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予安执斧横劈,只见银光乍亮,激起高亢的啸鸣声,震得祭天台战栗不止。金色云雾未敢直面银斧的锋芒,瞬间散开隐入玉盘。
玉盘在半空划过半圈回到诚素掌中,随即金云又生,再次脱手而出。
齐予安前一斧斩空,未及回身再一斧横空劈出。
这一次,玉盘携金云正面相迎,直直撞向银斧,发出一声巨响,震天的声浪将两人推向祭天台边缘,险些失足跌落。
玉盘灵气激荡,金光流淌,让观试台上的看客们艳羡不已。齐家的天罡之气最为刚猛,娇贵的玉器居然正面相斫后未见丝毫损伤,好像连震都没有震一下。
齐予安只恨手中银斧的品级太低,让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烈如秋稳坐晟晓阁看了几个回合,隐隐觉得似有几分不妥,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究竟不妥在何处。
看客们却是最爱这样真刀实枪的贴身肉搏,眼见祭天台上的两个考生战得渐入佳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慨:天罡之气,北斗星辉,纵然没有聚星成阵,也不辱战神的名号啊!
齐予安愈战愈勇,体内的七斗命星熠熠耀目,七筋八脉星芒闪亮,像极了北方星际的那一片星辰,银斧的刃气四溢,划出的招式更加繁复。
烈如秋不禁自言:“莫非,他这是要聚星成阵了吗?”
齐予安有同样的感觉。当他抛开一切杂念,一心想要战胜对手的时候,先前一直挡在他与北斗星众间的东西消失了,蓬勃醇厚的星辉自遥远的星际款款而来,天罡之气源源不绝,北斗星阵仿佛触手可及,只需再进一步,一个完整的北斗星阵即将降临这方祭天台。
在他踏向这步台阶的紧要时刻,不知何处发出一个轻微的杂声打破了原本完美的韵律,一道血光映入眼帘,将那卷完美的画面撕扯得面目全非。
诚素未能避过铺天盖地的星芒,肩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斧,伤深透骨,紧接着他被天罡之气掀下祭天台,重重地砸在草地上,不知摔断了多少根骨头,瘫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
突发意外令齐予安非常懊恼,有气却没有地方发泄,在祭天台上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他跃下祭天台,生硬地问道:“你还能战吗?”
诚素用伤得较轻的胳膊勉强支起身躯,半坐起来,咳出几口淤血,艰难言道:“齐公子,修为非凡,诚素自愧不如。恭喜齐公子晋级。”
既然对手已经认输,齐予安只好拱手揖礼,敷衍一句:“得罪了,请包涵。”言罢,拎着银斧向出口走去。
很快来了几个天魄族的少年,将重伤的诚素抬了出去。
第一阵以这种看似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观试台上的看客以人族居多,自然是一派喜气洋洋。
第二个抽选对手的考生是御心公子忻。在众多看客一致高呼“陌青啸”三字的声浪袭扰下,偏偏抽中了自家人:公子怲。
此后第三阵不用再抽签,仅余落木少主陌青啸与天魄族浮川。
虽然看客们很想略过御心族考生的内战,直接翻到妖族与天族大战的那一页,但是很显然,老天都知道那一战的不一般,故而需要千呼万唤才有台面。
两个御心公子的容貌举止那是没得挑剔的,然而这是天试。他两人还真是携伴同游一般,在如画的花草间漫步,在九曲的回廊上观景。要不是偶尔荡起的紫色雾气,哪里有半点挑战对阵的模样?
莫说看客们索然无味,烈如秋亦开了小差。
不是他觉得无趣,而是暗暗琢磨着:御心族的修行方式太独特了,伤人于无形不才是最可怕!
烈如秋不由想到其他一些事情,比如,御心族为什么要隐居世外长达两百年呢?他们是什么时候重新出山的?隐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山呢?
不料,神魂回应道:“两百年前,御心族与天君决裂,险被灭族。”
“啊?”烈如秋一惊,脱口问道:“还有能把御心族灭的人?是谁?”
