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乌道,这是烈如秋再为熟悉不过的地方。
炽热的气息,耀眼的火光,熔浆湖泊的波澜,甚至微不可察的潮汐,熔浆涌动的脉律……
甬道内轻盈的呜鸣声传入耳中,激得烈如秋心潮起伏,一时欢欣尚未来得及细探,眼前一个恍惚,双脚落到了实处。
烈如秋大惊,急忙定睛看了看双手:竟是真真切切的一双手!往日以神识探寻藏霜,徜徉流连无数次均是虚幻之身,然而此刻分明是真人肉身。
他忍不心脉住乱跳,抬眼看向四周。这一看,吓得不轻:这不是那个生死两无望的炼狱吗?!
脚下是三丈见方的赤色岩石,与之相连的八条石路伸向不知处,四周熔浆翻涌,热浪滔天,安静得诡异,莫名的恐怖在此蔓延,仿佛有一双冷酷的眼睛正审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烈如秋的心脉跳得飞快,幸好尚有一丝清明,提醒自己先别被可疑的幻觉乱了心智。
他闭上双眼深吸几息,定了定心神,不断安慰自己:大不了就是一场噩梦。
待心绪稍稍平复,再次睁眼,四周还是那般静谧,静得让人出现了幻听,好似神曲仙音隐约飘荡,由遥远缥缈处汇聚而来,幻音招魂乱心,令人忘却凡尘生死。
烈如秋抗争了一会儿,心中一横,随意选了一个方位,朝向石路迈了几步。正中的赤色岩石岿然未动,并未丝毫崩塌的迹象。
烈如秋继续向前,踏上三尺宽的石路,缥缈的乐曲忽而变得清晰,仿佛一声将军行令,千军列阵,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两侧的熔浆起伏律动,如同合着乐曲节奏击打军鼓。从熔浆翻飞至半空的火石声势虽猛,却没有一颗一粒落到石路上。更不用提,丝毫不见曾经让他胆寒的剑意与妖毒。
烈如秋小心翼翼地在石路上前进,石路平坦,身后没有坍塌的裂纹追赶。未多时,眼见石路尽头出现一个石屋,石屋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石路却仅有百丈之距。
走进石屋,他驻足环视四周,石墙上雕刻着繁复的符纹,正是八卦之一的坎位,位属天蓬星官。
烈如秋离开石屋踏上另一条石路,耳畔乐曲调门突转,犹如将行新令,兵马换阵。
依次走过八条石路,穿过八个石屋,聆听了八段乐曲。烈如秋渐渐醒悟:他确实又回到了那个炼狱。只是炼狱已被征服,他亦是此间的主人,同样是八军的主帅。
所以,他能找到这枚他从未见过的天石。因为,他曾经跟沐天落一同在此挣扎,尽管他自认并未做过什么,天理仍然认同。还因为炽枫琴尾的那枚刻印,只需凝神在符纹上便能进入天石,简单得不值一提。
但是,谁能想到那家伙会把天石藏在隐乌道呢?
烈如秋回到赤色岩石,忍不住将沐天落又是一通咒骂:天石是进来了,可是那混蛋的人呢?
人没有寻到,却看到另一样物件。
在赤色岩石的正中,起伏不平的刻纹间,一片赤红当中隐着一点白色。烈如秋俯身半跪伸手探去,心脉又是一阵狂跳:这不就是那枚天启石吗!
天石里面藏天石!
烈如秋拾起天启石左右端详,细细看过天石正反两面的符纹,将神识凝于符纹数遍,天石毫无反应,他亦仍在原地。
在天石里面流连了许多时间,烈如秋不敢耽搁过久。他将天启石收入藏霜,神识落在赤色岩石的离位。眼前光影变幻,他重新回到晟晓阁的茶室,炽枫玉琴仍然端正地摆在面前,一切如初,只是手中多了一枚小巧的石子,石上符纹赤光微闪,很快淡去。
烈如秋将炽枫与天石一同收入藏霜,饮了一盏热茶平复心绪,沉思片刻后,忍不住轻叹:果如其言,我寻得到天石,还是寻不到沐天落啊!
