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阵既破,凌浩明回天乏术,就连寒息也因交错纵横的道道银丝逼迫得飘忽不定。
只是他不甘心,输得不明不白:明明将每一颗松果都碎成了齑粉,明明已经反复查验过没有丝毫异样的气息。这些饱含星辉的银丝是如何隐匿的?它们又是如何悄然成阵的?
最俗套的招式,最平庸的修为,仅是一击便得了手。
陌青鸣抽出扎在石道上的凡箬,轻踏梅枝腾挪跳跃来到凌明浩近前,礼数周全抱拳言道:“承让。”言罢,背上弹弓静静地离开了试场。
观试台上同样安静得过分,像是害怕发出一丝声息就会将那根无形的弦给绷断了。几大钱庄的丹青圣手甚至忘了着墨,一致望向华茂庄的坐席。只有天魄族人依旧按部就班,将陌青鸣录入榜名公示:以一百四十五分与其他考生并列在第四位。
晟晓阁的平台上,烈如秋在震惊之余,看向行走在梅枝间的陌青鸣,只觉得这个少女太过淡然,全然不似先前的心性。
烈如秋同样疑惑,“她是怎样隐匿那些银丝的?我也没有看出来。”
神魂应道:“御心堂的隐匿术。”
烈如秋立即想起一人,不解地问道:“御风堂的隐匿术不是一代弟子只传一人吗?既然云风隐得到传承,陌青鸣怎么会破例?难道明风斩偏爱这个关门弟子?”
“并非如此。”神魂解释道:“号称仅传一人的隐匿术局限于隐匿自身的声息,确实只有云风隐修习。隐匿法阵与云风隐的隐匿术同宗,源自北冥心法,陌青鸣用的正是这个法阵。”
“北冥心法?”烈如秋琢磨出点意味来,“是你传授给陌青鸣的?莫非你解了她的恶咒?她承认自己是妖族血脉了?”
“陌青鸣天赋颇高,稍作指点便能领悟法阵的要义。至于血脉嘛,”神魂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君许诺于她,只要臣服天道,本君不在意身份与血脉。而且,恶咒在本君眼中形同虚无。”
烈如秋脱口叱道:“你居然拿恶咒来要挟她?天试期间,天君私传功法,你这不是作弊吗?”
“本君的臣子,理应教化引导,有何不可?论起来,妖族考生皆可算作本君的门生,你怎不说作弊?”
烈如秋撇了撇嘴,表示不想与之理论,换了话题:“我瞧陌青鸣安静得过分,她这是失去记忆了吗?”
“只需教她摈弃情义,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
“什么?!”烈如秋惊呼一声,“你控制了她的心魂?”
“作为臣民,理当效忠本君。依令而行,无有不可。”
“如此说来,陌青鸣这是效忠于你了?操控人心倒是挺有一套的,可惜啊!她又是一个妖族的子嗣,不管你在意与否,这手段……难怪岚先生不容你。”
难得轻松片刻,烈如秋毫无顾忌地调侃了几句,瞅着神魂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顿觉无趣,没好气地说道:“这下子,路家要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索性投靠悬镜崖,无异于再添一个敌手,看你怎么应付。”
神魂仍是不理,虚望远处。烈如秋只好收了声,看向下一场对阵。
不得不说,当齐洬挑选天魄族考生为对手的时候,烈如秋就感觉有点怪异:按理说,天族的五名考生是大家最不想碰的对手,偏偏齐家的人就要单挑。
齐氏军将之子共有五人,组队赛中淘汰一人,齐沣被陌青啸淘汰,齐波挑战济洛失败,齐洬又选了浮川。
齐家是要跟天族杠上了吗?
是不是真杠上了还不好说,这一场在沼泽阵的比试已经动了手。
且看齐洬先发制人。一柄长剑携挟天罡之气,将浮萍沼泽搅得天翻地覆,烂泥横飞,碎冰四溅,声势甚是威猛,逼得浮川疲于招架,在卵石间狼狈地左右躲避。
就在齐洬信心满满地斩出制敌一击,自认为胜券在握时,浮川抛出手中的玉盘,看似格挡齐洬的长剑,却在半空一顿,盘中金云爆裂化作飓风,卷起四下横飞的烂泥,扑向迎面而来的齐洬。
这一幕太过熟悉。虽然换了一个试场,与济洛取胜的方式竟是惊人的一致。天魄族人的耿直已经到这种地步吗?竟用同一招便再胜一阵。
又是骄兵之计。
这不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一次吗?
齐洬羞愤难捺,举剑横劈,不慎斫在卵石上,竟将长剑折成两截。
浮川拾起断剑,谦和地拱手揖礼,好言劝道:“齐公子,此剑品级不俗,不可轻侮。我族匠人手艺精巧,可为齐公子续接,不知意下如何?”