“天君诏谕。”
那这个人勉强可以接受。“他们为什么决裂?御心族作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恶居然要被灭族?”
“传闻是因为天石。”
“传闻?”烈如秋蹙起眉头,不满地说道:“难道连你都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你不是知天晓地吗?”
神魂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道:“待本君寻回记忆,自然是知天晓地。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寒夜君。”
听到这个名字,烈如秋忽而脑补了一下,言道:“难不成御心族心向魔君,为虎作伥,违逆天道,故而天君下令灭族?不对啊,我记得神域的律法没有连罪一说,更不用灭族了。”
“确实没有。”神魂顿了顿,却说起另一件事,“寒夜君生于百余年前,与公孙家的麒麟双玉是同龄人,生母是玉弦族人。”
这一句的信息量有点大。烈如秋的思绪转得飞快,半晌才不敢确信地说道:“悟先生好像应该是生在两百年前吧?所以,寒夜君是穿越时空认识了悟先生,而寒夜君是玉弦族的后人……”他不禁舌头有点打结,不敢往下说了。
悟先生曾毫不忌讳地承认,他与寒夜君是挚友。
能掌控流光穿越时空的人只有寒夜君。
那么,这所谓的隐居两百年……
烈如秋突然有些胆寒,“寒夜君转世重生,悟先生会不会帮助他?”
神魂意味悠长地说道:“转世的是魔君,不是寒夜君。关于这一点,御心族长还是很明白的。”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烈如秋理不清这些神神叨叨的破事。神魂已经让那些神仙们坐立难安了,还有一个随时会清醒的魔魂……他嘟囔道:“难怪悟先生警告过沐天落,说双魔乱世不是不可能。”
神魂冷哼一声,神色渐显阴冷。
烈如秋当即闭了嘴,只在心底偷偷揣测,越想越不安,甚至有些怀疑悟先生将他弄到圣都来的真实目的……
试场内第二轮比试终于静悄悄地结束了,晋级者是公子忻。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出门道,只当是更俊雅的那一位赢了,算是天意吧:谁不想多看几眼这盛世玉颜呢?
万众期待的第三阵总算拉开帷幕。
陌青啸仍是一身灰青色的短衫长裤,十余个发辫梳得光亮,稚嫩的面容淡定从容。自从摈弃毒道后,这双眸子极少出现往日的狠辣与阴冷,目光变得渐渐沉稳内敛,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他的对手浮川身着雪色族服,安静的脸上有一对天魄族人标志性的深橙色眸子,银色发带高束长发,手里握着一方极品法器。
天魄族人的品性太过相似。为了公平,这一轮的挑战赛在对阵期间,考生均无法观看其他对阵,以免事先了解试场的地形。但是,浮川进入试场后的举措跟诚素竟是惊人的一致。
陌青啸却是第一时间施了一枚青叶驭灵,隐在飞雪间悄悄飘向试场另一端。
浮川在阁楼顶端观察地形,不知道他有没有探到驭灵。而后他退到阁楼里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陌青啸走得很慢,当他看到祭天台的时候,浮川已经站在那里了,仿佛登高赏景,飞雪不惊。
陌青啸本就多疑,这一战关乎是否能够晋级头甲,当然更加谨慎。其实陌青啸的驭灵早就探到浮川的一举一动,知道他一路走来并未布下暗阵,来到祭天台不过十余息的时间,仅是负手而立,远眺梅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陌青啸站在梅林边静静地观察了少顷,忽而眉尖一扬,仿佛悟到什么真谛,抬手一挥,只见林间青叶急飞,化作一柄长鞭,带着啸声卷向祭天台。与此同时,他腾身跃起,脚踏叶鞭,几个起落来到祭天台上,长鞭急卷,团成叶球砸向对手。
上一息,浮川还在观花赏雪,下一息,手中玉盘翻飞,金光如刃,阻住叶球凶猛的攻击。叶球受挫,青叶四下散开,恰好无数金云凭空腾起,将青叶团团裹起。耳听一声炸响,青叶化成粉尘,金云亦消散无踪。
初次交手,两人各自退开,站在祭天台的一端稍作调息后,再次出手。
这一次,陌青啸却不御叶,随手召来漫天飞雪凝成冰刃,扑向三丈开外的对手。
浮川抛出玉盘,这方灵器急速旋转,连削带打将冰刃悉数拍落,玉盘经纬间的金云趁势飞向陌青啸,迫得他不得不横跳避让。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陌青啸眼见落了下风,观试台上的看客们欢欣雀跃,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
烈如秋却扬起眉尖,表示不解:“陌青啸这是在做什么?他已有驭灵,仅仅是当作探查对手行动的工具?”