腊月二十九日,飞雪依旧。
烈如秋握着天启石辗转难眠,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寅时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不知身在何处,始终没有完整的场景,虚虚实实,总有一片赤光刺得双眸发胀。
直到一道银光闪过,烈如秋惊醒,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卧榻纱幔静垂,不见丝毫波动。卧房窗边的长案上,一盏玉月灯不闪不摇,矮几上香炉内的香已燃尽,仍然散着幽香。窗外飞雪映在窗纱上,漫舞招摇,衬着红梅风姿绰绰,清雅宁静透着几分安宁。
烈如秋散去神识探向星际,发现刚至卯时,仅仅小憩了一个时辰,虽然倦乏,却无睡意,于是他去到浴房,引雪化水,沐浴熏香。
此时此刻,两枚天下至宝就放在藏霜内。仔细想来,确是让人难以淡定。他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如何能守住这两样惊世之物?
偏偏这事还不能找个人商议,哪怕是义父,甚至是先生。
只有悟先生……
但是,悟先生有言在先:沐天落的藏身之地仅他烈如秋一人能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头好痛!
待烈如秋极力平复了心绪,不露痕迹地回到平台上,见到那个银光耀目的身影,平白无故心火又生。他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软榻坐下,沏水煮茶,恨恨低言:“那家伙就在天石当中,我总有办法把他揪出来的。”
“随意。”神魂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哪有半点忧心的模样。
“切!有本事你别慌!整出一场赐婚的闹剧,还不是因为你怯了。”
“无外乎事关圣物的安危罢了。”神魂真不怯,直言:“因天石而乱天下,有前车之鉴。藏霜固然隐蔽,除非你不取出来。天石一旦离开藏霜,世人必有感应。届时,本君少不得为了维护天道而大开杀戒,灭世亦不是不可能。”
“你少来唬我!天石在沐天落手上的时候也没见天下大乱。”
神魂抬眼瞥过来,只是这一眼,烈如秋顿时底气不足,改口软言:“不如,还是把那家伙弄回来吧!从此天下太平,多好的事!”
神魂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这世间,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为什么?”
神魂不应。
恰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原来是天试单人对阵第三轮开启。
十二名可谓千里挑一的修行少年正列成一队站在昱晖阁前,或意气风发,或谦逊内敛,静候主考官宣读章程。
与第二轮的规则大致相同,只是对阵时限多了一倍,以半个时辰为限。
第一个出列抽签的考生,是排在第十二位的墨思洛。此子正容拜师,举手投足一丝不苟,拈签行礼,言行进退方寸不乱。
抽到对手天魄族少年诚素,试场是百丈见方的校场。
墨思洛手执三寸玉杖,墨玉杖身甚是简约,隐约透着流光,好似浮云乱泽,竟如活物一般。杖首雕刻着一个假面,栩栩如生,目光波动,唇齿微启,欲言又止。
作为执司墨启殃的长子,墨思洛天赋不俗,深得血脉传承,却不似父亲那般深谙诡术,反而更偏爱研习阵法。
旁观过天魄族考生的几场对阵,他们取胜之道几乎一致,偏偏没有一人破解。莫非越是简单的方式越是深不可测?
诚素优雅地站在校场一端,一手将玉盘掩在身后,一手在胸前聚起一团淡金色的云雾,静静地打量对手。
二人似有默契般对峙观望,谁都不愿先动手,唯恐被对方瞧出破绽。
可是,一直对峙,结果岂不是双双淘汰?
