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炽枫奏离音

曾经听闻,人在弥留之际会实现毕生所愿,心魂去到最向往的地方,见到最在意的人。

在生命的烈焰即将燃尽时,烈如秋恍若置身于一片湛蓝的云端,面前两枚璀璨的晶石若即若离。他抬起原本已经冰封的手竭力向前探去,想要摘下星海间的那对星辰。在相距仅有咫尺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忽而生起飓风席卷天地,湛蓝的星辰消失在星海深处……

经历一段长久的沉寂,烈如秋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感知,熟悉的炽息,蓬勃的脉动,隐约闻到远处飘来缕缕清香,偶有轻盈的风声掠过。

烈如秋在懵懂间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撑开沉重的眼帘,一片轻纱素幔映入双眸。他盯着围幔细细辨认,终于记起这是何处:醉竹院。

这三字一经落在心海,他立即被惊得弹坐起来,急忙扫过四周,一眼就看到卧榻另一侧的身影。

烈如秋激动地呼道:“天落!”

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一袭玄色锦衫整洁如新,仿佛泼墨般的长发散在脑后,墨玉簪子端正地插在发髻上,双臂安逸地放在胸口,宽大的衣袖遮盖了双手。

烈如秋俯身凑到近前,仔细地端详似是沉睡的沐天落。

精致的面容上散着淡淡的光华,明净白润如同玉石一般。长长的眼睫留下一片暗影,正好映在眼睑下那一弯浅浅的淤青上。粉青色的双唇紧闭,显得既孤傲又倔强。平静的神色中透着几分天真,褪去了往日的清冷,正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烈如秋散去神识探向他的心脉,却是一无所获,好像面前并无一人,眼中所见仅是一个幻象。

他伸手去握沐天落的手臂,不料却抓了一个空。

这人已经近在眼前了,烈如秋想把他拽起来揍一顿也好,骂一顿也罢,只要他能醒过来。可是每每即将触及的一刹那,手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

怎么会是可望而不可即?

烈如秋渐生慌乱,忽而想到某种可能:莫非是那缕神魂搞的鬼?神魂害怕再次被禁住,于是布了个结界躺在这里,好让他死心。

或者,这根本就是神魂幻化出的一个假象。

可是,为什么会来到醉竹院?他不是被封禁在淬刃崖的匿刀堂中吗?

这个念头让烈如秋更加惊惧,当即转身跃下卧榻,三两步推开房门,一阵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还夹带着片片絮雪。

他走到檐廊下扶栏而望,院落积着厚厚的银雪,通向院门的青石道凝着薄冰,石道两侧的青竹在寒风中左右摇动,将刚刚落在竹叶上的雪花抖落,紧接着有更多的雪花攀上竹枝。

挂在竹林间的几盏玉月灯大概是施了防风阵,默默地散着温润的光芒。

抬首望向天际,看时辰应该已是清晨,天色依然阴沉,浓厚的乌云压得非常低,预示着这场大雪才刚刚开始。

难道说,自见到那缕神魂已经过了一整夜?

烈如秋抬手生起一道烈焰弹向院落的青石路,火焰掠过的地方,冰雪化作丝丝白雾,飘在半空的飞雪纷纷绕道,青石路很快变得干爽。

果然是醉竹院吗?

就算烈焰炽息与记忆中并无分差,烈如秋的迷惑仍然无法消除:如何证明这不是一场幻境?

他极力回想禁住神魂之后的种种,那些景象已经模糊不清。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院门处传来动静。只见大门开了条缝,一个人举着伞钻进来,手上提着一个沉重的食盒。那人两只手都被占着,回过身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脚,笨拙地踢了好几下,总算关上了大门。

看清这人的容貌,烈如秋不禁大声唤道:“云生?”

云生高举伞抬起头,“诶?是公子啊!”他一面加快脚步走向阁楼,一面大声说道:“风雪这么大,公子站在外面做什么?有什么事拉一下红绳响铃,我不就来了吗?”