神魂很意外地没有搭理。
烈如秋只好自问自答:“莫非他是在提防对手留有后着?”
神魂还是没回应。
烈如秋不在意被人无视,继续言道:“陌青啸终于遇到对手了!诶?这一阵他要是输了,就不用演赐婚这出戏了吧?反正你又不在乎钱财,输那点金锭还是能够承受的。如此一来,禁足令也不会有了……”
神魂到底忍耐不住,冷冷言道:“首先,此阵陌青啸不会输。至于赐婚,本君有说过是因为赌盘吗?何况,天诏已拟岂有反悔的道理?”
“是是是!”烈如秋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为了把我关起来!天石这玩意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如给你自己收着,或者再寻一个贴心的人替你保管。比如,我看陌青啸就不错。你指东,他绝对不会往西看一眼。如此虔诚的信徒,你要是将天石交给他……”
烈如秋没敢说完,只因为抬眼瞥了神魂一眼,立即收回目光望向试场,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片刻,神魂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天魄族人以利为先,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哦。”烈如秋勉强应了一声,又觉得意犹未尽,“那不是应该浮川输掉这一阵才对吗?”
“若是输得太难看,看客们会失去兴致,下午的头甲排名赛少了悬念。”
听到这么一解释,烈如秋马上明白过来:天魄族人的目的就是要让天试好看!
难怪方才觉得诚素有点古怪。明明知道齐予安是个简单直白的莽夫,偏偏选择在祭天台上对决,而不是采用法阵应对。如此一来,看客们看得热闹,大涨人族士气。
这一阵,又是在开阔的祭天台。北冥妖族以狡诈奸邪闻名天下,浮川的选择无有不妥。接下来,浮川占得先机再被逆转,战局扑朔迷离,吊足看客的胃口,必然会对下午的头甲排位赛产生更高的期待。
做生意做到这样的地步,不服不行啊!
祭天台上的形势果然如同猜想的这般。陌青啸十分意外地得手一次,而后步步紧逼。浮川看似一招不慎被揪住破绽,于是颓势再难反转。
眼见陌青啸看似艰难地取胜,烈如秋有些怀疑,“陌青啸怕不是配合他一同演了这场戏吧?就他的心机与乱语,也不是寻常之辈。”
神魂有点阴阳怪气,“君尊圣使的庄盘,自然马虎不得。”
烈如秋忽而一个激灵:居然没有意识到,华茂庄已经是在他的名下了!
他有点气急,那可是华茂庄啊!
烈如秋怔了半晌,心神不知飘到何处。直到听见司珞提高声音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知秋公子,影屏庄主在茶室等候。”
“啊?他怎么来了?”烈如秋抬眼看了看,“圣主呢?”
“君尊去书房与惜大人商谈要事。奴婢已将午膳备妥,公子请下楼吧。影屏庄主已经等了许久了。”
看到笑意盈盈的影屏,烈如秋突然感觉到落到了实处,小心翼翼地问道:“庄主,这就赢了?”
