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场替神魂作了回答。
双方对阵在尘雾弥漫的沙石地,视线不清,正是敷衍看客的好地方。然而,一入试场,陌青啸拈叶驭灵,将漫天的尘雾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观试台上掀起一阵躁动。
接着,陌青啸以飞叶传声,对试场另一端的对手言道:“二公子,散去这扰人的迷雾,你我正可尽情酣战。请罢!”
看客们不干了:说好北冥妖族皆是奸邪之徒的呢?
公孙离尘年纪虽幼,却是冰雪聪明。居住在望旸庄园近一个月,父亲对他仅是指点修行,未曾提过半句闲事。但是他有眼有耳,还有一个聪慧的兄长潜移默化,对于天试期间发生的事件有自己的判断。更何况,眼前的对手可算是登崇俊良的偶像。要不是这位对手,他根本无法完成组队赛。
他明白修为与对手有云泥之别,但是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输一场,亦不辱家族荣耀。
公孙离尘对陌青啸的崇拜再添一分。
“看吧!人家都将驭灵术用在清扫视野障碍了,这不是对自己实力绝对的自信吗?”
“妖人的实力都已经这么可怕了吗?”
“那也不能这么说!公孙家的二公子只是年纪小,都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而且血脉传承不一样,嫡亲总能胜过外人吧?”
“可是,我听说妖族弟子得到天君圣主亲自指点,这算胜出一筹了。”
“再怎么说,公孙家主是逍遥巅峰的人物,修为深不可测,而天君圣主的修为离逍遥境还远着呢!”
“那我就奇了怪了,天君是怎么降服这位逍遥仙修的呢?”
……
观试台上一片窃窃私语,公孙雴云超然世外充耳未闻,烈如秋却是听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笑道:“怎么降服的?忽悠**呗!”
笑还没有收住,烈如秋生出一个念头,急忙问道:“那真正的魔君呢?不是说他在寒暮澜的女儿身上安魂了吗?怎么还没见他出来兴风作浪?”
“她在青峦峰被公子惜摆了一道,如今改头换面不知所踪。”
烈如秋一惊,心底浮起一个名字:“凛若?那女子是寒暮澜的女儿?”
“正是。此女子本名寒无霜,年过十八,容貌生得妖魅,善于易容换装,魅惑术修得上乘,擅长隐匿气息,那时公子惜也没有看清她的来历。”
“这人只是去了一趟御风堂就收手了?居然没有趁势搅局。”
“直至此时,寒夜 君的魔魂尚未苏醒。不过,本君倒是十分好奇,待魔魂一朝醒来,悬镜崖主将作如何应对。”
“你还能更让人讨厌一点吗?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烈如秋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
神魂不咸不淡地应道:“本君可以收服魔魂。”
正说到这里,公子惜登上平台,公事公办地回禀有关天试的事宜。
待公子惜言罢,神魂下令:“你留在晟晓阁,与知秋公子共进午膳。”
来到厅堂坐定,烈如秋瞧着公子惜满面的倦意,关心问道:“惜大哥,什么事让你如此操劳?”
公子惜苦笑道:“还不是赐婚一事,惊动了师尊。”
“悟先生也知道了?那他有什么建议吗?”
公子惜无奈叹道:“知秋啊,论当今世间,神魂的智谋当属第一人。此局不是师尊能够左右的,更不用说你我。”
“那,”烈如秋虽然不得不认同这个理,却想知道更多,“悟先生总有个说法吧?”
公子惜再叹,“巍先生将赌注押在月影掌门身上,认为他一定会成全这门婚事。只要你的义父点头,你不会不遵。说到底,神魂不在乎庄盘的输赢,是否扳倒华茂庄,他并未放在心上。”
“所以呢?”烈如秋追问。
“依月影掌门的品性,”公子惜犹豫了一下,看向烈如秋继续说道:“他应该会以大局为重。”
“悟先生认为我义父会奉诏?!”烈如秋没来由地一惊,不禁对神魂的自信产生了几分怀疑。
公子惜沉吟数息,似是下了决心,低声言道:“岚先生已经密信几位逍遥仙修,邀请他们天试结束即赴悬镜崖,共商除魔大计。”
“除魔?!”烈如秋不敢置信地瞪着公子惜,“他怎么就认定是魔了?”
