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天英赌生死

赤隼一路疾行,抵达点砺山的炼刀峰已是辰时,淬刃崖近在眼前。苏辞羽清啸一声,百名校尉齐齐止住坐骑,盘旋一周返回圣都方向去了。

剩余四人飞至淬刃崖半山,在石刀阵外落下。公子惜对着月影拱手言道:“我等便送到此处,依君尊之令,月影掌门与知秋公子三年不得离开炼刀峰地界。飞刀门若有难事,可派人送信至揽竹庄,神域当尽力周旋。”

月影颔首致意,领着烈如秋就要登崖离开。

公子惜紧接着说道:“我尚有一言要说与知秋公子知道,还请月影掌门稍等。”

烈如秋已是困倦难捱,意兴阑珊地嘟囔着:“惜大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公子惜十分隐晦地言道:“青云宴上,我收到师尊来信,他老人家要我代他向你问好,并且要你记住一句话:尚未智穷力竭,不可轻言放弃。”

这句话似曾相识,烈如秋不由心念微动,追问:“悟先生这是何意?”

公子惜未作回应,微笑着拍了拍烈如秋的肩头,而后跃上赤隼,与影屏一同消失在风雪中。

烈如秋有些抓狂,说道:“御心族人怎么都有这个毛病,话就不能说清楚吗?”

月影若有所思地看着烈如秋,问道:“青云宴结束后,你去了何处?”

“我去旸陵了。”

月影有些意外,“祭祖?”

“嗯。”提及此事,烈如秋不免心绪低落,“义父,您……我父亲过世后,您去过旸陵吗?”

月影摇了摇头,“若无家主相邀,非司马家的血亲不得进入旸陵。”他见烈如秋满脸的悲意,缓了缓语气问道:“拜过你的父母了?”

“嗯。”烈如秋有点哽咽,“只有父亲的……一块冥牌。”

月影眯起双眼,怒气正在酝酿,“只有冥牌?你母亲呢?”

烈如秋先是摇了摇头,感受到义父即将爆发,立即改口:“义父,父亲与母亲魂寄星海,能够看着孩儿长大成人应该深感欣慰。至于灵位画像这些,不过是些虚礼,不必为了虚无之物再生波折。”

见月影没吱声,烈如秋憋出一丝笑容,软言软语:“义父,我现在困得极了,能让我先睡一觉吗?反正三年不得出山,还有大把的时间细聊嘛。”

月影压下心头怒火,沉默不言地领着烈如秋登上淬刃崖,盯着他进了卧房。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过了辰时,烈如秋赖在卧榻上,呆呆地瞅着窗外的雪影,心头只觉得空落落的。

时隔一个月再次回到淬刃崖,周遭的一切仿佛换了一个天地。

“尚未智穷力竭”,他终于想起来这句话是在什么地方听谁说过的。

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已经放弃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响起一阵叩门声,而后是霜断的声音:“秋公子,我可以进来吗?”

烈如秋赶紧抓起衣衫套上,扯出发带将长发高高束起,说道:“进来吧。”

霜断提着食盒推门而入,“你睡了一整天,怕是饿坏了。这是五师妹亲手熬的粥,还做了几样点心,你赶紧趁热吃吧。”

烈如秋揭开食盒,热汽混着浓郁的粥香扑面而来,令人馋涎欲滴。他不禁笑道:“小魅的手艺不错嘛!她何时学了这般本事?”

霜断极为敷衍地应了一声,一边在软榻坐下,一边催促烈如秋赶紧吃。

烈如秋吃了几口,试探着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霜断是个直性子,连忙说道:“青云宴上,你找齐予安那泼皮做什么?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能用得着他?”

“哦,你是说这事啊……”烈如秋不便明言,借着喝粥顿了许久,玩笑着糊弄道:“有点误会罢了,想找他问清楚。”

“什么误会?”

“都说是误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烈如秋嬉笑着打算蒙混过去,“我义父现在何处?他有没有来找过我?”

“先生来过好几次了。见你没醒,就没有进来。”霜断显然不信他的话,却不好追问到底,暂且放过烈如秋,“方才我遇见先生,他要你吃完后就去匿刀堂。”

烈如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少顷,他又问道:“外面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霜断摇头,“飞刀门封山,除了先生,我们收不到任何消息。”

“那义父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点心精致可口,小粥绵软糯稠。烈如秋却是食之无味,好歹填饱肚腹,跟着霜断前往匿刀堂。

烈如秋乖巧地行过礼,“义父,您找我?”

