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三族争头甲

定下庄号后,烈如秋轻舒一息,暂且放下心底的愧意,郑重其事地为影屏斟上茶,正欲开口言谢,却听对方悠然言道:“公子且慢,还有几件事。”

“啊?”烈如秋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途,讪讪言道:“还,还有?您,您请说。”

“首先,筠枫庄经此一劫,伤筋动骨,再想立名实属不易。”一旦论及生意,影屏的言辞严谨了许多,跟烈如秋这个门外汉细细剖析起来。

“往日,华茂庄的财道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世家豪门以及官府军营,包括神域和玉灵山都有往来,甚至暗中与北冥亦有交易。这里面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故事,如今换了东家,暗通曲款之流定会借着各种由头撤出,对筠枫庄来说不亚于釜底抽薪。神域天族的钱庄代兑钱物,虽可暂解燃眉之急,终非长久之计。因此,筠枫庄若想重生,确定句号乃是首要之务。”

烈如秋连忙点头,不懂便问:“所谓名号,是不是就是立业的根本?”

“正是如此。”影屏欣慰一笑,继续说道:“现今,筠枫庄相当于推倒重来,正可借此机会革新明志,尽展抱负。是继续延续往日的经营模式,还是另改门庭,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烈如秋自知从来没有经营钱庄的念头,直言:“您也知道,我对此事没有半点想法,更谈不上什么抱负。还请庄主不吝指教。”

影屏却摇了摇头,“公子谦虚了。烈焰庄以义为重,门下弟子岂有不思进取之辈?若非公子品性高洁,心怀苍生,君尊不会以炽枫相赠。”

烈如秋不禁脸颊发热,不敢接话。

影屏又言:“商者为利,亦可为义,君子取财,行之有道。当日,君尊令我等前往北冥设立分庄,再以钱庄的名义收徒授学,正是为了匡扶天道。公子的钱庄以筠枫二字命名,私章以竹枫为印,胸中岂无一分抱负?”

见烈如秋垂眼沉思不语,影屏便自顾自地说道:“公子三年不得自由,此刻,我便替你作个抉择吧。君尊曾言,华茂庄依傍权势存积了巨额财富,当是散一散的时候了。因此,筠枫庄的重生可从底层民生的生意做起。借着兴修浵江水利、帮扶流民之际,定然得到民心拥护。另一方面,你出自修行豪门,烈焰庄在世间的口碑甚佳,有了这个背景,正可将大小门派的产业收揽在手中,天族钱庄亦当竭力牵线搭桥。这样一来,筠枫庄一手是民心民意,一手是修行界的名门正派,可正民风,匡正天道,世家豪门与官府军将必然不敢乱来。”

影屏见烈如秋若有所悟,便浅饮慢啜停了片刻。少顷,他继续说道:“如果公子无有异议,这三年期间,我便依此计而行。”

烈如秋虽未开口言语,心海早已惊涛翻腾:沐天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缘无故的,他又把这样的传世佳名塞到我的头上,而人族只记得他在暻暄殿上焚烧医典的暴行,处置郡王官员的杀伐,名谓御心族的傀儡,是冷漠无情的君王……

烈如秋深叹一息,点头言道:“这般谋划,我是断然想不到的。一切依庄主所言。”

“那么,你我当立文书,各执一卷,以此为据。”影屏从胸襟取出两卷白绢递给烈如秋,“你的印鉴乃是瑜昑血玉,旁人无法触碰。日后我代你掌理筠枫庄,需要另刻庄印。此外,原华茂庄的掌柜、伙计尽数辞退后,庄内急需用人,所幸仅存圣都总庄,人数不多,挑选十余个天魄族的少年可暂任其职,协助清点账目与库存正好是难得的历练机会,无须向他们支付佣金。假如能够平稳度过第一年,筠枫庄在商界应当立下佳名,那时再择良才雇用,设立分庄,开枝散叶。”

影屏拟写的文书甚是详尽,洋洋洒洒数千字,条条目目,清清楚楚,让人叹服。烈如秋看过一遍,当即取出瑜昑玉章郑重压印,双手递还,认真言道:“庄主如此厚意,烈如秋无法言谢。所幸利在苍生,聊可平复心中愧疚。”

影屏接过文书,笑道:“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依照君尊之意,尽人臣本分罢了。”说着话,他取出一枚淡金色的锦囊,“这里有三张空白通票。因为公子的庄盘,我柳溪庄受益匪浅。你在天族钱庄从未开立户头,故而无法通兑钱财。但凡公子有所求,仅需在通票上压印,只要不违天道,无关钱财,我天魄族人必将尽心竭力。”

烈如秋拾起锦囊,心里感动得翻天覆地,一时未作他想,以茶代酒自饮三盏以表谢意。

正事言罢,二人用过午膳,时近未时,影屏离开了晟晓阁。

烈如秋将文书展开看了又看,心底的那个决定更加迫切:青云宴上,一定要设法见到齐予安。

待登上平台后,烈如秋瞅着神魂玉雕一般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其实,你知道华茂庄易主后影屏庄主会有妥善谋划,偏要恐吓我,是何用意?”