公子惜摆了摆手,“涉及苍生,想必月影掌门心中自有分寸,断不会因为你的婚事而生乱。”
烈如秋突然很想去见一见义父,亲口问问他究竟作何选择。
只听公子惜又道:“庄园内的禁足令比往日更加严格,主考官之间严令禁止私会。表面上是为了天试公允,恐怕更多的是防着相互传递讯息。”
“那公孙雴云呢?岚先生有没有邀请他?”
“那是自然。”
“寒暮澜那里也去信了?”
公子惜点点头,继而雪上加霜,“烈焰庄亦是如此。”
“啥?!我先生并非逍遥仙修,怎么也要趟这道浑水?”
“岚先生的意思,如今正是同仇敌忾之时,各大门派更要团结一致。”
“那缕神魂岂会不知你们做的这些?”
公子惜深叹,“他当然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他。”
烈如秋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事情:正是神魂将公子惜留下与他共进午膳的,换而言之,神魂正是借公子惜的口将这些破事告诉他。
这算是什么嘛?烈如秋突感如芒在背,这哪里是一场婚事,这盘棋局的繁复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烈如秋思前想后,忽而想到影屏,稍稍定了定心神,“那么,诸位神仙们究竟如何打算?”
公子惜摇头,“此战只是时间早晚,目前看来,岚先生好像是在等铭大师的音讯。不知能否找到铭大师,以期增添一分胜算。”
“到底有几分胜算?”
“岚先生曾言,这不是胜算多少的问题。战,尚有一线生机;避,则是将这个世界拱手相让。”
烈如秋实在搞不懂了,“为什么岚先生不容这缕神魂?他没有做出丝毫出格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不死不休呢?”
公子惜又叹,“具体的原因,他应该告诉了师尊。师尊对我只说与血日凌空有关。我私下猜想,十多年前的血月祭祀复活了寒夜君的魔魂,如今又见血日,难不说会招来一个更可怕的魔头?”
“这个魔头借着沐天落的离魂复活?!”烈如秋嗤笑一声,“那悟先生还教我唤回沐天落的心魂呢!莫不是诓骗我,实则是想连带他的肉身一起灭了吧?”
公子惜突然严肃起来,“不,师尊确实是真心实意要救沐天落,只是他救不了,才求助于你。”
烈如秋很想说:我也救不了,恐怕真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救自己!
话已至此,二人相对无言。各人想着各自的烦心事,食不知味地塞了几口吃食,潦草地打发了一顿。
午后,天试依旧继续。
第四阵,烈玉辰对阵御心族公子忻。
二人来到浮萍沼泽,待一声啸鸣,分别从两端步入试场。
回观御心族两个少年的天试经历,可谓平淡如水,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走到今日。要问他们究竟表现如何,无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远不如天魄族少年,至少看客们记住了他们手中品级非凡的法器,还有几乎如出一辙的获胜之道,更不用说上午结束的那一阵,诚素的棋艺确实惊艳。
公子忻,刚满十五岁,体态优雅,容颜俊朗,《琼英盛名》中位列第九,正是才貌俱佳的翩翩公子。身着一袭雪色锦衫,水蓝缎丝绣着山水云纹,淡紫色的长发高束银色发带,腰间坠着一枚光彩熠熠的银紫晶石。公子忻行走于烂泥沼泽之间,却似闲庭信步,片泥只水不沾身。纷纷飞雪间,恰如一幅仙人游景图,教人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烈玉辰在沼泽间择路而行,不断掷出团团烈焰,燃起熊熊火海,炽息声势渐起。大约行至试场中央,身后已是一片火海,前方仍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烈玉辰稍作停歇后,继续向前慢行,火海亦步亦趋。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已将试场化作熔炉,视野内皆是烈焰,却未见到对手的身影,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方圆百丈的试场内闲逛一样。
人呢?