齐洬一把夺过断剑,大吼一声:“不必!”扭头跟着考官离开了试场。
此处的沼泽尚未平复,南面的焰烟已然生起了波澜,烈如秋来不及感慨,只听一声啸鸣透空,小师侄烈玉心踏入了布满巨石的试场。
烈玉心挑选的对手来自平郡王府,乃是缇鹿军副将之子平铭,刚过十三岁的年龄,一身竹青色的族服,手提一柄密银弯刀,一经入阵便跃上一方巨石,凝神聚集寒息,银色的冰霜向外蔓延开去。
试场另一边,烈玉心双手腾起烈焰,一边在巨石间穿行,一边弹飞团团烈焰,烈焰散落立即生起一片火海。不多一会,半边试场已是火焰滔天,巨石被焚得赤红,漫天的飞雪化作热汽将浓黑的焰烟卷得干净。
方圆百余丈的试场,一半是火海,一半是冰原,让观试台上的看客们纷纷称奇,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能占得上风。
平铭在巨石上站了好一会儿,目光所及已是冰霜成片,手中弯刀银光闪亮如同水洗。于是他腾身跃下,轻盈地踏上巨石间的小道,翻腕横握弯刀不紧不慢地向前探去。
走了数十步,他隐隐察觉到前方的热浪一席胜过一席,燥热的气息像是从山腹深处的熔岩吹出来的。
平铭有点意外,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子,修习的炽息居然能有如此程度?
虽有意外,平铭仍是不以为意,紧了紧握刀之手,默念一个刀诀,放缓脚步,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前方的火海在蒸腾的白雾间若隐若现,热浪愈演愈烈,平铭不得不停下脚步,舞动手中弯刀,搅起地面已有消融苗头的冰霜,幻化成一条冰链缠在刀身。
数息间,前方火浪翻滚叫嚣,很快就淹没了巨石,作势扑向执刀而立的平铭。
平铭暗念刀诀,摆开架势,横刀飞劈,缠绕在刀身上的冰链化作无数飞刃,齐齐冲向火海深处,直指热汽氤氲间那个瘦小的身影。
飞刃声势不小,烈玉心不敢大意,当即腾身跃起,向侧翻过几周,随手掷出数团焰火化解了冰霜飞刃。
经此一个照面,烈玉心继续聚息生焰,将火海催得波浪沸腾,好似要将试场焚烧殆尽。
平铭自五岁起习刀,平家最负盛名的九十九句刀诀,他能倒背如流。仗着刀法优于常人,故而无意间轻视了修习寒息。哪能料到,今日遇到一个小子,仅仅修习了最为基础的炽息,一片火海就让他碰到了克星。
眼见弯刀上的冰霜渐渐难以维持,而他还没接近对手身前十丈,更别说以刀刃伤着对手一丝一毫。
转眼过去大半时间,平铭身旁的冰面越来越少。准确地说,他是被不断蔓延的火海逼得步步后退。
饶是身负刀法绝学,却无用武之地。
烈玉心以这火烧连营的法子,终将平铭困在试场边缘的弹丸之地。火海中通红的砂石剧烈地翻滚,硕大的巨石被烈焰烤得不断崩离,飞石四下溅落,投入火海后立即蹦弹出来,在半空横飞。
平铭只觉得满目皆是火石,再难按捺惊惧之情,手中弯刀隐隐战栗。
烈玉心三两步跃到平铭身前,凝聚心神,抬手指向身侧火海,正欲动作,却听平铭一声惊呼:“不要!”
烈玉心愣了一愣,手中放缓,惊讶地瞧向平铭,只见这少年面色惨白,双眼被火焰衬得通红。
烈玉心心有不忍,放下双手敛了炽息,只等着对方说出“认输”二字。
没料到,平铭却如困兽一般,见了一丝缓机竟似失了心智,挥刀跃起,刀身乍亮,雪光再现,划出一记漂亮的弧线,直劈烈玉心面门。
烈玉心大骂一声,抬手横指,一团耀眼的炙焰如龙飞天,挟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石撞向那道霜雪。
究竟还是心底生了怯,平铭的这记刀法大失水准,弯刀被炙焰冲偏了方向,身子一歪跌落在火海间,焰头瞬间攀上弯刀,惊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刀远远抛开,双手掩面朝着试场外狂奔而去。
将对手逼得丢盔弃甲的,烈玉心当是第一人。
烈如秋看到这里,难得舒心地开怀大笑起来。两个小家伙均能晋级名列三甲,还真是给烈焰庄长脸!
这时,神魂非常应景地说了一句:“你的两个师侄即将点亮命星,聚星成阵亦指日可待。”
“啊?!”烈如秋闻言既惊又喜,“当真如此?”
神魂略略颔首,“方才情急之下,烈玉心的七经八脉骤亮,命星即在其中。若非他手中留力,平铭理应倒在火海中。”
烈如秋明朗的面容再添一分喜悦,笑道:“这臭小子进步如此神速,看来天试还真是来对了!”
