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镜崖,观星台。
沿悬镜湖东南侧石道隐入松林,有百级的石阶可至峰顶观星台,一片方圆不过十余丈的平地,四周皆是峭壁。北端有一间小石屋,三面竹窗覆锦垂纱,向南一扇木门雕花刻纹。平地正中央是一个五尺见方的石案,高约三尺。近看石案,顶面被雕刻成深约数寸的水池,水滴模样的轮廓,与悬镜湖的形状毫无分差。池水甚是清澈,池底光滑如镜,镜面隐约可见星星点点,反射天际的亮光好似星空。除此一屋一案,峰顶别无他物。
岚先生站在西南侧的峭壁旁,背负双手眺望远方。耳听断崖处传来琴声,他不禁摇头轻叹,斜支着身体席地而坐,低头垂目聆听琴意。值乐曲高亢时,他抬头望向断崖止步亭,目光如刀似剑,眉尖微扬若有所思。
琴声悠扬回荡,激得悬镜湖起了涟漪,石案同样有了动静。岚先生起身走到石案旁,只见池内清水涟漪微澜,水纹杂乱无序。他抬手覆在水面上,须臾间水纹起了变化,仿佛有人以水为笔,在水池底面划出各种字符,那些星星点点明暗变幻,好似在星幕书写了一篇文章。
与此同时,悬镜湖水波涛起伏,竟似有了生命一般。十余息后,湖水恢复平静,池水亦重现镜面。而岚先生双眉紧蹙,双手交握托着下巴站在石案旁,凝视池底逐渐暗下去的星光陷入了沉思。
此时,断崖处的琴声也停了下来,天地间变得异常安静。
眼见正午渐近,岚先生从沉思中抽离出来,走到峭壁边朝着断崖方向弹指一挥,那处清雾聚集,台阶渐显。片刻后,听得一声锐利的啸鸣,只见折翼出现在平台的远端,目光生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岚先生头也未回,说道:“你速将天落带到这里来。”闻言,折翼纵身跃下,好似一道火焰飞向断崖。
此时,沐天落正拾级而上,心里面默默地数着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待到石阶尽头,他看到一身火红的折翼,眸子一亮,“折翼!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话间,折翼奔到近前将沐天落抱了个满怀,作势就要把他扛在肩头。沐天落伸手去推,“你休要胡闹!快到午时了,我还要准备午饭呢!下午再陪你玩好吗?”
折翼却不放开,“是岚先生找你,瞧他模样应该是急事。”
“哦?会有什么事?”沐天落还在推测,折翼背起他纵身飞跃,呼吸间便已来到观星台。沐天落从折翼的身上跳下,推门走进石屋。
石屋内的中央摆着石制矮案,案几上列着一套精致的青玉茶具,一鼎香炉轻烟缕缕,案旁的石炉上烧着一壶水,四周的地上铺着雪白兽皮,岚先生正闭着双眼支着身体斜坐。沐天落恭敬地施过礼,问道:“先生,唤弟子来有何事?”
岚先生睁眼抬手指了指对面,“你先坐下。”
沐天落依言将木琴解下放在兽皮上,脱去外氅摆在琴边,端正地跪坐下来。两人都未言语,只听炉上的水声渐响,热气争先恐后地向上蒸腾。
沐天落瞅着从壶嘴喷出的热雾四溢弥漫,岚先生则睨着沐天落的一对眸子若有所思。折翼看着一左一右两人觉得甚为无趣,退出石屋关上木门,自己寻乐子去了。
沉默一会儿,壶水沸腾,沐天落起身拎起石壶,用沸水将茶具淋了一遍,放下石壶搁在一旁,从案上拿起一个雕刻精致的石盒,揭开石盖用石勺取出茶叶,倒入一只精巧的青玉小茶壶中,而后将石盒石勺归放原处,拎起石壶将沸水注入茶壶,水至将满,他放下石壶将茶壶盖上,轻摇几下将茶水淋在茶盏茶盘上。待茶壶水尽,沐天落轻放茶壶揭开壶盖,重新注入沸水,合上壶盖放在一旁。
接着,他将茶盏茶盘中的茶水倾倒至案上,却见茶水被石案吸收干净,片刻间不见踪迹,连一丝茶渍都没有留下。数息后,沐天落端起小茶壶斟满两盏,双手端起一盏递出,说道:“先生请。”
岚先生抬手接过茶盏,依然静静地瞧着沐天落,一口饮尽杯中茶,将茶盏放回石案。沐天落复又斟上,接着将石壶中剩余的水注满茶壶,走到屋角揭开石缸上的木盖,拿起石勺舀起缸里的清泉倾入石壶,复将石壶重新放在炉火上,而后坐下来,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茶盏。
“天落,你想不想下崖?”岚先生忽然开口,慢悠悠地问道。
一听此问,沐天落倏然抬起头,恰好撞向岚先生的双眼,那双眼睛太过深邃,他有些不敢直视,害怕一不小心就跌落进去。
岚先生瞅见他的神色,不禁打趣:“你我相处已有六载,为何对为师仍是这般?我当你早已把我看作一个糟老头子了。”
沐天落低下头,想了想,回道:“从来只有先生知我,我却不知先生……”
“哈哈哈……”岚先生朗声大笑,“世人皆道:悬镜如世外,崖主似神修。其实那些都是讹传,你看我这般懒散,有甚知与不知?”
