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悲戚戚落了一场泪,烈如秋直叹世事艰难,不如意者十有**。如今仅存一日两夜,与死神打了个照面方知有命活到现在实为侥幸,眼见神魂的态度有所缓和,最后的请求竟是祭奠先祖。
并不是说他不想拜祭先祖,只是一时情难自抑,太过无助而无望。
烈如秋把头埋在衣袖里抹了抹脸,简单拾掇了一下,踱下扶梯来到厅堂。眼见一桌丰盛的佳肴热气腾腾,红油诱人,香味扑鼻,他不禁心口生疼。
要说神魂无情无义,偏偏请来旭曛阁的大厨;要说他善解人意……呸!那家伙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混蛋。烈如秋可没忘记那几日寡淡无味的“家宴”,简直就是折磨。
说他循规蹈矩,行事唯依律法,他却导演了一出“赐婚”的大戏,这不是拿律法当儿戏吗?可是,劝他因势变通为苍生稍作退让的时候,他吧啦吧啦一堆大道理,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在维护天道一样。
烈如秋有点怀疑,那家伙是不是因为记忆缺失从而导致心智失常?沐天落本人也不是这样的啊!他是怎么与这缕神魂共生了十几年的?
烈如秋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一边享用了美味的晚膳。几个精致华美的玉盘见了底,小白寿茶煮过几巡味也淡了,烈如秋有点昏昏欲睡。
连着这几日夜未能寐,耗费心神在藏霜内流连,此刻困倦得厉害。另一方面仍是存着一丝妄想,不愿浪费难得独处的机会。于是,他唤来司珞备上热水熏香先解解乏。
几个侍女一阵忙碌,在浴房精心布置一番,清香怡人,热汽氤氲,仿若瑶池仙境,待玉人入浴,自不必多言。
烈如秋稍稍恢复了几分心力,回到卧房关上房门,布了一道禁制。他取出怀里的藏霜,暗暗琢磨:昨日进入天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神魂再三警告,天石不得让世人探知,所以切切不可离开藏霜。姑且相信他不是危言耸听。
烈如秋不愿轻易将炽枫玉琴取出,像昨日那样将其留在藏霜外面,属实危险。
那么……
烈如秋紧紧捏着藏霜,凝聚心神,将神识探入锦囊落在红叶如海的秋枫院。神识幻化成一个虚幻的身影在林间穿过,径直来到书房,书案正中摆着炽枫,玉琴一侧是青玉石匣。他揭开石匣,雪色锦囊上并排放着两枚小巧的白石。
这次他未敢轻易进入天石,担心因为他的草率引来严重的后果。
况且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推算明白:此刻他手中捏着藏霜,神识在藏霜当中;如果神识落在离音石的符纹上,他本人就会进入天石。那么,藏霜呢?会被他一同带入天石吗?
这明显是一个悖论。
一个人,不可能既在乾坤囊的里面,同时又在乾坤囊的外面。
但是他很清楚,昨夜他在天石里面确实用过藏霜。
竟会出现这种完全不合天理规则的事情!
现下细想,烈如秋有点拿不定主意:难道是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幻觉?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试一试。
心念即生,神识落在离音石的符纹上,眼前光影交错,炽热的气息由四面袭来,待双脚踏在实处,烈如秋当即垂眼一瞥:藏霜果然捏在手中。
他忍不住骂一句:“当真是活见鬼了!”
那么带来另一个问题:离音石现在何处?
若是遗落在卧房里,那就糟糕了。
烈如秋不敢耽搁,神识探入手中的藏霜来到秋枫院的书房,只见书案上的玉琴与石匣仍在原处。
揭开石匣一看,两枚天石依旧安静地摆在锦囊上。
烈如秋有点蒙:那么,现在的他究竟是真身在天石里面而仅有神识离开了天石,还是真身回到了晟晓阁的卧房而神识在藏霜内?
