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无穷无尽的寒息是这里的领主,飞扬跋扈的妖毒仿佛一张巨大的罗网,在银色的冰原上纵横交错,醇净的圣光若隐若现,从冰原深处透出湛蓝的光华。在这无生无息的绝地,正是这抹湛蓝让人生出一丝希望。
烈如秋试图将神识覆上冰原,竭力探向那抹湛蓝,圣光护佑的地方应该就是心魂安眠之处吧。
却未料想,神识一经触及冰原似是点燃了巨大的爆竹,雷鸣般的炸声四下轰响,平静的冰原如同天崩地裂,无数深不见底的天堑仿佛开启了恶魔的大门,攫取一切不速之客的魂魄。
虽有悟先生的提醒,这样的情形仍是始料未及。烈如秋极力稳住心头的那份清明,却掌控不了神识的进退,陷入狂暴崩乱的冰原无法自持。
假如就此随波逐流,轻则心智失常,重则魂散身死。
掌控神识说起来容易,看似无敌的修行法则实则凶险至极。
事已至此,烈如秋绝不甘心收回神识,唯有守住心魂的清明。悟先生曾说月华温婉淡泊,最能保护心智陷入狂乱。于是他抛开一切念想,唯留一轮皎月护住神识,孤注一掷坠入深渊,于死地求一线生机。
无数破碎的光影飞速闪过,或绚烂或幽暗,或明媚或阴沉,影影绰绰之间好似穿越无限时空,最终落入沉寂。这是一个无边的黑洞,是失去一切生息彻底静谧的死地,无生无死,无念无望。
在绝对的虚无间漂浮,神识伴着月华向着四处渐渐散开,眼看即将与这片虚无化为一体,忽而响起一声呼唤:“娘亲!”
这一声极为稚嫩的呼声将烈如秋唤醒,就像是从他自己的口中唤出,带着满溢的欣喜与依赖,奔向虚无之境的某处,忽见一抹光华亮起来。
恍惚间,烈如秋意识到:在他有限的年华中,从未呼出这两个字。就算在心海深处也曾幻想过,那个给予他生命而又无情放弃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幼年时,每每生出这个念头,总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怨念。随着年纪增长,那些怨念彻底淡忘了。
此刻,如此清晰地将这两个字呼出声来,那不是他自己。这里是沐天落的心海,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沐天落,是烈如秋的神识借着这些记忆回到了沐天落的儿时。
面前站着一位女子,容貌平凡而又普通,衣着朴素无华,长长的青丝绾着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青竹发簪。大概是因为方才的一声呼唤,女子的唇角溢出明媚的温暖,一双眼眸荡起喜悦的笑意。
要说这位女子有什么独特之处,便是这一双眼睛。深邃的眼眸若有万千星辰,好似世外仙境,仿佛神笔画就,绝世的风姿全在其间。
眼见爱子扑到自己的怀里,女子的双眸似是春风拂过,温婉如水,爱意满溢。她轻轻揉着沐天落的小小脑袋瓜,柔声言道:“今儿个,我的小落儿学会说话啦,长成小小少年了呢!”
这是一个被繁花簇拥的院落。院中几株青竹,数枝红梅,一方石桌,两把竹椅,一座竹屋简陋不失风雅。竹屋正中是小巧简陋的厅堂,堂中一方矮案,案上香炉燃着青烟,香气淡雅怡人。两边各有一间卧房,房内仅有一张竹榻。竹窗微启,温暖的山风时而将竹窗摇动,吱吱呀呀的声音竟也有几分悦耳。窗外可见七色斑斓的鲜花,远处是密密的竹林。
在沐天落刚刚学会走路后,大多数的时间是与他的娘亲待在院落中,由娘亲口传音律琴道亲自教导,每日里拨弄着一具七尺玉琴。
那玉琴正是林素音的随身法器,灵力醇厚,玉质润泽,琴音清雅。然而,堪称极品的灵器对于不足两岁的沐天落来说实难掌控,细嫩的指尖时常被坚韧的丝弦磨得又红又肿。
沐天落常常是一边哭哭唧唧一边习琴,林素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惜。
清晨,沐天落起床洗漱,习琴一个时辰后吃早餐。早餐后,跟着林素音识字读书,接着又是习琴。及至午时,吃过午饭尚能小憩片刻。午睡醒来,继续读书习琴。晚餐过后趁着天色尚明,有一段自由玩耍的时间。待夜幕降临,习琴直至亥时才结束一天的修习。
林素音取来凝蕊霜涂满沐天落的双手,仔仔细细地抹开,轻轻搓揉直到霜膏渗入肌肤,消除红肿。
这时沐天落已经昏昏欲睡,林素音早就在浴桶准备了满满的热水,将他泡在梅香四溢的药浴中。往往未及片刻,沐天落就靠在浴桶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在玉琴上修习了一年,三岁的沐天落已能弹奏十余篇乐曲,可算是入了音律之门。
“落儿,自今日起,你该用自己的木琴修习音律了。”
那把小巧的老旧木琴一直伴随沐天落左右,片刻未曾远离。仅有尺余长的木琴毫无光泽,冰冷如同顽石,悄悄地与沐天落一同长大。
“娘亲,孩儿为何要用这破旧的小琴?”这语气甚是不屑,“七尺的玉琴我已能驾驭,现在反而要用这稚子的玩具吗?我不要!”