“你且坐下。”月影开门见山,“你把华茂庄交给天魄族人了?”

“嗯。”烈如秋未作多想应承一声,立即发觉不妥,连忙掏出文书递过去,解释道:“华茂庄现在已经改名为筠枫庄。影屏庄主好意指点我如何重启钱庄,并且承诺替我代管三年,并无鲸吞之意。”

月影将文书细细看过,冷哼一声,“他找来本族少年清点账目与库存,将钱庄的家底探得一清二楚,教你所谓的经营之道,三年后就算把钱庄还给你,你最多也是个傀儡罢了。名义上你是庄主,掌控钱庄的却是天魄族人,你还说不是鲸吞?”

烈如秋没法理解义父,“那按您的意思呢?禁足三年,谁去经营筠枫庄?难道就让它闲置着,甚至任钱财消耗殆尽?”

“闲置亦不失为一策,总好过白白交给神域天族。”

烈如秋惊讶地瞪着义父,“哪有白白交给神域?您这话也太武断了吧!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就算与天族钱庄的生意往来都是尽量让利给筠枫庄。再说了,筠枫庄如果能够早日重生,不是正可造福浵江百姓吗?”

提及浵江,月影神色微暗,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小秋,人心难料,你太过良善,怎敌得过天魄族人的玉盘算尽一切?”

烈如秋觉得义父过于偏执,但若一直辩驳又是不敬。他想了想,软言劝道:“筠枫庄实则意外之财,本来就不是我的。开立赌盘不是我的主意,入注的本金不是我的,最后单赌陌青啸是影屏庄主的意见。这要认真算起来,哪怕神域真将筠枫庄据为己有,亦无不可。再则,能够借筠枫庄推行良善,又何必在归属的问题上较真?”

月影仍是紧蹙眉头,神色郁郁。烈如秋一时说服不了,就扯开话题:“您违诏悔婚以后,路家那边有什么反应?还有其他氏族有什么举措?”

月影答非所问,“既然你把钱庄交出去了,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怎么是闲事呢?”烈如秋嘟囔一声,眼观义父不打算透露,只好作罢,问起另一件事:“义父,您回绝赐婚用的是什么理由啊?”

“你已有婚约,不得另娶,路家小姐就算要做侧室小妾亦是不可。”

“啊?!”烈如秋一惊,“我哪有什么婚约?”

“你与小女月岚已结秦晋之约,我飞刀门的女婿怎能另结新欢。”

“啥?”烈如秋当即反驳,“我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飞刀门的女婿?从未谋面之人岂能……”

还好他及时瞟了一眼,没有将话说完。

月影眯着眼斜睨过来,那点意味毫不掩饰:飞刀掌门的千金岂能容你轻论?你见过与否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掌门应承了这门婚事,那就是天大的面子。

烈如秋顿时气短,却又不甘,“她是我的表妹吧,这也能行?”

“如何不行?”月影回得干脆。

“可是……”烈如秋忽而想到一个理由,“玉弦族人不是非命定之人不娶吗?您怎知我的命定之人就是月岚表妹呢?”

月影神色突变,“你如何知道命定之人的说法?”

“是……”烈如秋警觉起来,心里一琢磨,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莫非您打算向我瞒着这事?”

月影只管追问:“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眼见义父大动干戈的架势,烈如秋哪敢说出实情,“是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这件事,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嘛!”

“这是玉弦族人只有父母口传的隐秘,你如何得知?”月影的语气非常不客气。

烈如秋却揪住了要害:“这么说起来,您确实不打算告诉我,是吗?”