烈玉辰听小师叔提起过御心族人,只言片语,知道他们善于操控人的喜怒哀乐。
此刻,越是提醒自己需要镇定,反而越容易慌乱。行走间,烈玉辰几次踏空,险些跌入烂泥,时而惊出一身冷汗。
时间似乎停滞,烈玉辰渐渐有些麻木,心中生出各种无关紧要的念头。先是有几分愧疚,都是往日修行不够勤勉,导致试场上捉襟见肘;而后,想起那一轮初升的旭日,先生赞赏,师弟夸耀,豪情一洗愧疚之情,燃起满满的希望,重塑斗志与信心。
不再犹疑的烈玉辰脚健如飞,视烂泥如履平地,手中烈焰化作团团艳阳,隐约见到前方一袭玉影,毫不犹豫地奔袭过去……
却听扑通一声,一道寒流欺身而来,带着一股恶臭直冲面门。
怎么会跌入泥淖?沼泽烂泥不是被烈焰燃成了火海吗?然而,此刻哪里还见到半点火星?
烂泥紧紧地攀上烈玉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深陷,很快就漫过了口鼻。这时,一团淡紫色的云雾划过,飞快地封禁了他的几处穴道,同时听见一个十分悦耳的声音说道:“烈公子且莫心焦,我这就把你拉出来。”
公子忻凝神聚息,探到烈玉辰的手臂,淡紫色的云雾幻化成锁链将他拽出烂泥,扶到试场边缘的平地站定。
烈玉辰输得莫名其妙,瞪着一双杏眼看着衣洁如新的对手,喃喃问道:“怎么回事?刚才你在何处?”
公子忻微微一笑,谦逊地言道:“烈公子,其实我一直在你左右不远处。你的炽息修为不俗,不可小觑,无奈之下施展御心术,惊扰了心神,还请宽谅。”言罢,端雅地拱手揖礼,翩然离去。
烈玉辰沾着一身泥水站在原处,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招?怎么毫无征兆?
烈如秋在平台上却是看得明白。当小师侄走到试场中央的时候,前方紫气流动,布满暗阵,只待猎物自投罗网。此后的所喜所忧,尽在掌控。
烈如秋的思绪飘到别处:强如公子悟这般人物对这缕神缕都无可奈何,甚至还身受重伤;如今岚先生似乎已经是不计代价了,莫非神魂真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移过目光瞥了一眼,要不是知道底细,那个身影跟沐天落有什么区别呢?怎么看不像什么魔物啊!除了那张魔君的脸……
神魂恰恰回视过来,眸内幽远无限的星海波澜不惊。他轻声言道:“公子惜跟你说的那些,不足为惧。”
“嗯?”烈如秋一怔,“我不需要担心吗?他们这些人物聚在一起,动辄便能毁山填海,世间哪里还有安生的地方?”
“有本君在,总有魂灵安生之所。”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自信得毫无根据,像极了某个人。
试场可不理会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紧接着的第五阵是御心族公子怲对阵宁皓离,比赛结果给烈如秋来了双重打击。
宁皓离本身修为不凡,已有聚星之兆,仍是轻易中了御心术,在焰烟巨石阵内演了一场独角戏,最终作茧自缚,误将碎石当作灵球自封穴道,就此败阵。
最后一阵,不巧的是天魄族的济洛抽中了同族的浮川。二人在梅林间摆起了九星棋阵,恰似文人雅士,红梅作陪,飞雪起舞,穿林的风声犹如雅乐,执子破局好不逍遥。
临近时限将尽,济洛投子认输。
烈如秋十分肯定:要不是这一场天魄族人的内战,五名天族考生必定一同晋级。当然,就算淘汰了一人,这样的局势同样令人惊讶:进入第四轮的六人当中,天族占了四席,妖族与人族各一人,灵族已然全军覆没。
烈如秋怀疑陌青啸是否能够应对御心术,他也未必能在天魄族人手上讨得便宜,所以进入头甲当真是悬而又悬。
转念又一想,天试榜名跟那场大战比起来,着实不值一提。
他不由转向神魂,非常诚恳地劝道:“你就不能与岚先生和解吗?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拿整个苍生作陪?”
