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天君诏谕,公子惜大感震惊,垂头低眉不敢言语,只得当即领令,挥手召来笔墨拟诏,同时悄悄瞥了瞥不远处的烈如秋,目光中是藏不住的愧疚,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烈如秋似是遭五雷轰顶,万万没有想到此间形势急转,巍先生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神魂,订下这门荒唐的婚事。
天君圣主赐婚岂是儿戏!一旦诏谕天下,万无回旋的余地。
这不是他的婚姻吗?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一听他的意见。
更过分的是,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居然说不出一个字,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
当着天君的面,这老家伙竟然对他暗施法术,不仅禁了他的言语,还封了他的行动。空有满腔怒火,却只能眼睁睁地任他们为所欲为。
那混蛋居然容忍有人在他面前偷天换日!
烈如秋看到公子惜的眼神,原本希望他能替自己说上一句话,他却立即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帘,终究未发一言。
公子惜提笔染墨,很快拟就天诏,恭谨地呈上。
神魂扫过一眼,淡淡言道:“重拟。将诏谕之日改为腊月三十日。”
巍先生面上一紧,不解问道:“君尊,莫非天恩赐婚也要讲究日子?”
神魂言道:“巍先生既然以天下太平为重,何来此问?如今天试正酣,何必教世人因这等微末小事而分心。”
看起来巍先生并不满意,“此等喜事乃是天作之合,正可为天试添彩,更能稳定人心,请君尊三思!”
“稳定人心?”神魂轻哼一声,抬眼望向巍先生,语气冷冽地说道:“看来巍先生隐居世外太久,对天下事一无所知,本君正可与你说道说道。有人把手伸到望旸庄园,企图左右天试,本君姑且容忍一次。若是心存侥幸,再生逆天违道之念,本君不得不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好理一理了。”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皆是一惊。饶是巍先生定力不俗,当即敛了眼中的锋芒,起身揖礼,展颜笑道:“君尊误会了。老朽久居世外,淡忘了君臣之礼,只因心里挂念着儿孙的终身大事,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君尊宽谅。”
这边公子惜再拟天诏,神魂看过后,冷冷言道:“公子惜,你且将诏书收妥,待青云宴宣读榜名之后,由你昭告天下。”
公子惜领令,将诏书小心地收入胸襟。
无论如何,巍先生也算达成了心愿,眼看临近全园禁足,他三拜叩礼,同公子惜一同离开了晟晓阁。
百息过后,烈如秋身上的封禁终于消除,他腾身抬腿,一脚把身前的案几踢得粉碎,厉声喝道:“凭什么?!那老家伙几句胡话,你居然就信了!你堂堂的天君圣主,就这么被那老家伙摆布了?!”
神魂那是一个稳如泰山,“男婚女嫁,何必大惊小怪?”
“这算什么男婚女嫁!”
“礼成之后,你若不喜,一纸休书便可脱身。”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瞅着神魂一派淡然自若的模样,烈如秋更气,“就算我对那女子无意,也没道理白白玷了人家的清名。”他见神魂无动于衷,烦躁地斥道:“你这混蛋无情无义,真是跟你讲不明白!”
神魂居然不恼,继续煽风点火,“既然你的理讲不通,禁了你的言语亦是应当。再说路筱妤,出身名门,家世显赫,这个婚事并未辱没你……”
“你闭嘴!”不提路筱妤还好,听了这话,烈如秋脱口大骂:“我早就知道,那巍老头来圣都肯定是憋着坏的。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出,一心想着把我弄成路家的人,庄盘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刚说了几句,烈如秋忽而意识到跑偏了题,于是一步跃到神魂近前,伸手就要拽住对方的臂膀,却见银光一闪,神魂已经站在十丈之外。
手里抓了个空,烈如秋略略一惊,抬眼嚷道:“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容许那老家伙封禁我的言行?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来意?你这是故意恶心我的吧?难道你不知道路家的人对我下过毒?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一家人扯上关系?再说了,收拾华茂庄这事,你不是也赞同吗?现在你又是作什么妖?”
神魂依旧云淡风轻,“你乃神域玉弦族人,天诏赐婚亦可不遵。”
“啥?”烈如秋又是一惊,“什么意思?天诏也是可以闹着玩的?”
“玉弦族人,一生有一命定之人,嫁娶非命定之人不可。”
“啊?有这事?”烈如秋急切地走向神魂,诧异地问道:“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我的命定之人?万一有人冒充呢?万一路筱妤说她就是这个人呢?”
神魂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解释道:“若是你的命定之人,应当看见你的眉间玉弦,光华堪比皎月。”
“眉间玉弦?”烈如秋的怒火被好奇心取代,“我在镜中从来没有见过眉间有什么玉弦,要是有人胡诌一句,我怎知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这个……”神魂出乎意料地犹豫了一瞬,“你自会辨明真伪。”
“那,”烈如秋只顾着自己的心事,“那人若是面目可憎,平庸残疾,或是妖邪疯魔,品行不端,难道我也是非她不娶?这不太荒谬了吗!”