月影恨恨地瞪了烈如秋一眼,起身走向堂外,丢下一句:“禁足期间正好闭关修行,你就在匿刀堂住下,稍后我让霜断送些衣物用具过来。”

“义父!”烈如秋怒吼一声,“您究竟当我是什么?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一切!所有的这一切,你们问过我的意愿吗?你们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如果事事不由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月影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悲凉言道:“活着,就是意义!”言罢,关上大门甩袖离去。

烈如秋颓然倒在软榻上,悲怒交加,没想到义父会真的将他禁足了,真就关在这匿刀堂内。

想起神魂最后所说的“好言相劝”,他不由大骂:那混蛋定是料到我会与义父翻脸!现在还谈什么好言,再想见到义父都不知道要到何时。

烈如秋生了半晌闷气,百无聊赖地瘫在榻上,半点主意也没有。

临近午时,霜断叩门,将十来个锦盒连着食盒一起推进来,站在门边讪讪言道:“秋公子,匿刀堂是先生亲自设置的禁制,我进不去,只能站在这里跟你说几句。食盒里的饭菜是五师妹做的,据她说是专门照着憩霞镇的口味调了酱汁,要你尝尝味道对不对。如果不对,告诉她再改。”

烈如秋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苦笑道:“烦劳你搬来这些东西,我哪里用得着那许多。”

霜断摇头叹道:“你还记得你在望旸庄园收的那些礼吗?”

“啊?”烈如秋当然记得,“难道都送到淬刃崖上来了?”

“昨日揽竹庄主派了几个伙计,赶了一队车马送到崖下,我与师兄师弟搬了近两个时辰。今天,我和二师兄对着礼单理了理,捡了些衣物用具给你送过来。其他的礼物,先生说先替你存在库房里,等你出关再处置。”

烈如秋点点头,心绪有点飘忽不定,想起遥远的望旸庄园仿佛梦境。

霜断又言:“秋公子暂且安心修行,不必多虑。匿刀堂的寒玉床乃是淬刃崖上的传世之宝,当年铭大师身中妖毒生命垂危,正是借着寒玉床的灵气才保命一命。你正可借此机会提升修为,说不定还能领悟隐匿炽息的方法。”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有所触动,微笑言道:“多谢你的提醒。外面风寒雪急,你不用陪我,早些回去吧。”

“那也行!”霜断见他情绪还算不错,放下心,“酉时,我再来。”

待霜断关上大门后,烈如秋的心思活络起来。

铭大师是因为抢回天石身中妖毒;后来,她将天石交给了铭赤云,也就是公孙雴云;公孙雴云带着天石被无数人追杀,先不管是真追杀还是假追杀,最后他将那枚天石扔进了暮宗山。

假如,公孙雴云能够掌控这枚天石,他绝对不会放弃。

沐天落曾经交代过,如果他心魔难抑,烈如秋可将黑玉长笛扔到暮宗山的潜龙天涧。

这么一联想,暮宗山似有某种魔力,可以抹去天石的归属!

烈如秋莫名心头一热:如果将天启石扔入潜龙天涧,再将其征服……

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过,烈如秋马上就否定了。沐天落能征服两枚白色天石,是因为他拥有黑色天石。而且,进入天石除了移山倒海这样的条件,也是因为拥有黑色天石。

当然,就算有了黑色天石,烈如秋也不认为他真有能力征服天石。

他还没有考虑过,此时此刻如何离开匿刀堂去到暮宗山。

希望之光瞬间熄灭,烈如秋心气消沉,耳听外面寒风呼号,坐在软榻上只觉度日如年。

夜深,他躺在寒玉床上,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总觉得忽视了某些重要的细节,却始终抓不住,心神困倦,辗转难眠。

烈如秋索性支身坐起,从胸襟取出藏霜,神识探入秋枫院,进入离音石拾起温凉的天启石轻抚,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当烈如秋惊醒时,发现自己仍在天石当中,暗呼不好,赶紧回到匿刀堂,四下打探一周发现堂内并无异样,大门紧闭,看天色尚是黎明。

烈如秋一面庆幸,一面自责:要是被义父发现他“不翼而飞”,那还不得闹出翻天覆地的动静来。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天石内睡着了……

灵光闪过,他突然抓住那一点:神魂曾说沐天落将他自己安葬于妥当之处,现在证明妥当之处正是天石内。那么,他是如何在魂散以后把自己弄到天石里面去的?

肯定不是神魂。因为神魂无法掌控天石,这一点他并未否认。

那就只有沐天落自己。

悟先生说过,似乎只有沐天落的灵识能够掌控天石。他还说过,如果真是这样则需要找回消散的灵识碎片。

神魂不止一次提起:只有沐天落能够救自己。

所以……

烈如秋深喘一息:悟先生说的“尚未智穷力竭”,便是这个意思吗?要我先找回沐天落的灵识?

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形,烈如秋暗下决心。

天明,换了影刃来送餐。

烈如秋一改前日的颓废,换了一身新衣,神采奕奕,光彩照人。他带着明朗的笑意唤道:“影刃哥,辛苦你啦!”