沐天落未置可否,暗想:先生您那如刀剑一般的目光可不懒散。
岚先生见沐天落低头不语,便收起笑声回到正题,说道:“你还没有回答为师的问题。”
沐天落紧盯着案上的玉质茶壶,低声问道:“先生,今日您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呢?”
“天落,你看着我。”沐天落只好抬眼看向岚先生,听他接着说道:“其实,你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吧?”
“我,我……”沐天落的眸子被岚先生的目光刺得有些生痛,一时语塞,心乱如麻:悬镜崖虽清冷安宁,却似世外桃源。而心中所念的竹院深深刻在记忆中,却偏偏早已忘记了它的去处。离开悬镜崖,又能去哪里呢?
观星台上山风寒似剑,青石屋内炉火暖如阳。
石炉上的壶水早已沸腾,蒸腾的雾气在屋内弥漫。石案上的茶水已经凉透,青石香炉中淡淡的余香依然袅绕。
沐天落垂眸端坐已久,全然不觉时光流逝,陷入那个难题不能抽身。
岚先生等了许久没有答案,于是正身盘腿坐起,左手轻挥,只见木琴朝着沐天落胸前飘去,轻轻落在他的膝头。而后,他悠然言道:“你九岁身背此琴上崖,片刻不曾离身,它是你的寄托,亦是你的心结。”
沐天落抬手轻抚琴弦,问道:“先生,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物件,既为不祥的魔物,您为何不将其毁去?”
岚先生把茶壶中的凉茶倒尽,注入炉上的沸水,斟满青玉茶盏却不饮,指尖摩挲着玉盏。他反问道:“一个物件而已,有什么祥与不祥的?你一边说着想要为师替你毁去,一边视之若珍宝,这又是何故呢?”
沐天落摇了摇头,落寞地低言:“我,我做不到……”
“无不及之,唯不欲者。”岚先生斟满热茶浅尝慢啜,“儿时所闻之曲,无师无谱,你仅凭记忆便能领悟精髓;阁中藏书纵然深奥晦涩,你亦过目不忘,自读自悟;崖上清静无趣,你仍过得自律自在;折翼清冷孤傲,却只与你一人亲昵嬉玩。你乃天地之造化,聪慧异于常人,偏偏抗拒天地生息,在修行之门的外面徘徊。”
听到此处,沐天落端起木琴摆到一旁,跪伏言道:“是弟子顽劣愚钝,让先生失望了。”
岚先生见他这般,忍不住笑道:“你且坐好,为师从来没有对你有过失望。来,先饮了这盏茶吧!”
沐天落起身端坐,不解地看着岚先生,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着浅浅的笑意,不由想到这些年,与岚先生相处确实不像书传中描述的师徒那般。先生虽悉心指点,却是由着他自己,入门不成,修行无果,从未有过半句责罚。想到此处,他忍不住问道:“先生,弟子是不是并非您真正的徒弟?”
“哈哈哈……”岚先生大笑,“你是我最满意的弟子!天落,只要是你想做到,就没有你做不到。”
沐天落依旧不解,却不追问。
“那么,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你到底想不想下崖?”岚先生收住笑声,正颜问道。
还是这个难题……沐天落心想,今天是绕不过去了。“先生,如弟子这般无用之人,下崖又能怎样?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能保住这具木琴?它要是落入恶人之手,引起天下动荡岂非弟子之过?”
