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玄云河,渡云桥。
从悬镜崖的断崖向下百余级石阶,数条青石小路向着不同方向延伸,其中一条向北曲折而下直至崖底,小路的尽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悬镜照云”四个古篆,一条十丈余宽的河流从石碑旁蜿蜒流过。远望河水,在浓密青郁的松林映照下,竟如墨汁一般幽黑,仿佛玄色云带在山峡飘逸,故而得名玄云河。
待走近岸边却见河水清澈,鱼虾相戏,水草繁茂,卵石光洁。一座青石桥横跨河面,南端的桥头有一石碑,刻有“渡云”二字。此刻,沐天落正与折翼并肩站在石碑一侧。
昨晚,沐天落在悬镜阁中读了一整宿的书,折翼相陪一夜。天色微亮,他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来到岚先生居住的木屋,在门外跪伏三拜告别。而后,折翼执意坚持背着他离开主峰,径直来到玄云河畔。
沐天落望向渡云桥北岸,距此处不到一里有一小镇名叫青风。
折翼向前一步堵在桥上,掩饰不住满面的担心,“你真的不要我陪你吗?你全无修为,这一路上万一遇到凶险,你如何应对?”
“折翼不要任性,没有先生同意,你怎么能离开悬镜崖?”
“你明明知道,我不须听从于他的!”
“那好,你听我的。我不准你离开悬镜崖。”
“天落!你这话欺人太甚!”
“你一路跟着我,恐怕片刻不得安生。要是被世人发现你这一身焚天的炽息,那要惹出多少麻烦?”
“可是……”
沐天落好言劝道:“我此番隐姓改名下崖,须得尽快寻到圣物交给先生,然后我就回到悬镜崖天天陪你玩耍!好不好?”
折翼狠狠地瞪了一眼,仍是不情不愿。
沐天落只好哄着:“我知道此行凶险,但是,这不正好是历练的机会吗?说不定借此良机得以领悟天道晋升修为,我已虚度六载,总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答应你,假如遇到过不去的难关就唤你来助我,可行?”
得到沐天落的承诺,折翼勉强让开路,提醒道:“千万收好青竹玉笛。”
沐天落拍了拍腰间,“你放心吧,我会收好的!趁天色未明,我该启程了,你回去罢。”说罢,他拥着折翼抱了抱,戴上竹笠向渡云桥北端快步离去。
晏海郡,青风镇。
多年前,青风镇还是晏海郡南端一个偏僻的小村落,籍籍无名人烟稀少。只因南下前往悬镜崖必经此镇,近些年来,众多拜师无门的修行者留在小镇,小小村落就此兴旺起来。后来,有点声望的门派纷纷在镇里设立分庄别院,收徒授学。商人们见有利可图,在镇子里建起了酒馆茶舍客栈商行。如今的青风镇已然是人族凡界极为兴盛的边陲旺地,就连晏海郡王在青风镇也建有别苑。
当沐天落进入青风镇,整座小镇还尚未苏醒,路上并无行人。路口有一家小摊点,两只火炉烧得正旺。其中一只炉上的蒸屉已有热气弥漫,另一只炉上的一口大锅热腾腾地煮着汤汁,诱人的肉香从锅内漫溢出来,教人垂涎欲滴。
炉火旁一对老夫妇正忙忙碌碌将食材酱料分类、摆放碗筷桌椅。老叟看到披斗戴笠的沐天落,身上衣衫单薄,便笑着招呼道:“小公子,大冷的天这么早出门,来吃碗牛肉汤面暖一暖吧!”
沐天落听了有些心动,亦可向这对老夫妇打听一番。于是他点点头,走到桌旁坐下来。
老妇来到沐天落身边,左右打量着,问道:“小公子,你这是要去崖上拜师吗?”
沐天落摇头,算是否认。
老妇笑道:“我这双老眼看人准得很,像你这样年龄的少年郎来到青风镇,难道不是为了去悬镜崖上拜师的吗?”
“这算哪门子本事值得你夸耀?来青风镇的都是要拜师的吗?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丢人了!快去把碗筷摆好!”火炉边的老叟口中忿忿不平,手上却是半点没有耽搁,麻利地煮面、切肉。
“专心煮你的面!”老妇回头啐了一声,笑眯眯地冲着少年说道:“我看着你从小镇南门进来的,那边的路只有一条,难道不是从悬镜崖过来的吗?是不是到断崖拜师不成只好返回青风镇了?”