烈如秋蹙起眉头,暗想:总不至于还要幻化出一个伙计来蒙骗我吧?

云生说着话来到烈如秋面前,“公子,我带了早饭过来,您打算在哪里用餐呢?要不就在卧房吧,其他屋子的火盆烧得不够旺,坐久了寒气重。”

烈如秋盯着云生,只见伙计身上穿着湖色的棉氅,腰间坠着竹渊庄园专属的竹青铭牌,鼻头冻得通红,言语间呼出团团白雾,神色间看不出任何破绽。

烈如秋瞟了一眼云生手中的食盒,笑道:“那就在卧房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过食盒,不着痕迹地在云生的手背抚过。

虽然肤寒如冰,但那确是一只实实在在的手。

云生反倒是一惊,一把扯住食盒,嚷道:“哎呀,我拿着就行了!公子赶紧进屋去吧!”

烈如秋松开食盒,跟在云生后面进了卧房,在软榻坐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到醉竹院了?还专门送吃的来,时机掐得正好。”

云生停下摆放碗碟的手,压低声音说道:“这不是冷公子吩咐的吗?”

“你说什么?”烈如秋更加诧异。

云生被问得莫名其妙,悄声说道:“今天凌晨还不到丑时,我突然被一阵铃声惊醒,正是冷公子把我唤到醉竹院来,令我在卧房燃上火盆,还让我各个房间都清扫了一遍,忙了快一个时辰。哦对了,那时公子应该还在熟睡……”

“应该?”烈如秋打断了云生,追问道:“那时,卧榻上除了我之外,是否还有旁人?”

云生连忙摇头,小声说道:“卧榻垂着帷幔,我哪敢打扰公子。”

见烈如秋沉吟不语,云生接着说道:“把屋子收拾干净以后,我就回去睡觉了。就在刚刚膳堂里的铃响,我这不就送早饭来了吗?”

烈如秋问道:“那冷公子他人呢?”

云生眼神古怪,支吾着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卧榻,围幔掀开了一角,榻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烈如秋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暗暗骂一句:在云生的眼里,这榻上躺着的不就是冷公子吗?

云生大概认为烈如秋还没醒彻底,又不敢出言相讥,紧紧闭着嘴,生怕那声轻笑溜了出来。

场面有些尴尬,烈如秋没有心情顾忌这些,又问:“今天是何日子?”

“呃呃……”云生憋得辛苦,低头着言道:“正月初六。”

“哦……”烈如秋一面吃着早点,一面暗自琢磨:日子还对得上。这么说来,在我昏迷的时候神魂一直待在这里,还支使云生做了许多事。甚至,他离开醉竹院也没有多少久。

那混蛋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难道是在沐天落的肉身周围布下了什么结界?

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形了,不然……不,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可能,烈如秋收回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因为单就这样的情形他就无法应对,妖孽一样的神魂布下的结界如何破解?

烈如秋吃得食不知味,听到云生打听道:“公子,这次打算住多久?”

烈如秋回过神,却问:“外面有没有什么稀奇事?你先跟我讲一讲。”

“外面?”云生脸上一阵迷茫,就像忽然失了魂一样,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阵,立即又回了魂,“像您这样仙人儿一般的公子,就应该隐居在世外桃源,管外面那些闲事做什么?”

烈如秋将伙计的表情瞧得清楚,知道必定是那个混蛋做的手笔,再问无用,“你先去歇着,午时再来,膳食依着以前的规矩就行。”

打发走了云生,烈如秋关上房门,坐在软榻上看向轻纱素幔间的人,叹道:“人都让我找到了,还要设一道什么破结界,真是要把我拦在这最后一步吗?”