观试台上渐渐生出厌烦之声,看客们花了大把的钱财又不是来看你们的站姿,再怎么风姿绰约,总比不过晟晓阁上面的那两位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当观试台上的催促声已是一片喧嚣,谁也没有料到率先行动的人却是诚素。
只见那雪色的身影高高跃起,斜踏旁侧的墙壁,激起玄铁兵器叮当作响。借着蹬墙之力,诚素骤然加速,身形化作一道银光,行经之处留下一道残影,远远望去,赫然一个棋局摆在方正的校场内。
棋局与阵法相通。墨思洛当即领会,闪移脚步避开银光,手中玉杖轻点,数团墨点迎上经纬间的金云。
方才,诸位看客还在抱怨无甚看头。此刻,只恨自己仅有两只眼睛,场间变幻太快,实在是应接不暇。
这边玄墨玉杖闪动,那处雪色玉盘翻飞,棋局落子如飞,哪有时机算子作局?两名少年似乎仅凭本能反应,就好像有人在旁侧鞭笞,若是慢了一瞬便要落败一样。
一炷香后,高下渐分。
其实,在最初的那一盏茶的时间里,高下就已经分出。
有人只是在等对方出招,有人却已在玉盘上算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就是将玉盘的推算呈现出来罢了。
外行人看得热闹,心满意足。
内行人看得心惊,再次刷新对天魄族人的认知。
比如烈如秋。
其实,这道棋局并不繁复,难在落子太快,考验的是心力与定力。更难能可贵的是诚素算了不只一局,反复衡量后选了其中最稳妥的解法,而不是最出彩的。
烈如秋深叹:算是见识了天魄族人的稳健。
试场内,墨思洛输得心服口服,收了手中玉杖,对着诚素揖手深拜。诚素本是内敛的少年,受了如此大礼,反倒手足无措地红了脸。最终,二人并肩走出校场,有说有笑竟似一对挚友。
第二阵出战的是灵鸢族凤羽辰,一身红裙飘逸,赤鸢在肩头傲然而立,腰间斜斜插着一柄赤色羽扇。
意外的是她的手气不太好,抽中的对手竟是齐予安,论及御风堂与齐家的渊源,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一场内战。
这二人分别去往梅林两端,随着钟声响起一同步入试场。
对于这场对阵的结果,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凤羽辰绝对不会成为齐予安晋级路途上的障碍。
无论是作为灵族血脉,还是御风堂弟子,凤羽辰都是仅存的那一人,她不渴望晋级吗?
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愿以偿啊!无外乎所谓顾全大局,成就大义。
两人在梅林间认认真真地演了一场戏,算是对得起看客们付出的金珠。
第三阵,落木族少主陌青啸,可谓试场内的焦点人物。运气也站在他这一边,抽到的对手乃是公孙离尘。
对于公孙雴云来说,一个是嫡亲幼子,一个是亲传弟子。观试台上好看热闹的人纷纷笑道:这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吗?
自从表明身份后,公孙雴云去除了面容上的风云幻化,再也没有戴过血玉假面,堂而皇之地以公孙家主自居,甚至做了天试的主考官。天威下,居然没有一个人过问一句,就连坊间也没有任何传言。
趁着对阵尚未开始,众人悄悄望向这位神丰气傲的特殊人物,一双琉璃般的双眸虚望半空,似乎对这场比试毫无兴致,倒是漫天飞雪更加有趣一些。
烈如秋自然将这人好是一番打量,低声自言:“我却猜不透,公孙雴云到底希望谁胜呢?”
“显而易见。”
听到这淡而无味的四个字,烈如秋有些恼火,“你倒说说看,怎么就显而易见了。”
“无论是公孙雴云的偏向,还是修为实力,都是陌青啸更胜一筹。”
“还有当爹的不偏爱自己亲儿子的?”
“依照公孙雴云原本的意愿,能入三甲足矣。然而公孙离尘名列二甲,已经超过预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深谙其理。再则,灭族之仇,路家撇不清干系。”
“哦?”烈如秋不免猜测:“那他会让公孙离尘敷衍这一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