神魂四平八稳地回道:“本君所言,皆是事实。若非早有应对之策,怎会容得你们这般胡闹?经历此事后,你当领悟,于你而言,做一个隐居闲士是为上策,以免被人摆布利用。”

“哼!”烈如秋冷笑,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不过就是为了天石罢了。而且,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所有的事情都是沐天落事先安排好的。”

趁神魂还未发作,烈如秋极为适时地掐断话头,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全神贯注地望向昱晖阁。

根据章程,进入头甲的三名考生将彼此各战一阵,根据胜负场数排位。如果三人胜负相同,则三人同阵加赛一场。

齐予安因为个人积分稍低,有抽选对手的优先权。第一阵,他抽到的对手是御心公子忻。

试场没有任何改变,规则亦相同,只需胜两阵便是头甲头名。

已然走到这一步,心中所想定是最高的荣耀。

这一次,齐予安由东面进入试场。他穿过九曲回廊,走入幽暗的梅林,经过三层阁楼时,他仅是侧头瞟了一眼便继续向西而行。阁楼后面是一片假山石林,随后是一处小巧的院落。院中有一座石亭,亭下石桌石凳,桌上还燃着清雅的熏香。石亭另一侧有一池塘,越过院门,池水连着蜿蜒的溪流,水面凝着薄冰,零星几瓣梅花在冰水间飘过。顺着溪流向西,行过百丈又见梅林,梅林旁侧是祭天台。

祭天台上并无一人。

齐予安纵身跃上高台俯瞰四周,凝聚心神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公子忻。

齐予安原本就对御心族存着恨意,见其躲躲藏藏,心下更是不屑。他以手作哨,满含讥讽的啸声破云而出,其意再为明显不过。

哨音传得很远,回声在试场内激荡。齐予安在祭天台上等了百余息,仍是未见对手露面。他忽然生出几分不安:如若这一阵未能分出胜负,那岂不是便宜了妖族?

再联想到目前天族与妖族的关系,他的不安升级成了焦躁。

这种将对手拖入时限共败的主意,正是他想出来的。如今却要防着对手使用这一招,确是一件既可笑又讽刺的事情。

当然,齐予安笑不起来。他越想越烦躁,一腔怒火没有地方宣泄。

等得越久,越是不敢轻易离开祭天台。四面梅林似是危机蛰伏,暗阵无影。然而,在此枯等不是正中对手下怀吗?

一炷香已经燃尽,就在齐予安的心绪乱到临界点的时候,公子忻由西面梅林翩然跃出,缓缓走近几步,面带笑意地抬首看向齐予安。

“笑个鬼!”齐予安大骂一声,当即暴起,执斧跃下,携挟着刚勇的天罡之气劈向公子忻。

公子忻随手挥出一团淡紫色的云雾,身形一闪,轻巧地避开银斧的锋芒。紫雾攀上银斧,与天罡之气纠缠不休。

齐予安忌惮御心术,当即引着天罡之气护住周身,斜斜跃开。银斧上的紫雾迅速散去,两个人之间激荡的气息很快平复。

齐予安的这一斧没有讨得便宜,他斜睨数丈外的人,却不敢直视。

有一件事他记得清楚:江云澈仅仅是看了一眼公子怡便发了疯。

公子忻仍是一派荣辱不惊的模样,毫无顾忌地瞧着齐予安,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边,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欲说还休,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问究竟。

齐予安强行按住这个念头,凝神聚息,心念只放在北斗七星上,将银斧上的星芒催得闪亮。稍作调息后,他横执利斧,脚踏北斗星位,纵身跃步斩向对手。

公子忻周身腾起稠密的紫雾,匿了身形。齐予安的银斧斩向这团紫雾,只听金石相斫之声,一道光芒由紫雾深处射出,惊得他当即闭上双眼,脚步未能及时止住,整个人从紫雾间穿了过去。

稳住身形,齐予安回身一看,公子忻仍旧站在原处,紫雾若隐若现,腰间那枚银紫晶石气息四溢,光芒尚未敛尽。

这时,公子忻悠然言道:“齐公子,这一阵你毫无胜机,不如保留实力应付下一阵罢。”

“你说的什么屁话?!”齐予安的心火早就忍耐不住,破口骂道:“你爷爷我战意正旺,你这缩头缩尾的小屁孩,只会搞点花里胡哨的烟花,怎能伤我分毫!”

