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暖如初夏的竹林迎来第一场雪。先是稀稀疏疏的雪花飘扬,而后雪花越来越急,寒风一阵狂过一阵,竹林掀起巨浪,声势惊心动魄。
母子二人围着火盆吃过简单的晚饭后,沐天落开始讲述这一天的经历,点点滴滴事无巨细。纵使屋外的寒风呼号,沐天落意犹未尽地喃喃自语,仍是抵不住困倦,迷迷糊糊地靠在林素音寒冷的肩头,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第二日,沐天落醒来时,身边的火盆已经熄灭,整个竹屋透着阴寒。
“娘亲!您在哪里?”
林素音从旁侧的卧房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件雪色的皮袄。
“落儿,为娘连夜给你缝了件皮袄,你穿上试试罢。”
“娘亲,难道您一夜没有睡?孩儿一点都不冷呢!何必这么着急。”
“嗯,挺合身的。”林素音打量着沐天落,眼眸生起波澜,似乎极力忍着某种情绪。“我的落儿真好看!比起你的父亲丝毫不逊,尤其是这一双眼睛。”
“娘!为什么我长得不像您呢?您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
“傻孩子!这世上的人你从来没有见过,净说瞎话!”
“我见过竹林中数以万计的生灵,他们都没有您这样的眸子。”
林素音轻叹一声,“落儿,今日我们就要启程了。”
“我们要去哪里?”
“悬镜崖。”
“是去拜师吗?我还没有跟他们告别呢!”沐天落有些遗憾,转念一想,“过不了一年半载,我就可以回来看看。岚先生应该会答应的,对吧?”
林素音没有回答,转身回到卧房,披了一件淡青色的夹棉锦氅,挎着一个缎面包袱,“落儿,背上你的木琴,咱们走罢。记得,出了竹林不可随意外显你的灵体。”
“为什么?难道外面没有灵狐族人吗?”
“休问原因,只需谨记。”
“娘亲,为何不见您的灵体?她也是红狐吗?她的眼睛是不是与您的一个模样?您什么时候让孩儿看一看您的灵狐吧!那个悬镜崖距离竹院有多远?我们是一路步行过去吗?这样最好!正好可以看看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位岚先生以前真的没有收过徒弟吗?那他为什么会同意收我做门内弟子?他精通音律吗?如他那样的修为境界,对琴道应该也有所涉猎吧?悬镜崖上还有别的什么人吗?崖上有四季变化吗?是不是像竹林一样有着许多生灵?娘亲,您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们的竹院究竟是在什么地界。”
……
沐天落走一路问一路,林素音偶有回应,大多都是缄口不言,一任沐天落自问自答。
离开竹院后,母子二人在厚厚的积雪上艰难行走,天色阴沉,不辨方向,不知时间,直到来到山体断崖边无路可去。
林素音握紧沐天落的小手,轻声言道:“落儿,崖下有路,你跟着为娘跳下去,不要慌张。”
沐天落探出头看了看,崖边一片浓稠的白雾,如同茫茫云海无边无尽。
“什么都看不到,真的有路吗?您怎么知……”
话未说完,林素音手中一紧,扯着沐天落纵身坠下。仿佛落入虚无之处,白雾流动轻轻托起他的身躯,接着双脚便落到了实处。
环顾四周,只见千仞耸入天际的高峰连绵环立,脚边布满黝黑的卵石,不远处似是一个方圆百丈的湖泊,深有十余丈,却没有一滴水。岸边断木枯藤七零八落,一派死寂。
“娘亲,这是什么地方?怎会败落到这样的地步?”
“以后你会知道的。此地不宜耽搁,赶紧走罢。”
二人在一片枯木间择路而行,用了大半日走入一座山峦。山体连绵不知尽头,山高入云没有止境,奇石怪峰,飞瀑断崖,无路可寻。
“落儿,这便是灵族秘境玉灵山。这次为娘领你穿过山中的法阵结界,你务必仔细记路。”
“可是,我只需要记得路就够了吗?那些法阵和结界呢?以后我如何应对呢?”
“等你修为大成,世上再没有能拦得住你的法阵。”
“那怎样才算得上修为大成呢?是不是达到逍遥境界?”
“等到你习得《九玄玉音》,领悟天道的真义,成为星空之下第一人,九天苍穹任你逍遥,在你的眼中哪里还有什么去不了的地方。”
“那娘亲为何要我记路呢?”
