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庄主若即若离,将烈如秋完美地围在中间,瞧着像是众月捧月一般,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烈如秋在梅林小道上机械地行走,根本没有心情去关注庄园内的动静,更加无暇思考庄园外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一个月的努力全然无用,终究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失败。
晟晓阁近在眼前,烈如秋缓下脚步,无奈地问道:“影屏庄主,圣主是何令?”
众人不着痕迹地各自散开,仅有影屏走上前和颜说道:“君尊对你和月影掌门的禁足令从明日子时开始,令我们即刻将你安全带回晟晓阁。”
“那我义父呢?他现在何处?”
“月影掌门已经返回昌昀阁了,以他的修为,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烈如秋冷笑,“只怕圣主担心的不是我的安危吧?”
影屏笑道:“知秋公子,君尊的安排自有深意,你无须多虑。”
“自有深意?”烈如秋抬头望向阁楼高处那片闪耀的银光,“庄主,您许我三年,代我掌理筠枫庄,一切谋划似是成竹在胸。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仅存数月光阴呢?”
影屏答道:“我天魄族人行事算尽一切可能,唯独不将末世考虑在内。”
听了这话,烈如秋只能叹息。他不再言语,快步走进晟晓阁。
门内五位侍女站成一排,一见到烈如秋立即跪倒,伏在地上齐声说道:“君尊圣主有令,请公子移步顶层平台,共享青云宴。”
呵!这就是所谓片刻不得离身?
烈如秋打心底不想再见那缕神魂,但眼前的五位侍女明摆着是他不依令而行她们就跪地不起的架势。他不忍为难这些无辜的侍女,只好听令。
烈如秋来到扶梯尽头,看到神魂在平台边缘负手而立。一方矮案摆在平台中央,两侧各有一个软榻,案上的玉碟玉碗溢着菜香,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些佳肴必是旭曛楼的大厨亲自掌厨。案边有一鼎小炉,炉火不急不躁,炉上的石壶腾着热汽,隐隐散着清幽的茶香。
神魂回过身,下一瞬已经端坐在软榻上,抬眼望向烈如秋,“坐罢。”
烈如秋不情不愿地坐下来,提起石壶自斟自饮。沉默了许久,他忽而嘲讽道:“你将时机拿捏得真准,教人不得不服啊!”
神魂没有接话,烈如秋又言:“你是不是对我义父施了什么手段?他怎么如此及时当众宣布抗诏不遵?义父从来不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而今夜,他竟然会不管不顾庄园内众人的安危!”
神魂泰然回应道:“本君没有对月影施展任何手段。若不是你独闯齐家宴席,你义父也不会如此急迫。”
烈如秋一怔,驳斥道:“义父担心我见齐家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神魂十分不屑,“月影一心只想把你带回淬刃崖,不愿节外生枝罢了。”
“所以呢?”烈如秋心火横生,忿然斥道:“哪怕明知我要去找齐予安,你还是放我离开晟晓阁,这些全在你的算计之中,对吧?布局一环套一环,没有任何疏漏。先假意给人希望,再残酷地掐灭,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控手中,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前去求助齐予安仅是一种可能。本君原以为,你不会糊涂到将沐天落魂散一事告诉齐家的人,特别是在打算违诏悔婚的情况下。何况,你曾自诩沐天落的知己。”
烈如秋恨恨言道:“要不是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怎么会破釜沉舟行此险招?只可惜……”
莫非这就是天意难违?
平台设有结界,屏蔽了外面的声息,庄园看起来仍是风平浪静。烈如秋猜想,圣都许多地方应该天崩地裂了吧。
当然,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了。此刻,不如尽情享用青云宴,最后一次品尝来自憩霞镇最正宗的美味,全当与烈焰庄作别。
过了一会儿,听到神魂低声言道:“你为何执着于此?”
“嗯?”烈如秋抬眼看向神魂,这一问让他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你为何执意要找回沐天落?甚至不惜求助于齐予安。”
烈如秋有些意外,反问:“那你又是为何如此固执地阻止我找回沐天落呢?既然你觉得他是无用之人,何必将他藏着?”