影刃有点糊涂:这小子是怎么了?一夜就变了个人?还是说霜断误解了什么?

烈如秋接过食盒,“一定要替我谢谢小魅,她的手艺真不赖!”

影刃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小丫头许是着了魔,成天琢磨着厨案上的那些事,还好现在派上了用场。”

烈如秋哈哈笑道:“先在我这里练练手,以后待她寻得如意郎君,那才是真正派上用场。”

影刃见烈如秋心情明媚,低声问道:“天试后,天君圣主去了何处?我兄妹还没有当面致谢呢。”

“啊?”烈如秋一怔,赶紧扯开话题,“有什么好谢的!我问你个事,匿刀堂的禁制是不是只有义父才能进来?”

影刃先点点头,接着摇头,“飞刀门规,任何人不得擅入闭关之地,包括掌门。”

“哦!”烈如秋放心了,笑道,“那往后就要麻烦各位了。”

“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呢!”影刃笑了笑,“那日,小魅对你下手不轻,你却没有半点记恨……”

烈如秋连忙打断,“这事不要再提。那笔账怎么也要算在匿刃宗头上。行了,我赶紧吃了这盒点心开始修行,说不定义父能早日把我放出来。”

打发了影刃,烈如秋匆匆填饱肚子便进入离音石,将天启石虚握掌中。

那缕神魂如此看重天石,定有理由。他想借助天石找回记忆,那么,一定会回来看一看,确保天石的安全。

烈如秋除了三餐均在离音石内,握着那枚小巧的天启石,一面抚琴一面等待,苦苦挨过了三天。

正月初五子夜,正当半梦半醒时,烈如秋恍惚看见一道银光闪过,当即睁开双眼,轻呼一声:“你果然会来!”

不知为何,神魂并不意外,扫了一眼炽枫玉琴以及紧握天石的那只手,淡淡说道:“你有事问我?”

烈如秋却是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问你?”

神魂似乎不屑回答。

烈如秋自嘲笑了笑,“既然来了,不妨安坐,我确实有话要说。”

神魂仍是不远不近地站着,“说罢。”

“却不是对你说的。”烈如秋望向神魂的双眼,试图在那片星海深处找到一抹湛蓝,“我想对沐天落说几句话。”

神魂的双眼未见丝毫波澜,冷冽而疏离。

烈如秋稳了稳心神,轻声说道:“天落,我知道,你还在。”

话音未落,烈如秋双手刮过琴弦,琴间荡开,仿佛千军万马踏着铁蹄奔袭而来;神魂正当震惊之际,只见炽枫玉琴迎面飞来,琴后伸出一只手,如同闪电一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

烈如秋一招得手,心绪大感激荡。眼瞅着神魂渐渐化作虚影,他说道:“这一次你为何不躲?是不是天落让你不躲的?”

神魂无法出声,眼里的惊涛骇浪作了回答。

烈如秋死死拽住神魂,这只手因为极度的寒息开始麻木,仿佛将要脱离身躯飞向那片未知的星海。

烈如秋尽力忍住手臂的战栗,平静地说道:“天落,离音石是我最后看见你的地方。在这里,你不顾一切救了我的义父,而后不辞而别,却留下两方天诏让我选择;你赐我炽枫玉琴和藏霜,教我背负如此沉重的恩惠却无法回报。既然你这么混账,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把你唤回来。”

神魂虚幻的身躯将要化作一片星海,亿万星辰光芒四溢,无限生机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烈如秋觉得他的手臂已经深陷这片星海,亘古之寒将炽息冰封,飞快地朝全身蔓延。他不得不加快语速,继续说道:“离位天英星官,断人生死,轮回往复。我倒想试一试,如果神魂杀死我之后,我是不是果真在这里生死往复。如果是的,那么我至少可以拖住这缕神魂,还苍生一个还算安宁的世界;如果不是,权当是我智穷力竭,以死谢罪。”

说完这一段话,寒息已经深入心脉,生命之火奄奄一息。

烈如秋紧紧盯着那片星海,搜寻那道温暖而清澈的湛蓝,目光渐渐模糊,沉重的黑幕无情地落下来,压得这片天地毫无喘息之力。

“天落,正是在这里,你曾说过,我的生死由你决定。那么,你来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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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