“玉灵山并非寻常的山峦,法阵虽然拦不住你,你却会迷路。”
“这又是什么道理……”
林素音不再搭话,只是紧紧牵住沐天落,在山间穿行。
沐天落的自问自答没有停歇,眼里留意所行之处,默默记在灵识当中。
穿过玉灵山便是南界镇,小镇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安静,看不见人间烟火,很难想象几十年前曾经喧闹繁华的模样。母子未作逗留,径直穿过空无一人的南界镇。
三天后,他们抵达悬镜崖山脚。一路走来,林素音刻意避过大小村镇,只在荒郊野外行走,漫山遍野尽是积雪,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个生灵。
登至悬镜崖半山来到一处断崖已是绝路,仅有一座古老的青石亭,名为止步亭。
“娘,没有路了呀!”沐天落环顾四周断崖绝壁,土石皆被冰雪覆盖,别说人迹,连草根虫巢都不见踪迹。
“不要着急,我先去给岚先生报声口信。”林素音抬手轻挥,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隐没入石壁。
“哇哦!娘亲的灵狐好美啊!竟然是一只银狐!”沐天落大声惊叹,肩头的小红狐满怀期待地看着银狐消失的地方。
“你还太小,破不开崖主的隐匿术,过不去的。”说完,她走到断崖边缘眺望着远方。“落儿,你来看这景色如何?”
沐天落跟过来远望,皑皑白雪覆盖着起伏的山川,尤有青松立于山峰,纵然被冰雪压低了枝干,身姿依然挺拔。一片白茫茫之下寂静无澜,无声无息,竟显得几分莫名的圣洁。
沐天落把小红狐抱在怀里,瞧着远处的蛇行山川,近处的青松冰湖,说道:“这雪景虽好,但是太过安静了,比不上我们家的竹院。那里有花有竹,有兽有鸟,温暖而有生机,那样才好!”
“落儿啊,若是世间一直这样安宁圣洁那该多好。你看这寂静的白雪掩盖了多少污浊与丑陋,他日化水为泥,春回大地,山河重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记得寒冬的飞雪……”
林素音顿了一下,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石壁,继续说道:“落儿,你是岚先生的第一个徒弟,应该也是唯一的弟子。你要牢记初心,务必勤勉修行,不要堕了神域与玉灵山的圣名。”
说话间,沐天落的身后溢出一片清雾,石壁变得模糊起来,待清雾渐渐散去,原来的石壁处出现一段三尺余宽的石阶,石阶两侧尽是青松。奇妙的是,此处不见凝冰积雪。石阶蜿蜒向上看不到尽头,青松仿佛一列侍者,正在迎接贵宾登门。
沐天落觉得惊奇,急欲拉着娘亲拾级而上。
林素音止住了沐天落,郑重地说道:“落儿,岚先生乃是当今天下最受世人敬仰的大师,他愿意收你为徒,切切不要辜负了这段缘分。”
“娘,我知道啦!我们现在就去见岚先生吧!”
“落儿,为娘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你看这里是止步亭,是不准为娘随你一起登崖的。”
“怎么会呢?娘不能登崖,那我也不去!”
“傻孩子,是你拜师,又不是为娘拜师……落儿,等你修行有成,得到岚先生认可,自然就可以下山了。”
“到那时我才可以再见到娘吗?”
林素音取下沐天落身后背负的木琴,放在止步亭中央的石桌上,脱下身上的锦氅披到沐天落身上,慢条斯理地系上缎带。而后,她极为认真地捧起沐天落的脸庞,好似要将这张面容刻入骨髓。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拿起木琴将其背在沐天落身后,柔声嘱咐道:“这木琴是你父亲留下的至宝,是神域的圣物。待你寻到《九玄玉音》,悟得圣天大道,定能成就一番惊泣天地的伟业。”
“可是,父亲从来都没有看望过我们……”沐天落抚摸着怀里的小红狐,小声嘀咕着。
“你的父亲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他在那里能看到你,终有一天你们父子会相见……你要相信他非常爱你,不然……”
“不然,他不会将木琴交给我。可是,明明就是一把破旧的小琴嘛!偏偏被娘当成宝贝。”
林素音笑了笑没有回应,仔仔细细地把沐天落从头看到脚,一把将他拉近拥在怀里,“落儿,好好修行,为娘不能陪你了……”
“娘,孩儿知道了,我一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下山回家看望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万年。林素音轻轻推开沐天落,帮着他整了整衣衫,微笑言道:“孩子,去吧!”
“嗯,娘亲保重!”沐天落依依不舍地走向石阶,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望向母亲。
“落儿,待你踏上这石阶,就是悬镜门生,只需往前往上而行,切记切记,再不可回头,知道了吗?”