为了确认,他收回神识抬眼扫过四周:他正端坐在卧房里,手中紧紧地捏着藏霜。
仅是这么试了一回,烈如秋不禁额鬓生汗,心脉乱跳,心神亦有几分恍惚,不免对某人又添了一分敬畏。
他低声嘟囔着:“那家伙果然是个妖孽,在不同时空穿行自如,竟没有人看出任何异状。”说罢,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暂且稳住纷乱的心神,凝神聚息调整片刻,重新思考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将方才的经历反复梳理数遍,烈如秋渐悟:或许,并无什么悖论。
天石毕竟是世外之物,当他进入天石后,那里的天理规则与平日熟知的一切全然不同。不然,义父不可能被圈禁在天石里面六年生死无望。
所以,他进入天石大概等于身处另一个时空。
再说乾坤囊,世人皆称“小世界”,当神识探入藏霜的时候,应该相当于转换时空离开了天石。
这套理论无人印证,烈如秋只能反复琢磨,自认并无破绽,渐渐安下心来:如果推论无误,那么进出天石应该不必将天石从藏霜内取出来。现在,他只需将天启石重新放回离音石便可万事大吉。
晟晓阁定是当今世上最隐秘的地方。不用问为什么,烈如秋就是相信。
神识取物,不需一息;进入天石,不过一瞬。
烈如秋盘膝坐在赤色岩石上,抚过掌心的天启石,只觉石身微凉,任他神识探过千百遍亦无用,八卦九宫符纹毫无反馈,正如没有丝毫气的顽石一枚。
阴阳相隔。
烈如秋心海里不断浮现这四个字,深深的无奈消磨着他的心气:只差一步,却是他无法企及的彼岸。
倘若能早一点认识沐天落,那么一同去往暮宗山的人……
等等!
烈如秋的心头忽而腾起火花:确实有一个人跟沐天落一同去到了暮宗山!而且有极大的可能,这个人还曾经进入过天启石!甚至他亦被天启石认可,能够掌控这枚天石!
齐予安!
烈如秋一时激动差点忘了身在何处,一步跃起原地转了一圈,满目的赤光让他清醒了一点。他按捺住这一分狂喜,将天启石放在岩石上,回到了卧房。
卧房的纱窗没有关严,寒风悄悄地溜进来直扑面门,恰如一盆凉水迎头盖脸地淋下来 ,给烈如秋浇了个透心凉。
禁足令!
这该死的禁足令!他出不了晟晓阁,自然齐予安也进不来。
明日,是天试的最后一日,天试结束便是青云宴。先不谈他能否离开晟晓阁,就算能找到齐予安,众目睽睽下他如何开口?
青云宴后,禁足三年。
原来,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全在那缕神魂的算计中。
当然,不顾悟先生的再三嘱咐将此事泄露给第三人知晓,而且还是齐予安这样身份微妙的人,烈如秋亦不能不考虑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这时,烈如秋生出几分好奇:如果齐予安知道沐天落就是天弃,如果他知道身死魂散的天弃需要他相救,他会作如何感想?他会怎样抉择呢?
烈如秋思前想后,默默推算了大半夜,终究心神不济沉沉睡去。
腊月三十日,望旸庄园再度换了模样。
原先的五大试场尽数拆除,在距离昱晖阁百丈之外重新布置了试场。自东向西约有一里长,借着庄园原有的格局布置成百丈余宽的封闭场地,亭台楼阁、花树桥溪应有尽有,美景如画,像是一处精心修葺的私家园林。
试场两侧,分别搭建了高大宽阔的观试台,座位数量增添了数十倍。
当然,入园铭牌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一枚铭牌仅供上午入园,想要观看下午的头甲排位赛?对不起,需要另购铭牌入园。想要享用青云宴?还是对不起,再购更加昂贵的铭牌。
三枚铭牌一并买下,能打个折不?
没有任何优惠。
为什么?
天魄族人做生意没有这个先例。
有好事者偷偷算过,这一个月仅是售卖入园铭牌,天族钱庄的收入就能随随便便买下一个中小规模的钱庄。还不提庄园内吃喝玩乐的各项营生,加上众多商号为进入庄园支付的租金。
免费提供考官和考生好吃好住一个月,那些都不算个事。
将庄园拆了建,建了改,那要花费大把的钱财吧?
别傻了!许多商号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庄园露个脸呢。这些商号无偿提供大量的物料,还都是各家珍藏的上品,只求能在显眼的地方留个名号。做生意嘛,有舍才有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天族的柳溪庄亦开着各式各样的庄盘。虽说比不上华茂庄那最著名的庄盘,但是胜在品类繁多,门槛又不高,不少人只为图个乐子,走过路过投上几注。这样积少成多,钱庄稳赚不赔。
要说天魄族人个个都是举止端雅,做起生意来却不那么讲究。原本,由华茂庄撰写的《华茂盛名》,一向是限量精贵的稀罕之物,只送名门望族,从未标价出售。但是今年华茂庄忌讳天威,将名录改成了《琼英盛名》。
改个名字就完事了?哪能呢!