“你若不爱,只需无视即可,没有人知道谁是你的命定之人。”
“哦?”烈如秋的心绪转得飞快,天马行空的念头一一闪过,忽而看到几丈外的神魂一副游刃有余的派头,心中升起莫名的不安。“那天诏呢?只要我声称玉弦族人只娶命定之人便可?难道巍老头不知道这个?”
“一则,此乃玉弦族人的隐秘,从不外传,你亦不得破例。再则,公然抗诏有违律法,本君当然要惩处。此外,你宣称自己是玉弦族人,但是如果有人深究,定会问你父母是谁?你决定将身份公布于世了吗?”
说到这里,烈如秋总算明白不安的缘由:自己的身份。
“我要是违逆天诏,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那要看你用什么身份。”
“如果是烈如秋?”
“烈焰庄授学不严,全庄自庄主而下,悉数禁足三年;十年内不录神域榜名,在此期间剥夺天试资格,已有榜名者尽数抹除。”
“你这!”烈如秋一声惊呼,累及同门,教他怎能心安?他忍下一句咒骂,姑且再问:“那如果是司马烈如秋呢?”
“司马家族的血脉,废帝嫡子,那就要先论一论十九年前的旧案。”神魂别有用心地反问道:“你有沐天落留给你的天诏,为何不自证身份?”
烈如秋当然还记得青玉石匣里的两方天诏。然而,要他亲手赐死嫡亲的叔叔,确是狠不下心。再则,那几个年幼的堂妹堂弟又有何辜?还有其他的族人恐被连罪,教他如何下得了手?
所以,他无法站在世人面前,对着天君圣主说一句“我不遵诏”。既有同门之谊,又有血亲之情,左右为难啊!
烈如秋沮丧地说道:“那你跟我提命定之人作什么?我是不是玉弦族人有什么关系?说来说去,那些都是我无法做到的。幸好,你要惜大哥在天试结束后再宣告此事,否则,要是被我的义父知道了,那可就……”他突然一顿,一双杏眼不可思议地瞪着神魂:“原来,你这混蛋打的是这个主意?!”
神魂十分坦然地点点头,“不错。”
“你是想要义父违抗天诏,正好借机惩治他。沐天落拼死救出义父,你却想着法子害他!原来真正憋着坏的人是你这个混蛋!倒是可惜了,巍老头居然没有看破你的诡计!”
听到左一个混蛋右一个混蛋,神魂蹙了蹙眉尖,不悦地说道:“巍先生自信对司马家的了解,料定你不会违逆天诏。”
“他了解什么?”
“司马家的人天性懦弱。”
“呸!”烈如秋心火横生,“那老头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你不是动摇了么?都已经打算妥协了……”
“胡扯!”烈如秋有点底气不足,“我那是顾全大局。而且,我还在想对策呢!你这混蛋倒是跟我说明白,究竟打算干吗?为什么要害我的义父?”
“无非是两全之策,双赢之法。你且安心,待月影掌门听到赐婚的天诏,定然抚手莞尔,能把你带回淬刃崖,哪怕是背负罪名,他也毫不在意。”
“什么双赢?”
“将你父子二人禁足三年,既不牵连烈焰庄,亦无关帝宫,甚至与飞刀门没有干系,仅是你二人之罪,这是其一。禁足三年,月影不得离开淬刃崖,所谓的最终一战则少了一位逍遥仙修,悬镜崖主当掂量掂量,他还有没有绝对的把握与本君对抗,或是不计后果地教唆月影破禁再获天罪,这是其二。”
烈如秋听得心惊肉跳,反驳:“都要与你开战了,还在乎什么天罪?”
“你认为悬镜崖有几分胜算?”
“你不是说大战过后,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吗?”
“天罪将遭天劫,三魂七魄永世不入轮回。”
烈如秋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向前跃过几步,恨恨言道:“难道巍老头算不到义父会违诏吗?还是你们一同作戏?”
神魂再退几步,“御剑大师侠义盖天,向来以苍生为重。何况,巍先生并不知道六年炼狱对月影意味着什么,他只看到月影与公孙雴云和平共处。为了天下太平,月影连杀弟之仇都能忍下,区区华茂庄又算得了什么?”
烈如秋不禁怔了一怔,想到义父提起的那个妥协,问道:“所以,沐天落拿我作筹码以此换得义父的退让?”
“恰好相反。”神魂难得有耐心,“拿你当作筹码的人是月影。”
烈如秋不敢置信地瞪着神魂,喃喃言道:“义父他……”
神魂继续添油加醋,“只要能够护你周全,月影可以放下一切。巍先生根本没有算到这一点。”
烈如秋只觉脑子乱得厉害,喝问:“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明知我义父品性刚硬,黑白分明,如果岚先生相邀,义父肯定不会拒绝。如果他无视禁令再获天罪,岂不是……”
“禁足月影正是为了避免大战。本君依着你的意愿作此布局,本应皆大欢喜。他日,假如月影一意孤行,无视天道,本君只能憾之。”
烈如秋深叹:还能说什么呢?与巍先生的这一场对弈,看似将他当作胜负手,命门却是直指义父。
该死的沐天落!