沐天落点了点头回过身,踏上石阶向上而去。行至百余步后,眼见前方石阶左拐而上,他暗想:过了此处就再也看不到止步亭了,我就偷偷回头看一眼,想必岚先生不会怪罪的吧……
心念一动,他悄悄回过身找寻那白雪覆盖的青石亭,期望再看一眼母亲。恍惚间,发现凉亭下空无一人,却见一抹青色衣裙在断崖翩然而逝……
一道惊涛恶浪拍打过来,直击烈如秋的神识,无以复加的悲痛深入心魂,曾经的欢乐尽数化为乌有。
烈如秋无法承受撕心裂肺的剧痛,断然抽离神识,当即晕厥不省。
从心脉深处隐约传来一缕寒意,迅速蔓延至七筋八脉,彻骨之寒沿着经络侵入全身……
烈如秋从未想过,修习炽息的他竟然会有被冻醒的时候。
睁开眼帘,他立即明白寒意的来源:一个怎么也捂不暖的身子还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卧房内的玉月灯已经熄灭,窗外寒风呼号,雪影纷乱,天色已近日暮。
烈如秋不得不松开沐天落,艰难地凝聚心神稍作调息,身体渐渐找回了温暖。他瞅着面前仍是毫无声息的少年,只觉得心神难以自持。
先是修习离音八阵用去一日一夜,紧接着探寻沐天落的心魂又是整整一天,这两日滴水未进,心神的倦怠已至极限。
烈如秋离开卧榻,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好歹稳了稳心神,他一步一顿地去到膳堂,看到云生送来的食盒正摆在桌上。
提着食盒回到卧房,取出尚温的碗碟,覆着一层红油的菜肴溢出诱人的香气。
饥肠辘辘的烈如秋拾起玉箸大快朵颐,待吃得半饱,他忽而想起竹院那清寡的竹笋饭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餐餐皆是如此;饮的是沉积的雨水,卧的是简陋的竹榻,穿的是粗糙的布衣,唯一的玩伴是那些无法开口的花草生灵……
他是世间最为尊贵的天君子嗣,却在僻野之地如同苦行僧一般度过了九载童年时光。
可是,这人为什么会快乐得就像没心没肺一样?为什么如此坦然地接受了强加在身上的一切?为什么没有半点抱怨?
烈如秋不忍抬眼看向卧榻上的那个身影,滚烫的热泪夺目而出,禁不住低声骂道:“臭小子,你怎么如此令人讨厌!难道你不知道太过妖孽会遭人嫉恨吗?”
莫名其妙地淌了一阵子热泪,烈如秋渐渐平复心境,烧了一壶热水沏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仔细琢磨:按照悟先生教他的方法,确实成功地探知到沐天落的隐秘。然而,目前只寻到他儿时的记忆。
那日,公子怡曾经告诉他,沐天落唯一牵挂的人只有已经过世的母亲,唯一想去的地方仅有不知何处的竹院。
这段对于沐天落来说极为珍贵的记忆看起来却没有任何用处,那么接下来呢?
烈如秋思前想后,渐渐生出几分愧疚与自责。像他这样粗暴地闯入沐天落的内心,毫无顾忌地探寻深藏的隐秘,往后他该如何面对沐天落?
烈如秋暗下决定:绝对不能让那家伙知道他知晓这一切。
如今看起来能做的不多,只能继续在沐天落的心海内探寻,直至找到沉睡的心魂。
但是,今夜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了。
烈如秋的心力已到极限,几盏热茶入腹,不觉靠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正月初八。
这一夜,烈如秋睡得还算安稳,醒来已是辰时,心力恢复了几成。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动静,是云生按时送来早餐,正在清扫阁楼。
烈如秋走出卧房带上门,唤了一声:“云生!你先去浴房备上热水。”
云生应道:“哎!公子,您只说在卧房修行不得打扰,可这两日送来的食盒都没见动过,不是出了什么麻烦吧?”
“无事,你不必担心。”
吃过早餐,沐浴更衣,烈如秋将悟先生传授的心法温习了一遍后,回到卧房。
卧榻上,沐天落仍是那般模样,无生无息,安静得让人揪心。
为了避免寒息对心神的侵扰,烈如秋决定与沐天落保持距离,远远地在软榻坐下。
神识再度来到那片寂静的冰原,在狂乱崩离间坠入幽暗的深渊。穿过无知无觉的虚无之地,掠过繁花似锦的竹海,最终落在一列青松旁。
“孩子,你便是沐天落吧。”
从下一章开始将从沐天落的视角展现暮宗山一劫的起因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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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断崖拜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