虽然无望,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烈如秋凝神聚起一轮艳阳,炙焰奔腾翻涌,星辉光芒四溢。他将炽息燃至最旺,所有的心力集中在这团火球,掷向卧榻上的那个人。

火球好似夕阳西沉,瞬间没入无形的幽寒,所有的炽热荡然无存。

虽然心有准备,烈如秋难免还是一阵失落。在这个结界面前,他的修为不值一提。

他不甘心地试了数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烈如秋沮丧地瘫在软榻上,忽而想到若是义父发现他不辞而别,只怕是大发雷霆。义父绝对料不到他会拥有一枚天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烦乱的心绪灵光一闪:那时能够禁住神魂,正是以玉琴激起天石内的音阵,扰乱了神魂的气息,出其不意才能得手。

然而,音阵是在离音石里面……

想到这里,烈如秋忍不住又要骂上几句:现在怎么把这臭小子弄到天石里面去呢?

人是无法弄进去,那就只有将音阵弄出来了。

修行天石音阵,烈如秋并无把握。离音八阵变化繁复,韵律高深诡谲,没有现成的曲谱,仅凭听音而习,可谓难于上青天。

但是此刻只有这一条路可行。

烈如秋暗下决定,先在膳食堂给伙计留下口信,而后回到卧房设置一道禁制屏蔽声息,然后凝神进入离音石修习音阵。

当炽枫玉琴演绎的离音八阵渐具雏形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巳时。烈如秋不顾心力倦困,回到卧房端坐在软榻上抚琴列阵。

雄厚的琴意挟着蓬勃的炽息,千军万马铁蹄铮铮冲向那道看不见的结界,似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破碎声响起,卧榻上凭空出现一个透明的冰棺,冰棺映着玉月灯光好似流光暗淌,光影间折射着一个玄色身影。

烈如秋转换琴意,聚起一道烈焰覆在冰棺上,只见丝丝白雾腾起,不及一盏茶的时间冰棺消融。

烈如秋扔开炽枫奔到榻上,心绪有些激荡,一把捞起沐天落搂在怀里,轻声唤道:“天落!”

贴在胸口的身子太过寒冷,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衫溢出缕缕寒意,仿佛在冰川下沉睡了千万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曲曲折折走到这一步,烈如秋感慨:终于,可以用到悟先生教给他的法子唤醒这臭小子的心魂。

烈如秋稳了稳心神,靠在卧榻上一面用炽息暖着怀里的人,一面回顾了一遍悟先生传授的关于掌控神识的要义,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守住自己的心神。

当神识侵入他人心海深处的时候,极易沉迷于他人的喜怒哀乐当中,从而迷失自己的本心,甚至最终丢失自我。

守住本心最好的方式,是将心念专注在自己的情绪上,最佳的选择是一件最值得愉悦的事情,某个刻骨铭心的时刻。

哪一件事情最让自己高兴呢?

这却让烈如秋犯了难。倒不是说他长这么大没有几件高兴的事情,而是高兴的事情似乎太多了。

自记事时起,在憩霞镇生活十余年的光阴,烈如秋极少遇到令他不愉快的事情。无论是先生还是师兄师姐,对他一向爱护有余,就算他惹出大大小小的祸事,皆是宠溺之余以理教化。他在镇上的人缘极佳,不管见到什么人他都能聊得兴起,谁都认识烈焰庄的这个关门弟子。

哪有什么烦心事?但是,若说让他刻骨铭心的快乐偏偏一件也挑不出来。

烈如秋忍着时时侵入体内的寒意,瞅着怀里的人,转而想道:自从见到沐天落以后,教人烦心的事情倒是一件接着一件。在剥开某些假象之后,他发现自己同样身陷乱世的洪流,同样不得不面对各种无奈的选择。

要不是沐天落刻意的安排,他大概会在乱流中起伏挣扎,生命朝不保夕,更莫说他那不值一提的修为境界,实难自保。

这时,烈如秋忽而想到在栖夕阁外的白桦林中,他被假装疯魔的沐天落逼得聚星成阵,劫后余生的庆幸,修为突进的欣喜,自认有资格离开师门涉世游历,与某个妖孽的距离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天阶。

应该就是那一刻吧!

烈如秋将那时的心境牢牢圈在心海最重要的地方,凝神聚息散去神识,依着悟先生教的方法,极为谨慎地探向沐天落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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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