难地拱手揖礼,说道:“感谢公子义伸援手,天弃感激万分……”一言未尽,气血堵在胸口,痛苦地咳了起来。

银衫少年走过去按住沐天落的肩头,让他坐回椅上,笑着问道:“你叫天弃?谁给你起的名字?”

沐天落抹去嘴角再度溢出的鲜血,深喘数息,回道:“流落天涯的弃儿,故而谓之天弃。不敢请问公子的名讳?”

银衫少年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桌上,说道:“我叫齐予安。看你的模样应该比我小几岁,你可唤我齐大哥,嘿嘿!”

沐天落暗自琢磨:适才晏王世子对他颇为忌惮,应该也是官宦家的公子。于是,他说道:“齐公子的救命之恩,天弃无以回报……”

“哎呀呀!你别这么认真,我出手救你只是巧合。平日里,我就瞧着那晏王府的家伙不对眼,总是摆着一本正经假模假样的臭脸,哼!”齐予安及时打断了沐天落,心里面有些不悦,暗自想道:没想到霜断这家伙还真是有些本事的,我拼尽全力的一斧只是把他的剑弹开了,却没能挡住剑意,连着斧子一起拍下去,连累这少年受此重伤。他没有修为,恐怕还是难以活命,真不知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唉,总归是我修为不济,否则……

沐天落见齐予安闷闷不乐地垂着眼想心事,便不再提救命之恩,扯着衣袖擦去琴上的血迹,调息凝神拨弦抚琴,所奏之曲正是方才的《净蚀》。

听见琴声扬起,齐予安回过神来,发现重伤呕血的少年竟然自顾自地闭着眼弹起琴来,正想开口,却见他惨白的脸色浮起一丝红晕,不禁暗暗称奇:看着重伤将死的一个人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弹琴抚曲?脸色看似见好,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居然还有心气弹琴,莫不是个琴痴?

且说玄松别苑。在院中,霜断一剑劈断了院中的石桌,惊得府中下人全都跪在远远的角落里。

晏枫看着怒不可遏的霜断,劝道:“世子,那小子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修为德行远远无法与世子相比,何必动怒呢?”

霜断恨恨地说道:“他乃一介混世无赖之徒,不过是仗着父辈的权势,无端扰我正事,我却拿他无可奈何,教我怎能不气!”

晏枫环顾左右,低声问道:“世子为何认定那流浪儿有疑?”

霜断稍稍平复了心头怒火,答道:“我初到路口时感知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而且异常诡异。那处除那个流浪儿以外并无旁人,一待我开口询问,那气息立即荡然无踪,其中肯定有诈。正如你所见,他弹琴时时有圣光闪耀,面临如此危境,他却丝毫不慌。可见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我对他出手并非要他性命,只是想逼迫他反击,以便瞧出他的来历。可是,那货一来……”一言至此,霜断心烦意燥,一脚将半截石桌踢飞,待那石桌落下,竟将青石路砸出一个大坑。

晏枫沉吟片刻,说道:“世子不必焦躁,老仆有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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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