“一言不合便要开战的人,并非本君。这话,你应当去问悬镜崖。”
“我这不是问不着吗?只好问你了。那血日凌空究竟是怎么回事?跟你到底有没有关联?”
“不知。”
“你!”这两字将烈如秋噎了半晌,好容易缓过气,又问:“血月祭祀的事,你总知道吧?”
“知道。”
“所以天现血日总是有点什么名堂的吧?你博学广闻,怎不论一论?”
“凡人搞出的什么祭祀,与本君何干?再则,天现异象,正是说明人心不古,世道不正,乱世当用重典,治之无果,理应重生维新。”
“你说的这些道理岚先生不会不知道吧?怎么你们之间就讲不通呢?”
“他若是被仇恨蒙蔽心智,如何听得进道理?”
“什么?”烈如秋大惊,追问道:“什么仇恨?你究竟说的是谁?”
神魂却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再不言语。
混蛋!烈如秋暗骂:这一说到关键的地方就不理人了,什么臭毛病!
烈如秋偷偷骂了一阵,想到另一件事,关乎他自己的大事,只好忍下心火,好言问道:“那你再说说,赐婚一事究竟怎么收场?”
“诏谕宣告后,月影陈书辞婚,抗旨不遵。本君下令将你父子二人在淬刃崖禁足三年。”
“如果义父奉诏呢?连悟先生都认为他不会违诏。”
“与月影一同亲历炼狱的是本君,而非御心族长。”
“呸!”烈如秋啐道:“明明是沐天落。这会儿,你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那时,本君与沐天落并无二异。”
“那现在呢?”
“沐天落身死魂散,本君乃星空至尊,掌控世间万物。”
“呵!”烈如秋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还掌控万物呢!你要是能掌控天石圣物,也不会在这儿跟我废话!岚先生,你也掌控不了嘛!不然,人人都像陌青啸那样,对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河,那才是至尊应有的派头。”
神魂似有愠怒,朝着烈如秋横看一眼,眸底掀起暗涛,无数星辰由遥远的星际穿越时空,好似利刃指向此方平台。
仅此一刹那,烈如秋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前仅有一片星芒,耳畔响起一声仿若死神的召唤,三魂七魄几欲离身。
神魂迅速闭上双眼,转过头去,漫天星阵如同飞雪飘扬,消匿于夜幕中,一场变故悄无声息,来去匆匆,无人察觉。
烈如秋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双眸星海的杀意,那日公子惜关于神魂双眼的说法竟是这般,为何他再三嘱咐不要与其对视。
仿佛与死神擦肩而过,烈如秋衣衫湿透,心脉如鼓,许久吐不出半个字来,想要逃走却无法聚集丁点心力。
不知枯坐了多久,只听神魂仿佛无事人一样地言道:“你且安心,除非违逆天道,本君不会为难你的。天试仅剩一日,而后你回到淬刃崖,余生可尽享安逸。”
烈如秋听了这话,总算回了神,嚅嗫言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不情之请。”
“何事?”
“来到圣都已有一月,我一直待在望旸庄园内。先祖陵寝近在咫尺却无缘跪拜,我心中有愧。虽然我无法承认血脉身世,但是,如果有机会敬香祷告,也能聊慰不肖子孙的遗憾。眼见天试结束后,我便不得自由,能否给我一夜的时间,前往先祖陵寝以尽孝心。”
一席话,烈如秋说得哀伤难抑,热泪在眼眶涌动,声气渐渐哽咽。
神魂再次抬眼看过来,目光微动,似有不忍,“明日青云宴罢,本君与你同去。”话音即落,隐去了身形。
烈如秋终究忍不住热泪滚满脸颊,垂首掩面深深叹息:就算是得到天石圣物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无力改写任何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