“身外之物,无需多虑。纵观天下万物,都没有你重要。”岚先生的语气颇显郑重。
沐天落更不懂了,“依先生之意,纵使失落此琴也是无妨?”
“一把琴而已。再则,除了你我,世间还有何人知晓此琴的来历?难不成你会透露这个隐秘?”
沐天落一想,确是如此。正欲认可,心底突然浮现一人,从未见过的那一人,不禁紧蹙眉尖,踌躇不定地问道:“先生,他应该还在世上吧?”
“这十多年来,神域一直杳无音信,让整个神域隐匿而不为外界所知,应该只有天君圣主能够做到了。”岚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天落,你并非被神域放逐,你的父母选择将你送至悬镜崖,自有深意。”
沐天落摇头,端起茶杯慢饮。片刻后,他言道:“先生,我不想下崖。”
岚先生听到此个答案,似乎未觉得意外,他指了指茶壶,沐天落忙将茶水续上。“那么,你在崖上将作如何打算呢?”
沐天落暗想:方才在断崖正是被其所扰,思索半日也没有答案。他只好说道:“弟子不知。若能似往常这般读书修行,寻常一生亦是甚好。”
岚先生正色言道:“实际上你并未修行,是在犹豫中蹉跎岁月而已。虽然你深知自己担负的责任,却想着逃脱躲避甘愿做个凡人。”
沐天落不免心有戚戚,无奈言道:“先生,为何一定要由弟子来承担这些责任?”
“为师深知你并非畏惧退缩之辈,只是心结未结,踌躇不前。”
沐天落想了想,问道:“先生,您乃是济世之才,有君子之德,为何不下崖匡扶天道,成就伟业?”
岚先生拍了拍圆圆的肚子,笑道:“那不是我岚某人要做的事情。何况为师已是一介老朽,怎会贪恋那些虚名?倒是你,匡扶天道成就伟业之类,如何不去尝试一番?”
“先生,如果弟子试过之后,结果很糟糕呢?”
“糟糕就糟糕,有什么要紧的?结果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呢?难道生灵涂炭天地动荡还不糟糕吗?”
“你抗拒天理逃避修行,就是因为害怕面对失败吗?”
“弟子害怕因我一人之过,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混沌……”
“一人之过,还不至于无法收拾。万一这世界因你变得更加混沌,还会有人使它再变得更好。再则,谁又能说得清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差呢?”
沐天落喃喃言道:“其实,弟子只想回家。”
“身心愉悦处就是家,并非特定的一地一屋一物一人。”
“如果终究是再难开心愉悦,那么崖上还是崖下,有什么分别呢?”沐天落侧过头盯着赤红的炉火,无法继续说下去。
岚先生见此情形,不再逼问。过了半晌,他自顾自地说道:“既然你现在没有什么打算,不如先帮为师去做一件事罢。”
沐天落回过神,应道:“先生,您请吩咐。”
岚先生娓娓道来:“尚在上古荒蛮时,天外星辰坠地而成一物,而后孪生阴阳双石,黑石为阴,白石为阳。历经风蚀雨涤天地造化,黑石蜕变为琴,白石幻化成谱。若双石合一,有改天换地之威。昔时,双石为妖王寒夜君偶得,被称作天石圣物,虽未悟得天道真谛,依旧横行天下。百余年前,你的曾祖领三族,合力斩杀寒夜君夺得双石,并将其分而匿之。十多年前白石被盗,失踪至今。近段时间,妖族四处动作,似有白石线索。人、灵两族亦有势力于暗中打探。今晨一位故人来信嘱托,务必在妖族得手前寻到白石。你既与圣物结有天缘,不妨替为师下崖走一趟,待取到白石以后,再作打算吧!”
沐天落略作思忖,问道:“先生,弟子要是寻不得白石,黑石又为人所夺,那该如何呢?”
岚先生笑了笑,说道:“护不护得住这把木琴,那是你的造化。别忘了,现今知晓此琴底细的人,除去天君以及你我,再无第四人。”
见沐天落不置可否,岚先生再言:“这世界原本起源于虚无,混混沌沌,纷纷扰扰。但是为师认为,世上总会出现拯救苍生的人物。你如果甘愿放弃得到天石的机缘,好也无妨,只在乎于你一念。为师想问问你,为何不在这世间走一走,亲身游历一番,去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呢?”
言罢,岚先生起身走向门口,木门无声而开,一股寒风灌入温暖的屋子,吹得炉火摇摇欲坠。他正欲迈步,忽听沐天落在身后唤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