公子忻轻笑一声,“你若是已经聚星成阵,我大概还要费点气力。可惜你终是功亏一篑,星图已碎,想要再度拼起,岂是一两个时辰可以办到的。”

提起这事,齐予安更怒:那个天魄族人不早不晚,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撞到银斧上,还受了重伤。如果再有一息,一个完整的北斗星阵便能聚合……

公子忻继续雪上加霜,“听闻,齐公子在暮宗山多次以北斗星阵御敌,怎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仍是聚星未果?没有旁人协助,就难如登天了吗?还是,齐公子心结难解?”

“你闭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的面前堂而皇之地提起暮宗山,齐予安怒气难遏,挥舞着银斧向对方劈斩,口中骂骂咧咧:“你们这帮小人,不知道在哪个狗洞里面躲了几百年,如今见了点阳光就想指点江山,是欺我人族无人吗?”

这几斧甚是刚猛,却是斩在软棉上。

公子忻识得北斗一百零八星,眼前的北斗七星幻化虽然繁复,毕竟只有七星。齐予安的招式全在七星幻化中,步伐更脱不开这些方位。所以,避开来势凶猛的斧刃仍有余力。

他尚未施展御心术,因为对手的下一阵是焦点之战。他料想看一看,那名来自北冥的少年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

其实,公子忻是想让齐予安认清现实:在他上午聚星失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头名之争。

数十个来回,言语间,公子忻算是见识了这个对手的暴脾气。眼见时间所剩不多,他轻握银紫晶石,幻化出数个身形,趁着对方慌乱辨别真伪之际,对上眼神暗引气息直落其心海,探得隐秘记忆。

齐予安没有想到,一时不察仍是中了御心术。前一息还在梅林旁缠斗,下一息竟站在暮宗山的雪地里。夜幕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虚虚实实,紫色星芒若隐若现。那里是他最深的怨念,为何却有一双无比清澈的双眸……

有恨,有悔,更有收不回的杀意,齐予安倒在一片紫光中。

恍惚间,那道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齐公子,早知如此,何必固执?”

两场对阵之间仅有半个时辰休整。不得不承认,御心术对心神的影响超乎想象,齐予安的心绪一时难以平复。亲眷家仆将他扶到试场不远处的竹亭下,几大把珍贵的丹药服下,面色仍是一片青白。

齐予安盘膝而坐,抓紧时间调息。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忽而觉得一阵莫名的委屈,竟然落下泪来。齐予宁哪里见过兄长这般模样,连忙递上方绢,低声劝道:“大哥,就算是头甲次位也不辱家门……”

“滚!”齐予安怒吼一声,用衣袖胡乱抹了抹脸,恶狠狠地说道:“休要在我面前说这样没有志气的话!”

齐予宁默默退到一侧,众人皆是无言。

许是丹药起了效,齐予安勉强恢复了神色,按时回到昱晖阁。

这一阵,万众瞩目的世仇终于相见。

二人进入试场后皆未耽搁,同样朝着试场中央赶去。几乎一致的速度,几乎同时走出梅林,这两人隔着高耸的祭天台遥遥相望。

齐予安本以为陌青啸会来个干脆,却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一闪,退回了梅林。

齐予安大声骂了句脏话,讥讽的哨音追了过去。

既然对方与他同时出现,应该没有时间布下暗阵。齐予安提脚跟上自己的哨音,飞速奔向对面的梅林,聚天罡之气御斧掷出,直指陌青啸身形消失的方向。

只听利刃入木之声,银斧好似劈在梅树上。齐予安猛然记起天试章程规定不得损毁景物,急急召回银斧,缓住天罡之气。

梅林间传出一声嘲骂:“莽夫!”紧接着气息波动,一柄长鞭飞出,青叶如刃,铺天盖地。

没有妖毒的御叶阵,齐予安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横斧抡过,青叶尽碎,长鞭被斩得七零八落。

他冲着梅林嚷道:“妖邪小子,鼠迹狐踪!敢不敢出来跟你爷爷光明正大地战一场!”