柳溪庄发话了:琼英宴是神域天君之宴,因而这名录的归属权属于神域,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置。
可是华茂庄已经处置了,都送出去十多卷了,怎么办?
柳溪庄又说了:华茂庄需要按价购买。
当然,柳溪庄付了一百金珠给华茂庄,权且当作撰写名录的润笔费。
那边付了润笔费,这边马不停蹄地刻版印制,第一批的一千卷,不到一个时辰就售卖一空。
标价多少一卷?
一锭金。
百位玉面公子的画像,加上寥寥数言,价值一锭金。
烈如秋现在是没有心力去关注这类闲事,不然他一定会说:那敢情好!我就在街头摆个摊,随手一幅自画像,便宜点,一金珠一幅吧!
柳溪庄就这么将《琼英盛名》据为己有,豪赚一笔。华茂庄没有意见,本来就无意在这名录上赚钱。而且,名录的名字不也是他们自个儿改的吗?
华茂庄与柳溪庄明争暗斗的日子太久远了,被神域强压一头的感觉,华茂庄太过熟悉,天试是神域圣主的天试,华茂庄岂能在这时节虎口夺食?
……
今日辰时开园,观试台上很快坐满了。看客们就着点心饮着热茶,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当今修行才俊中的佼佼者,晋级至单人挑战赛第四轮的六名考生穿着各自的族服,准时来到昱晖阁前,聆听主考官宣读本轮章程。
规则与上一轮相似,只是试场不用抽签,仅此一处。此外,章程明确规定不得损毁试场内的景物。
按照第三轮结束后的排位,个人积分排在第六位的天魄族诚素首先抽选对手。
诚素轻抛金云探入缎盒,团起一枚锦囊呈上。
公子惜解开锦囊的禁制,一枚玉石铭牌漂浮至半空,巨幅白幕缓缓显现一个名字:人族齐予安。
第一阵就有人族考生出战,观试台上的气氛更加热烈。
两名考生由考官分别领至东西两端,一声锐利的啸鸣后,各自进入试场。
诚素由东而入,面前是一汪清池,九曲蜿蜒的青石长廊贴着水面伸向对岸的梅林。他在游廊信步穿行,不疾不缓,一面打量四周地形,一面摆弄着手中玉盘。
进入梅林后前行不到百丈,诚素看到右侧有一幢三层高的阁楼,便纵身跃起,三两步奔至阁楼推门而入。紧接着,他来到阁楼顶层平台俯瞰四周,手中玉盘上的金云翻飞不定。
探明地形,诚素离开平台回到阁楼,许久没有露面。
再看另一端。齐予安进入试场后首先面对的是数十丈见方的花圃,花枝覆着厚厚的冰雪,花间小径纵横,积雪凝着冰凌。他小心穿过花圃,眼见一条清溪横在面前,溪上有座石桥,桥面布满冰雪。
齐予安跨过石桥,前方是幽暗的梅林,林间小路崎岖不平。在梅林走了百十步,齐予安渐渐开始烦躁:没完没了的冰路,走又走不快,还不能轻易动手,只怕被对方占了先机。
齐家的几个军将之子挑选天魄族考生作对手,正是为了今日一战。却没料到,章程新规:不得损毁景物。齐予安忍不住在心里面骂骂咧咧:一个临时搭建的试场而已,偏要搞出什么讲究,怕不是成心跟我齐家为难吧!
齐予安在冰道上穿行,银斧闪着星芒斜搭在肩头,天罡之气在周身浮动,狂傲不羁的派头甚是潇洒。待穿过幽暗的梅林,眼前赫然开朗,一片方圆数十丈的草坪,东西南北四条规整的石道,正中一座高约十丈的祭天台,玉石雕栏,雪纱轻幔,焚香四溢,清幽静谧。
这确是一个好地方!
齐予安毫不犹豫地跃上祭天台,朝东面望去,恰好看见一个身影从梅林走出,当即横执银斧,严阵以待。
诚素抬眼看向祭天台,不紧不慢地走近,拾阶而上来到高台,与齐予安对面而立。
齐予安本是不计后果的莽撞性子,老早就按捺不住了,见到诚素站在面前,他倒冷静了几分。天魄族人一向是后发制人,他可不想先露了破绽。
二人对峙了数息,诚素忽而轻笑一声,调侃道:“齐公子,你我并非为祭天而来,何必如此客气?”
话音刚落,诚素骤然发难,抛出手中玉盘,只见金光四溢,一朵金云直直扑向齐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