烈如秋暗骂一声,转而又叹:别说他该死了,最不该死的人就是他!不知道岚先生究竟是推算出什么恶兆,非要与这缕神魂不死不休。如今唤回天落的心魂无望,武大郎赐婚已经迫在眉睫。
“我若是奉诏成婚呢?”烈如秋说得极为不甘。
“月影断不会放任本君以诏令逼迫于你,这亦是沐天落给他的承诺。而且,只要能将你带回淬刃崖,远离本君,他何乐而不为?”
这是什么事嘛!横竖都由不得自己,一个个还冠冕堂皇地声称没有逼迫他。烈如秋算是领教了,所谓权谋就是不将人当人,个个皆是手中棋子。
烈如秋颓然失去所有兴致,一步一顿地走向扶梯,踱到茶室,魂不守舍地斜靠在软榻上,茶不思,饭不想,独自生了一整晚的闷气。纵使彻夜未眠,却没有理出半点头绪,左右都是迈不过去的天堑……
腊月二十八日,天试仅余三天。
被街头巷尾热议的华茂庄风平浪静,那个烫手的庄盘依然挂在醒目处,巨额盈利刺得人眼生疼。
不知从何时由哪里传出一个重磅消息:这个庄盘其实是“虚拟盘”,是人家金龟女婿拿出一百万锭金的彩礼,只图佳人一乐的。
不明就里的路人吃到这一大瓜,直呼消化不良:如此多金的玉人公子竟然让路家捷足先登了,盛世仙颜还没有欣赏够呢,就这么被高阁深藏了!
世人皆叹:所幸此乃天恩赐婚,聊且安抚众多倾慕者的失落。
闲话暂且不表。望旸庄园并不理会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天试依旧按部就班,待辰时禁足令止,三十名考生齐聚昱晖阁前,开始第二轮单人挑战。
依照章程,此轮由抽签决定对手及试场。根据榜名自下而上,由排名靠后者抽签。
第一个出列的考生是来自云泽族的墨思鸿。他朝着晟晓阁方向虔诚三拜,信步走向置于场地正中的一方玉台。玉台上摆着两个玄锦缎盒:其中之一是装着排名前十五位考生名牌的锦囊;另一个则是五大试场。缎盒四周气息波动,断绝了一切想要探究锦囊的可能。
墨思鸿伸手探入缎盒,拈出一枚锦囊恭谨地呈上。公子惜指尖微动,解开锦囊的禁制,一方玉牌飘于半空,在玉月灯的映照下,考生的名字呈现在巨幅白幕上:神域御心族公子忻。
再抽试场。他抽到的是位于庄园南侧的焰烟巨石阵。
对阵确定,两名考生向主考官行过礼,由天魄族人检验过后带入试场。对阵仍旧以一炷香为限,各施所长。
然而,御心族考生取胜太过迅速,加上焰烟干扰视线,诸多观试者看不真切,只道妖族输了
第一阵,大快人心。
第二个出战的依然是妖族考生,乃是落木族的栱桐。实不凑巧,他抽到的对手又是御心族,名谓公子怲。在尘雾弥漫的沙石阵中对阵未过百息,栱桐便被制住。
妖族考生再输一阵,加上没有庄盘赌注的后顾之忧,观试台上一派喜气洋洋。
当然,这样的气氛与一夜未眠的烈如秋毫不相干。
临近辰时,司珞好言相劝,哄着他就着小寿眉的热汤吃了几口点心。又让司玲、司珑姊妹备了沐浴的热水,特意放了许多精贵的香料;司玹、司瑜不顾疾风乱雪,采来满满一篮带着雪蕊的梅花撒在浴桶中。
烈如秋任由着五个侍女一边红着脸一边伺候着沐浴更衣,好歹算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强打起精神登上了阁楼的平台。
此时试场已经结束两阵,这光彩夺目的公子一经站上晟晓阁显眼处,观试台立即翻起一阵声浪,千万双眼睛齐齐转过来,将烈如秋看得心底生怯。
他忿然低言:“那个天诏不是还没有宣告吗?他们这是何意?”
神魂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赐婚既然路人皆知,你更加无须担心。”
“我要担心什么?”尽管已是忧心忡忡,烈如秋还是不愿示弱。
“月影。”
“哼!”烈如秋气也没辙,转过目光看向昱晖阁:他的义父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倒是公子惜略显倦意。
烈如秋叹了一声,“如果此举真能避免大战,就算将我父子二人终生禁足,那也值了。可是,岚先生会轻易退让吗?”
“不会。”神魂接得甚是及时,毫无犹疑。
烈如秋彻底无语,“那你搞这一出有什么意义?”
“本君这是表明态度,”神魂抬眼虚望天际,“悬镜崖找的帮手,本君可以一一安置。如果他执意要战,本君乐意奉陪。”
“依你的说法,难道公孙雴云也会听从岚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