沐天落不由得暗惊,这看似平凡的老妇居然如此察微知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复。只听得老妇又言:“我家小摊在小镇最南,你一进小镇就往这边走,南门唯一的去处是渡云桥,莫不是在断崖上待了一夜?瞅着你衣裳单薄又没有行李,多半在镇上还有住处,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沐天落正考虑着如何搪塞过去,突然感到心头一阵莫名的欢欣雀跃,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乐事在心海激荡。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小摊、火炉、老夫妇均不见踪影,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眼见此番情形,沐天落猛然记起曾在一本名为《隐族轶史》的书中读到,神域天族有一系支族谓之御心族,大约在二百年前与当时的天君决裂,全族迁至某个隐秘的地方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当今已经极少有人知其名号了。此族修行者精通御心术。此术简而言之,乃是运用天地灵气使对手产生各种情绪而失去防御。七情六欲,或喜或悲,或怡或惧,使人陷入千百种情绪而无法自拔。
没想到下崖不及一盏茶的时间,无端中了御心术。沐天落极力压抑着这股喜悦,不动声色地静待来人。
“着实意外,你竟然知道我的来历!”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直击沐天落的心海,震得他全身虚软,差点从木椅上跌倒下去。他急忙扶住桌沿,稳了稳心神,言道:“我猜想,你定是御心族人。”
“呵!小孩子书读的不少,让我来好好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来人身形未现,却见紫色的光雾弥漫,将沐天落围在中间,那种极端喜悦的心情极不适宜地在心海翻滚。恍惚间,沐天落仿佛来到魂牵梦绕的竹院,身披金色霞光,脚踏繁花绿草,面前有一个石桌,两把竹椅,忽听竹屋房门轻启,一只雪白的银狐飞奔而出,身着一抺淡青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出竹屋,那一双如同星辰大海的眸子正慈爱地看着他……
沐天落的心尖突然生出一阵剧痛,呼吸急促却吸纳不到一丝空气,明明喜气洋洋,身子却像是被禁锢在窒息的牢笼里。他的双手死死抓住桌沿,竭力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幻境中出现的那名女子。
沐天落逃不出这片幻境,虚幻的喜悦下潮涌般的哀恸在拼命地挣扎。他把目光移至幻境中出现的男子,只见此人一身华贵的丝帛紫衫,腰间系着银色缎带,上面坠着一枚鸡蛋大小的晶石,散着妖异鬼魅的紫色光芒。黑紫色的长发垂至前胸,发髻插着一支银制的簪子,上面镶着九颗星光熠熠的小紫晶,簪首有一颗拇指般大小的卵形紫晶。忽而男子回过头来,一张俊颜英气袭人,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亲近之感,一双紫眸纯净明亮,正好奇地看着沐天落。
在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沐天落只觉得更加痛苦,五脏六腑好似翻江倒海,身子却丝毫不得动弹。耳听那人的语气甚是不屑:“原来你是灵族后人,拜师修行六年还是废人。真是万万想不到啊,岚先生竟然看走了眼,哈哈哈……”笑声中,沐天落拼命拽紧桌子,头眩目晕几乎无法自持。
玄松别苑,晏王府。
霜断如同往常一样,天色刚刚启白就醒了,闭目调息片刻后,起床着装洗漱,而后提着剑来到院中。他抬头看向东方,只见火红朝霞欲升,朗朗碧天渐明,正是朝气蓬勃的新一天。他来到一棵高大的古松下盘膝端坐,开始这一天的凝神修行。
晏海郡王晏智成膝下无嗣,霜断乃是养子,却视为己出,甚是珍爱。今年中秋霜断刚满十八周岁,师从人称御剑大师的飞刀门掌门月影,在同龄的郡王世子当中,修为当属前列,手中一柄名为堕天的灵剑据称尚未有过败绩。
话说十个月前,即正月元宵节子夜,圣都帝宫的禁殿发生窃案,丢了前废帝司马子卿及若兰后妃所佩的雌雄双剑——广寒悬弓与玄度飞钩,承剑台上留下八个血字:再见雌雄,必报血仇。
据守殿官目击,盗剑者身着黑衣,体态修长,面容年轻,看上去仅有十四五岁,却不知是男是女。此人修为了得,落地无声,来去如风,守殿兵将三十余人仅在数息间尽数被制,任由他留下血字取了双剑逃之夭夭。
圣帝得知窃案后,盛怒下一气将守殿兵将全斩了,并诏谕全境缉捕盗贼,取回雌雄双剑。
郡王晏智成接到缉捕令,立即布置得力下属在所辖地界搜查。霜断为解父忧,主动领命四处寻找线索。十天前他来到青风镇,将小镇翻了个遍,甚至连郊野荒地也没有放过,却没有发现缉捕令中形容的少年人,只得在府中静待消息。
霜断凝神未及片刻,忽然感知天地气息异变。他抬首张望,只见半空的乌云朝着一个方向聚集,初生的朝霞被遮挡得无影无踪,看似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寒风呼啸着穿巷而过,显得愈发阴冷。
天色突变是为不祥之兆,不免让人生出几分不安。于是,他唤来府内管家晏枫,指着乌云聚集处,问道:“青风镇南面是通往何处?”