神魂微微抬首,扫了一眼阁楼下无声的梅林灯海,说道:“沐天落应付不了当今天下的局势,世上无人能够比本君做得更加完美。”
“呵!”烈如秋冷嗤一声,“这世上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你全都瞧不上眼,你从来没有把情义二字放在心上,所谓民间的疾苦对于你来说仅是单单依从律法来看待,你心里只有看似简单的是非对错,你无法理解人间的悲欢离合与人情世故,你是一缕没有人性的离魂,凭什么掌理这个世界?凭什么替苍生做出抉择?”
“人性?”神魂看向烈如秋,“难道你只在乎这种虚无缥缈的形式?这样的形式,本君一样能做得不差。”像是配合着他的话,矮几上无故生起一阵旋风卷起浓郁醇厚的香味。
烈如秋深知其意,反驳道:“刻意为之,不足为据。再说了,你是为了天石才用这种方式笼络我的,哪里来的情义?”
“如此说来,恰好证明情义全无一用。人与人之间皆是利益相关,无不功利,轻则教人忘义,重则让人违律。”
“要是沐天落本人,绝对不会说出你这样的混账话!”
“他与本君有多少差别呢?你当真了解他吗?你以为他因何赐你炽枫玉琴?你便是将这看作所谓的人情世故?”
烈如秋被问得愣了一愣,心内不免有些犹豫,但是嘴上却不服软,“在我看来沐天落是真实,有父母有师长,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站在这里的若是沐天落,岚先生断不会与他不死不休……”
“未为肯定。”神魂轻斥。
“沐天落是岚先生唯一的弟子,他就算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岚先生不会对弟子未加规劝就要清理门户。六年的师生之情,你又能理解多少?”
“司马明弘难道不是司马子义的生父吗?嫡亲的血脉骨肉,十几年的养育恩情,轻易被人离间,父子尚且反目,何况师生之间?”
这话如同一把尖刀直插烈如秋的心海,令他一时无以应对。神魂继续说道:“你眼中的沐天落,所谓神丰玉颜不过是由圣光幻化而来,真实的血肉之躯早已腐朽,你为何还心心念念那具虚幻的皮囊?”
烈如秋眉头紧蹙,当即打断:“我们究竟是在谈什么?”
神魂忽而垂下眼帘,似乎有几分后悔。沉吟数息后,他冷言:“至少本君没有弱点,理当掌理天下,不会像他那样犯错。”
烈如秋不明白,追问:“他有什么弱点?犯了什么错?”
神魂轻吐三字:“暮宗山。”
烈如秋瞅着伸手可及之处的神魂稳如泰山,莫名的怒火腾起,心中一横,骤然出手。
事出意外,神魂当即闪开数丈,面色寒如冰凝,眼底似有惊涛暗涌。
烈如秋一招抓空,却没有半点懊恼,反而开怀笑道:“没有弱点?那你躲什么?”顿了顿,他似有所悟,“你这么一叨叨,我倒是想明白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拥有圣光,所以能够禁住你,对吧?”
神魂眯起星眸,紧紧抿起双唇,不愿泄露丝毫怒气。
烈如秋安逸地靠向软榻,似乎心情大好,一边品着茶,一边讥讽:“不过就是个虚幻之物,偏要装成人样,竟然还妄谈掌理天下,你配吗?”
神魂没有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听烈如秋继续口出狂言:“你无非仗着自己的修为高深,动辄借由天道对众人颐指气使。其实你非常清楚,这些人对你全是面合心离。所以,你孤家寡人已经四面楚歌,只能施恩妖族换来他们对你死心塌地。为了维护你那可笑的尊严,你不顾苍生安危,执意与岚先生他们为敌甚至不战不休。我看你呀,就是一个已至穷途末路丧心病狂的疯子!”
神魂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区区凡人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强行敛了心头怒火,漠然言道:“论及修为境界,如果沐天落除却修为,你认为他有几分自信承担天君之责?这个世界是上古之神由混沌幻化而来,原本就是虚幻之物。如果世间万物皆是镜花水月,芸芸众生皆是沧海一粟,你如何知道自己是真还是虚?你如何证明悬镜崖主一定是正确的?”