“你不配!”

言语间,飞叶又至。团团青叶大如巨石,声势浩大好似天外飞石,争先恐后地砸向齐予安。

这样如同稚子游戏一般的招式,齐予安不屑一顾,轻松化解后,向着梅林走近几步后,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陌青啸用那孤傲的语气挑衅道:“齐大公子怎么不敢多走几步呢?你不怕拖延时间吗?你可是输不起啊!”

又是这样的局面!但是,那小子说的却是事实:他拖不起,更输不起。

齐予安心生烦乱,一口恶气憋得胸腹生疼。

陌青啸在梅林里继续撩拨:“刚刚中了御心术,滋味究竟如何?不如你我好好谈一谈,说不定本少主一时心软,让你胜了这一阵。下一阵,待我破了御心术,你不是又有争夺头名的机会了吗?”

齐予安正是想要得到加赛的机会。但是,他岂能容忍这样的机会是因由这个小子让着他得来的?

除非他不姓齐。

陌青啸还在絮叨:“哎呀!本少主居然忘了一件大事,你现在是齐家的家主,怎么能跟妖族行此苟且之事?本来就是流放的罪族,跟妖族的关系根本解释不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哪能……”

齐予安没有容他说下去,提斧闯入梅林,借着银斧上的星芒探得那个瘦小的身形,径直劈斩过去。

只见乱叶四溅,这个身躯竟是青叶所聚。齐予安既惊又怒,四下环顾,却听到那个讨厌到极点的声音从梅林外飘进来:“怎么了齐大公子,眼神不好使吗?本少主好意出林相迎,你怎么反倒对那枝枝叶叶生了热情?”

齐予安恶狠狠地吼道:“你要是对天试还存有半点尊重,就与我堂堂正正地过招,否则,就不要装模作样地三拜九叩,叫人恶心!”

“呵!这话你也有脸说出来?”陌青啸慢慢踱入梅林,神色清冷,双眸生光,“组队赛的那点龌龊心思,单人对阵时低劣的小伎俩,上天看得一清二楚。此刻,本少主就教你输得堂堂正正!”

话音即落,一片光华透入幽暗的梅林,银色光芒仿佛星海,星辉灿烂耀目。

见此情形,观试台一片哗然:曾几何时,有谁见过妖族修习星辉?!

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妖族一向是以阴暗的毒烟毒雾为背景,哪里有过如此醇净的星辉?

齐予安虽是一惊,却没有那许多念头,当即凝神聚息,以天罡之气御斧,腾身跃起,先发制人。

先发是先发了,却没有制人。

陌青啸随手一挥,四周青叶急飞,在掌中聚成一柄短剑,点点星辰落在剑身,一股正气满满溢溢,仿若天道慷慨地迎向银斧。

柔弱的青叶,面对锐利的银斧,并未动摇分毫。陌青啸一改往日且战且退的形象,步步紧逼,当仁不让。青叶短剑划出道道光痕,连成繁复的光纹,如同一张猎网捕捉天罡北斗。

烈如秋认得这些繁复的符纹:正是妖族的古文字,与天石圣物上的符纹同宗。

世人只听说过落木族人以瘴毒御叶,从见过御叶成剑。

齐予安只知青叶短剑刚猛,却不知光影悄然成阵,早已将他禁在其中。

二人从林中战到林外,从草地战到祭天台,星辉激荡,气息翻腾,光影如织,教人一刻也不敢眨眼。

事先,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二人的对阵会是这般景象。

就连烈如秋也不由轻叹:“陌青啸如此年纪便有这样的修为,加上心智超过常人,不知道究竟是妖族之幸还是不幸。可惜的是,他本可直接与齐予安正面交手,偏偏要以言语相激,多少显得有点小家子气。”

神魂冷冷言道:“他正是要显得小家子气。先扰乱对手的心绪,让人以为他实力不济心中有怯。正如你所言,他的心机不可小觑。”

烈如秋冷笑:“这样的手法,怕不是在模仿的某一个人吧?”

陌青啸虽然早握胜机,仍是与齐予安激战缠斗临近时限耗尽。直到最后时刻,他才将光影猎网收紧,北斗七星彻底困死,天罡之气再无反抗之力。

败了。

败得堂堂正正,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妖毒邪术,最正统的修为,最直接的对抗。

这一刻,齐予安在悲伤失落之余,竟有一分释然:终究是技不如人,并非输得窝窝囊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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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