晏枫年过半百,自小跟随晏智成,行事深得晏王信任,此番晏王特地令他跟随霜断,一路照料爱子的行居。他看了看天空,回道:“世子,那个方向应该是青风镇的南门,出镇仅有一条路,正是悬镜崖。”
听到此言,霜断心下已有主意,说道:“我去那里看一看。”
晏枫见霜断急欲出门,连忙唤道:“世子稍安,待老仆替你把锦氅拿来披上!”然而,待他匆匆从屋内取来夹棉锦氅,霜断已经离开了别苑。
说回到镇南的路边小摊。
老叟正在把煮好的面条夹到粗瓷大碗里,麻利地调汁放料,老妇依然对着坐在桌旁低头不语的少年自说自话。
此时的沐天落却在痛苦眩晕的幻境中挣扎。他强忍气息翻覆头晕目眩之苦,对紫衣人说道:“公子既然认识岚先生,何必如此对我?”
紫衣人冷笑,“认识又怎么样?”
“那么,敢问公子此举究竟为何?”沐天落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偏偏无法挣脱禁锢,只能勉强咽下逆行的呕血好言相对。
“今日我这般对你,不及往后路途凶险的万分之一。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不要太过狂妄。此刻你尚且承受不住,他日众敌环伺你如何应付?不如早早回到悬镜崖去罢!”
“公子年纪轻轻,修为境界了得,兼有几分良知,不如随我一同游历天下,可好?”
紫衣人听了这莫名其妙的建议,又好气又好笑,“我御心族人隐居世外逍遥了数百年,为什么要跟着你参合这些闲事?”
沐天落言道:“既是隐居的闲人,我今晨方才下崖,你就能找到我,应该是早早就来到青风镇等候了,这又是为何?”
“我只是好奇罢了。岚先生只收了一个徒弟,我就是想来看看此个徒弟究竟是怎样的天资过人。没想到,哈哈哈……”
在紫衣人的笑声中,沐天落心念微动,说道:“想必御心族人有更为高明的地方,公子可愿助我?”
紫衣人轻笑一声,冷言嘲讽道:“我劝你及时回头,就是在助你!”
沐天落暗自揶揄:如此这般折磨人,倒真是新颖别致的劝人之法。于是,他决定不再回应这人。
紫衣人见沐天落沉默,便收起戏谑,正色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此番下崖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
沐天落虽已打算不再理睬,还是点了点头。
紫衣人却自顾自地说道:“这个东西,天下之人皆欲得之。更甚者,听说是有人故意将有关此物的线索四下散布,除去神域天族隐匿多年不问世事,其他族类均是趋之若鹜,妖族更是志在必得。以你一介毫无修为的凡人之躯,何必趟这道浑水?”
沐天落仍是不语,心内暗暗思量:此人似乎只能控制情绪制造幻境,或许能够感知他人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却并不能知晓全部的记忆。所幸如此!不然,他若是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不知又会如何刁难……
紫衣人见沐天落闭口不言,便追问道:“方才推门而出的女子是谁?”
沐天落不禁一震,暗忖:他会知道娘亲的身份吗?
紫衣人又言:“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灵狐族人。但是她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沐天落暗暗舒了口气,回道:“已经离世多年,平凡之人不足为公子言道。”
“既然如此,你不如回家守墓尽孝,免了往后的无妄之灾。”
沐天落听到此言,竟然有一丝心动,随即止住萌生的胡思乱想,正色回道:“既有师命,我当义不容辞。”
紫衣人忍不住又笑,“呵呵,据闻岚先生性情懒散,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你放心回去罢。”
沐天落尚在幻境中痛苦挣扎,眼看气血强压不住,喉间作呕,舌尖处已经尝到一丝血腥,不由得心火横生,未加深思脱口怒喝:“既是天下之人欲得之物,我也是这天下之人,为何不能去寻找?我的祸福由我做主,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
紫衣人被他喝得一怔,心内暗想:我如此这般折磨于他,他却一直礼数周到,心境平和,直至此时才生出一些脾气。他一个毫无修为的少年居然能够在御心术下忍受这么长时间,心智仍然清明,也算是不凡了。看他少年模样虽显稚气,眉宇间却隐藏不住过人的聪慧与从容,周身尽显优雅孤傲,衣着虽是简陋单薄,气度不逊王公。虽然知道他是灵族后人,身份来历还是一个谜。可惜时机不佳,此地不宜久留,否则……算了,他若是遇到机缘造化,或许会有一番作为的吧。
想到此处,紫衣人从胸襟内摸出一本书册塞到沐天落的怀里,然后看着沐天落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此谱原为岚先生所有,你且收好,依谱习之,必有奇迹。你虽然身为灵族后人,危急时刻却无灵体显形相助;拜师多年未能入门,我料你必有心魔。他日,你若是入了魔道,我御心族定不轻饶。你可不要后悔!”
话音刚落,幻境骤然消失,耳边却传来一声呵斥:“你且勿动,先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