影屏略略颔首,而后示意司珞。待其离开后,微笑言道:“既然尘埃落定,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跟公子商议,不如边吃边说罢。”
烈如秋连忙坐下,为二人斟上热茶,“庄主,您请说。”
影屏饮过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夜,华茂庄将因无法兑付你的赌盘而破产,为避免突如其来的挤兑而生暴乱,唯一的出路是将华茂庄整体交出,你便成为新东家。当然,民众不会因为换了东家就此作罢,一样会出现兑现浪潮。这是其一。”
“华茂庄的经营涉猎极广,尚未交割清算的生意不胜枚举。与之往来的商贾身份复杂,一言难尽,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更是盘根错节。骤换东家,必然涉及是否继续合作,双方的账目清算亦是一件难事。这是其二。”
“华茂庄在路家的经营下,经历百年的历史,逐渐发展成为数一数二的豪门,家底深厚,账目繁复,清点不易。这是其三。”
烈如秋有些坐不住了,这一二三没有一件是他能应付得来的,于是急忙打断:“庄主,您别说这些了,您数得再清楚,我也没辙啊!”
影屏不由一笑,“不急,你先吃着,听我慢慢说。”
“嗯,您继续说。”吃是没有心情吃的,听还是能耐着性子听下去的。
“今夜过后,公子三年不得自由,无法亲自掌理庄内事务,这是其四。路家能否交出华茂庄的账目与库房,这是其五。当然,这一点不足为虑。”
烈如秋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这一点最难呢?”
影屏笑道:“圣主诏谕,路家不能不遵。而且,涉及如此重大的钱财移交,可令军将督阵。”
“圣主诏谕?”烈如秋表示怀疑,那个神魂今夜过后就不知所踪了,路家人如果拖个几天,再到哪里去找什么诏谕?
影屏似乎看破烈如秋的心思,悠悠言道:“君尊早已拟就天诏。”
“啊?什么时候的事?”
“上一次来到圣都时,去往北冥之前。”
“什么?!”烈如秋拉长了腔调惊呼一声,“沐天落写的天诏?!”
“呃……”影屏轻咳一声,淡定地说道:“君尊与我曾经谈过华茂庄。关于第一点,可作如此应对:要求提前兑现者,验明票据真伪,总额折九成,由神域钱庄代为兑付;若能延期提兑者,当年加利一成。代兑产生的差额,作为辞退华茂庄伙计的安抚金。”
“第二,所有的生意往来全部终止,由神域钱庄五大分庄协助清算账目,以十天为限。有继续合作意向的商贾,当年给予一成让利。”
“第三,暂时关闭所有分庄,仅留圣都总庄继续经营。可从天试考生当中挑选才俊,任职钱庄掌柜,并以一月为限,清点账目与库存。所以,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可令诚素、浮川与济洛三人共同司职掌柜。”
影屏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至于第四点,那时并未想到会有赐婚这一插曲,若是公子不见疑,我可替你代管三年。”
烈如秋已经说不出只言片语。原来,那张通票还真是留给他这么用的!
影屏没有理会烈如秋震惊的表情,“齐家鲸吞的赈灾善款,各类不义之财在华茂庄应有确定的数目。依君尊之意,账目清点完毕后,以新钱庄的名义单独建立一个账目,将这笔钱用作重修浵江水利,帮扶村镇百姓再建家园,恢复农耕渔林。”
烈如秋觉得有点气短,“这些都是天落的意思吗?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
影屏颔首言道:“君尊与我所论,若是华茂庄易主便是这样安排。我只是没有想到,公子的一个赌盘就轻易达成天方夜谭一般的事。”
烈如秋暗想:恐怕那家伙在谈这些的时候,你也只是认为他在夸夸其谈吧。
此时的影屏当然是信服得五体投地,他十分诚恳地问道:“那么,你打算将华茂庄改名吗?有没有拟定庄号?”
“庄号么……”烈如秋暗自惭愧,曾经的那些自负与豪情被打击得无影无踪。默默自责了一阵,他做了一个决定,郑重言道:“筠枫庄,就用这个庄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