“此乃天下至宝,你可不要轻瞧了它。你若是能弹出一声完整的琴音,为娘就不勉强你,可行?”
“哼!娘亲不要玩笑,小看了落儿!”
却听一声惊呼,只见稚嫩白皙的小手溅出几道血线,木琴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呜呜呜呜……”剧痛加上委屈,伤心如同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号哭之际还不忘控诉,“娘亲!这,这是鬼什么东西?娘亲骗人!这根本就不是琴,呜呜呜……才不是天下至宝呢!它是利器,是魔器……”
林素音任由沐天落哭了许久,直到气息难以为继,号哭变成了小声哼哼,这才柔声言道:“落儿,你将来继任天君圣主,只有木琴可以证明你的血脉传承。你若是掌控不了圣物,如何掌理天下?”
“我,我不要掌理天下!”
“那你甘心做一个凡夫俗子吗?只因你不愿承担天授之责,便眼看苍生离乱,世道祸覆吗?”
“没有,我不想这样……可是娘亲,为何拯救苍生的人一定是我呢?”
“落儿,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据闻圣物化琴,还从未有人将其抚出曲调。难道你就不想成为天下第一人吗?”
在木琴上修习不亚于在修罗地狱试炼。指尖上的伤口不知为何愈合得非常快,这也意味着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反反复复地将最敏感的指尖放在利刃上切割,如果将沐天落流过的泪水聚起来,恐怕早就把竹院淹没了。
“落儿,此琴并非以指力弹奏,而是要用心魂御使。你得让它明了你的心意,方能达到人琴合一的境地。”
“我的心意?娘亲,要什么样的心意才能打动这块顽石呢?”
“落儿,你告诉为娘,那日是什么令你决意征服这块顽石的?”
“孩儿肩担天授之责,理应匡扶天道,创立昌明盛世,造福苍生,立志成为星空下第一人。”
“那便是你的初心,切切不可忘怀。”
在修罗场中煎熬了一年,木琴终于发出一声天籁,自此沐天落再未掉过眼泪。
与此同时,沐天落已将林素音教过的诗书通背流畅,便有了更多自由的时光。
先是在竹院外的繁花间玩耍,一张小嘴似乎没有停过。
“我在《品花谱》这本书里见过你呢!你是凤仙,又名急性子,色泽艳丽,能做胭脂。今后,我唤你赤凤,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吧!”
“雪色鸢尾,当真十分罕见呢!花谱上常见紫色、赤色或是黄色的鸢尾,说是雪色可谓高洁难觅,乃是极品。没想到竹院外竟有一株。我唤你什么名字呢?不如,就叫雪姝吧!”