烈如秋轻笑言道:“那你怕什么,有胆就别躲啊!”
禅机偈语自然是论不过的,但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烈如秋没有什么好顾忌了。揪住一点挑衅几句,能让这个混蛋乱了方寸也算是扳回一阵。
他笑盈盈地瞅着神魂,对方极力掩饰怒火故作冷漠的模样,像极了被人踩住尾巴的小兽,想要炸毛却又不敢丢失威仪。
烈如秋暗笑:他这个样子哪里像天君圣主?还说什么星空至尊,分明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随便几句话就怒了,偏巧端着一张假面怒不敢言。
更有趣的是,这张脸原本属于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想到这里,烈如秋莫名心情大好,拾起玉箸大快朵颐,
当然,逞口舌之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切照旧。
青云宴看似波澜不惊,天试结束后解除禁酒令,该喜庆的喜庆,该遗憾的遗憾。临近正亥时分,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鸣,宴罢人散,庄园很快安静下来。除去悄悄忙着收拾宴席、重整景物的天魄族人,还在给天试涂抹最后一笔,庄园好似并未发生过什么,天下瞩目的天试竟如一场梦。
梦该醒了。
经历长久的沉默后,神魂仍是那个安之若素的模样,一身的逆鳞早已隐匿,淡然轻言:“子时已至,本君领你去旸陵。”
不容烈如秋开口,神魂指尖微动,聚起一团稠密的银云将其紧紧包裹。仅仅瞬息,光影变幻,烈如秋站在一个陌生的阁楼面前。
夜色中风雪正乱,看不清阁楼的全貌,眼见巍峨高耸的剪影,隐隐飘散龙涎焚香,显得庄重而肃穆。
烈如秋望着阁楼迈不开脚。往日听闻所谓近乡情怯,他颇为不以为然,此刻感受竟然如此清晰。
神魂有些不解地睨向烈如秋,只当他是因着视线昏暗有所顾忌,于是抬手一挥,数十盏玉月灯凭空而至,将阁楼照得灯火辉煌。
阁楼高悬一块玉匾,上刻古篆“司马恒旸”四字,填着金漆,散着华贵的光芒。整幢阁楼乃是鎏金玉瓦,金色琉璃为窗,素色玉石作门,金色的铁线莲浮雕枝蔓缠绕,白玉石墙上的金光四下漫溢。
神魂见烈如秋仍旧未动,问道:“为何不进去?”
烈如秋轻叹一声,稍稍平复心绪,走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初入眼帘,只觉门内极为空旷,幽暗不见四壁,仅有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某处飘摇。烈如秋试探着向那金光走近几步,豆状的光影似乎被注入了活力,刹那间腾空而起,好似旭日东升,眼前仅有金色光芒一片。
待适应了过于明亮的光影,烈如秋看清这团火焰竟是一枝巨大的铁线莲,粗壮的脂玉枝干宽约丈余,参差的青玉藤蔓伸向四壁,缤纷的黄玉花瓣争相怒放。
走近铁线莲细看,莲底主干内空,却见一段盘旋向上的台阶。烈如秋拾阶而上,未行几步,旁侧出现一个拱门,门外是一根三尺宽的青玉藤蔓,点缀着无数莲花,如同盏盏烛火,指向某处。
烈如秋好奇地踏上这条青玉栈道,走到尽头可见一方祭台。祭台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块黄玉冥牌,正面篆刻:高始祖敬德公司马效宇。
祭台上方悬挂一幅画像,许是年代太过久远,人像仅是寥寥数笔的写意,敬德公侧身站在铁线莲畔,远眺无尽山水。
烈如秋没有想到,自家的老祖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他的面前,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司马家的宗祠竟是这样不拘一格。
铁线莲内的台阶每隔九步便有一个拱门,门外的青玉藤蔓连着一个祭台,祭台上摆着这一代子嗣的冥牌灵位。家主画像挂在正中,同辈兄弟姊妹的画像按照功名高低分列两侧。灵位上的冥牌亦是如此,家主之位格外醒目。
烈如秋一路拜上去,在第九十五个拱门外见到了司马文谦的灵位。自此,家主的冥牌上多了一个称呼:天授圣明人帝。