“你是海棠,艳而不俗,妩而不媚,时有花雨纷飞,常伴清香轻逸。让我想一想……我唤你艳雨。”
“忍冬花,花开色白,而后变成金霞,一蒂二花,如鸳鸯对舞。我给你起一个名字:雪霞。”
“杜鹃花,子规鸟泣血而染,纯雅凄美,我赐你一名:泣春。”
……
未及一个月的时间,沐天落将竹院外的繁花绿草、枝枝蔓蔓尽数起上名字,每日在花间流连,唤起名字来竟似一场盛宴,宾客相欢,好不热闹。
回到竹屋,沐天落将一天的趣事说与林素音听。
“娘亲为何不去竹院外面走一走?今日,我将那篇《品梅》说给他们听,艳雨似有不服,要与梅花争一高低。”
“娘亲,今日我与雪姝对诗,我念了娘亲所作的《残香吟》,竟将她惹得花泪涟涟。”
……
林素音只是静静地听着,丝毫不嫌呱噪,没有半点厌烦,眼底柔波暗涌,几分爱怜,几分疼惜。
如此过了一年,某日清晨,沐天落身边有了一个小伙伴: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性情乖巧又不失顽皮,体态俊美,毛色亮泽,有一对湛蓝的双眸,清澈纯净,眼中自带笑意,九分稚气与天真,一分孤傲与自负。
有了灵体相伴,林素音准许沐天落去更远一些的竹林边缘玩上一时半会。在那里,沐天落见到了第一个鲜活的生灵:一只粉蝶。
读过《生灵记》,沐天落认得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灵蝶,只在神域生长,通人性却远离人烟。粉蝶见到他仿佛早已熟识,落在小小少年的肩头,轻振双翅,流连忘返。
当然,沐天落与粉蝶聊了许久,唤它:粉黛。
第二日,粉黛引来七彩的灵蝶,簇拥在沐天落的身上,煞是喧闹。
与彩蝶玩了几日,飞来一只黄鹂。体态娇小,翅羽鲜艳,啼声清脆,婉转悠长。性情胆小的黄鹂对沐天落却是非常亲昵,钻到臂膀间左蹭右蹭,轻声啼鸣仿佛娇嗔卖萌,惹得沐天落欢笑不停。于是,这只黄鹂名叫娇莺。
越来越多的生灵来到竹林之畔,缠着此间唯一的小小少年不愿放开,致使沐天落常常误了习琴的时间。
“娘亲,孩儿不解,为什么他们不到竹院中来玩耍?这样我既可以陪伴他们,又不耽误习琴。”
林素音眼神微暗,似有隐情难以启齿。“落儿,你可去竹林里面习琴。为娘做些饭团给你带在身上,倦了再回来罢。”
“可是孩儿不舍得让娘亲一个人待在竹院,不如您和我一起去吧!”
“傻孩子!你是志在造福苍生,将来君临天下,岂可这般儿女情长?”
次日清晨,沐天落背上木琴,带着林素音为他专门烹制的竹笋饭团,钻进竹林深处。琴声在林间悠扬,飞禽走兽欢聚一堂。
及至黄昏,沐天落尽兴而归,在竹屋内缠着林素音絮絮叨叨,将这一天的遭遇讲得详详尽尽。
林素音眼中含笑,一边听着沐天落讲故事,一边给他涂抹凝蕊霜,从不打断,未见丝毫腻烦。直到沐天落将自己说得半梦半醒,林素音把他从浴桶里捞出来,拈个诀敛净身上的水,领着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卧房。沐天落昏昏沉沉地爬上竹榻,将小红狐搂在臂膀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五年时间就这么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地流逝。
沐天落时常会问:“娘亲,为何竹林里面从来没有见过外人?”
“娘亲,我什么时候开始修行呀?您曾说,我的先祖均是达到逍遥境才能继任天君圣主,那我呢?父亲果真已经将传承交给我了吗?”
“娘亲,世人会承认我是他们的天君吗?要是他们不认可怎么办?”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竹林外面的世界吧?”
……
这日未及申时,正在竹林里习琴的沐天落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气温变冷了。
竹林没有四季,虽然时有风雨,却常年暖如初夏。
温度降得非常快,竹枝上攀满了寒霜,聚在沐天落周围的众多生灵陆陆续续缩起身躯,战栗着抵抗寒气。
意外的是,沐天落全然不畏霜寒。他心里担心母亲,便收了木琴,“你们都赶紧回家吧!先在家里避避寒,等过几日转暖了,我再来看你们。”
生灵们虽然心有不舍,奈何承受不住寒冷,四下散开消失在密林间。
回到竹院,林素音正坐在石桌旁仰头凝视阴云渐聚的天空,轻蹙眉头若有所思。
“娘亲!今儿怎么突然生了寒气?您冷不冷?平日里您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现在怕是更冷了吧?娘亲?您在看什么?”
“看样子,天要落雪了。”
“是的呢!您快进屋吧!孩儿去拣些干柴生个火盆,这样您就不会受到寒气了。”
“落儿,还记得为娘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娘亲对孩儿说过的话可多了!您先进屋里,咱们围着火盆慢慢说。”
“落儿,是时候带你去拜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