画像中,司马文谦一身绛紫色的华服,金冠黑发,燕眉柳目,右手背在身后,斜持一柄银剑散着紫气,左手抬向胸前,端握一方印玺溢着金光,身后是瑜昑玉椅,或虚或实的铁线莲围绕四周,花姿灿烂。
见此画像,烈如秋不由生起几分豪情,心情更加迫切。而后,拜过祖父司马明弘,他飞跃几步走向最期待的那座祭台。
然而,祭台上空无一物。
青玉栈道斜斜伸出一支,顶端方寸之地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冥牌,字迹潦草地刻着“九十八世罪孙司马子卿。”
没有画像,没有香台,就连冥牌也由精雕玉刻的黄玉改为极易腐朽的水柳。不到二十年,木头上的字迹已有风化的兆头。
看到这一幕,烈如秋心如刀绞,满腔悲怆,热泪夺眶涌出。
烈如秋强忍着心头的悲愤,止住燃起烈焰将此处焚个干净的冲动,在指尖生出三团烈焰,权且当作三炷香,飘在父亲的冥牌前。他跪伏于地,深深揖拜。
不知跪了多久,神魂来到他的身侧,不知好歹地说道:“本是天降大任,却一味逃而避之,终是化作一方朽木……”
“滚!”烈如秋怒吼一声,随手挥出一道烈焰扑向那个冷漠的身影。
熊熊炙焰敛入熠熠银光,顿时化作无形。神魂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与其跪在这里痛哭悲号,不如向世人宣告血脉传承,把这个位置上的冥牌换一个名字。倘若做不到,何必在这里空洒热泪。”
“你这个混蛋怎么可以冷血到如此地步?!”
“热血有用吗?”见烈如秋怒火滔天,神魂似乎心情不错,“你在旸陵流连已逾一个时辰,跪了拜了香也敬了,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除了在望旸庄园心急如焚的月影。不过,就算他日后犯了天罪,飞刀门还是会给他留下一幅人像与一块灵位的。”
“义父……”烈如秋无奈地哀叹一声,想到义父的暴脾气,只好敛了掌中的炽息,回首再看一眼,低声言道:“走罢。”
回到望旸庄园晟晓阁,平台上一如既往风雪不侵。俯瞰阁楼前的空地上,密密地站了近百人。
月影正对着阁楼,面若寒霜,双眼星辉涌动,难以抑制的怒气已在爆发的边缘。他的身后,公子惜与影屏并肩而立,神色还算平静。再往后是总督苏辞羽,领着百名玄铠军先锋营的校尉列成一阵。
烈如秋看了这般情形,冷笑道:“这就是押送我父子二人的仗阵么?你觉得就凭这些人便可应对我义父?”
神魂轻描淡写地言道:“增添百名先锋营护送,正是你义父的要求。显然,他对自己并无十足的把握。”
烈如秋顿悟,心情复杂地看向神魂,暂且压住怒火,好言问道:“那一战,当真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吗?你们彼此有什么话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像此刻这样和平相处多好,君臣相安不行吗?”
神魂迎上烈如秋的目光,不容置疑地说道:“无视天道便是错,他不守人臣本分,何谈相安?”
烈如秋的心火再被撩起,心知多说无益,只得叹着气转身走向扶梯。
走了几步,听到神魂说道:“回到淬刃崖后,你可好言相劝,或能阻止月影被悬镜崖主驱使。”
烈如秋脚下一顿,回首再望,那个身影既熟悉又陌生,既不可一世又孤傲疏离。
这个身影永远都是孤独的。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
烈如秋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飞速跃下扶梯走出晟晓阁。
月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启程罢。”
苏辞羽以手为哨,百余只赤隼自天而降。众人各自跃上坐骑腾空而起,在寒风密雪间直冲夜幕。烈如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晟晓阁,灯火辉煌的阁楼已被飞雪湮灭,再也寻不见那个银光熠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