没有过多的时间给烈如秋感慨,校场那端的第四场比试很快开启。一方是帝宫公主司马知音,另一方是墨霞郡宁郡王的次子宁皓至,两人年纪相仿,一个执握金鞭,一个手持长戟。
这二人进入校场两端,皆是屏息驻足沉默了片刻,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忽而一齐腾身跃起冲向校场正中。
司马知音手中金鞭舞得噼啪作响,溢出耀目的金色光芒好似朝霞,漫天飞雪由此染上了霞光。
人未至,鞭已到。柔软的金鞭划出道道炽息,卷向面前的一人一戟。
宁皓至的玄铁长戟形似灭灵戟,虽无战魂,亦有灵气,得了宁氏的家传,长戟双刃劈斩处时有雷火乍现。
两人的气息皆是刚猛无比,碰撞相激,震得四周墙壁上的百件武器乒乓作响,甚至有不少掉落在地。
一时间,校场内煞是热闹,声息振聋发聩。比试的双方尤为认真,全然不顾这震天的声势几乎要将校场的四壁掀翻。
时近一炷香,饶是这二人的修为过于刚猛,拼尽全力皆至强弩之末,仅凭一股心气苦苦支持。
双方修为相差无几,手中武器却有高下。
假如灭灵戟尚在宁府,结果必然另说。只是此刻,这柄出自帝宫的金鞭本非凡物,当然胜出一筹。
司马公主胜得理所应当,宁皓至亦当得起虽败犹荣。
此组的最后一阵,乃是灵猫族白呈露与灵鱼族计玮霜。既是灵族的内战,少了许多乐趣。观试台上的诸多看客意兴阑珊,甚至有些人提早离开,去打听某些更为重要的消息去了。
随着灵猫的一声娇鸣,白呈露赢下这场对阵,单人比试暂歇。迫在眉睫的一个问题摆在世人面前:六名妖族执司的子嗣已有五人晋级,包括被认为毫无胜算的陌青鸣。
那么,华茂庄那个最烫手的庄盘,最终的结局会如何?
现在,庄盘的主人却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公子惜带来一个新消息:某位人物请求面见天君圣主。
既然称作“人物”,必定不是凡人。
此人自称巍先生。
公子惜向神魂呈上此人的陈请玉笺,言道:“巍先生再三嘱咐,恳请君尊务必拨冗,今日天试结束后能给片刻时间君臣一叙。”
神魂垂目扫过玉笺,神色似有不屑,稍作沉吟后抬眼望向烈如秋,见其正怡然地自斟自饮,暗自琢磨着巍先生是何来历。
瞧着烈如秋丝毫不察的模样,神魂的眼中星芒暗闪,一道狡黠掠过,随即望向公子惜,淡淡言道:“今日天试战罢,你在昱晖阁宣读榜名。传令庄园禁足直至明日辰时,除去布置试场的天魄族人,一律不得擅行。而后,你领巍先生来此。”
听了这话,公子惜略显惊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旁侧的烈如秋,口中应道:“臣领令。”言罢,起身便要离开。
神魂又道:“安置妥当后,你回来与知秋公子一同用膳。”
公子惜脚下一顿,当即回身应承,不敢多言,匆匆离去。
这时,烈如秋总算得了空,问道:“这个巍先生是什么人?你居然愿意见他,这么赏脸?”
神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公子惜自会与你说明白。”而后,非常突兀地问道:“寻找天石圣物,你可有了眉目?”
“切!”提及此事,烈如秋心火横生,“你还是害怕了吧?”
“本君无有可惧。”
“那你叨叨什么?”烈如秋心念微动,忽而想起一事,“你怎么不将天石随身携带?或者找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藏起来也不是不可以。放在我这里,你能安心吗?还是……你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吧?比如,你同样取不出这些天石?”
神魂冷哼一声,垂下眼帘,不予理会。
烈如秋继续揣摩,“天落好像曾经提起过,天石圣物是认主的,只有征服过它的人才能运用自如。是不是这个缘故?”
他见神魂不理不睬,顿时起了心性,不依不饶起来,胡乱言道:“那两枚天石都是天落征服的,所以天石只认他一人。没错吧?嗯,这么说来,天石一定是将你看作外人,不听你的号令亦是理所当然……”
这时,神魂打断道:“你能明白这一点,实属不易。”
烈如秋正要得意,突然悟出神魂的言外之意:这么说来,他同样没有征服过天石,岂不是……
一经明白这个道理,如遭当头棒喝,烈如秋只觉得心里凉得透彻,一时激愤,竟将满案的玉盏玉壶拍得粉碎。
恰此时司珞来到平台,见到如此情形,吓得扑通伏在地上,低埋着头不敢出气。
纵然再怎么生气,烈如秋也不会迁怒于人。他凝了凝心神,尽量平和地说道:“司珞,你且起来说话。有何事?”
司珞哪敢起身,颤声言道:“禀,禀告君尊圣主,知秋公子,午膳,已经置备妥当。”
烈如秋不想为难司珞,更不想在这里与混蛋神魂共处,当即起身离开了平台。
来到厅堂,一席佳肴热气腾腾,色香俱全。烈如秋走到梨木桌旁,呆坐片刻,公子惜带着一身风雪急急推门而入。
坐定后,公子惜瞧着烈如秋满脸怒容,一边拾起茶壶,一边试探问道:“你这是在忧郁何事?”
烈如秋哼了一声,愤愤言道:“恐怕悟先生看走了眼。”
“你说师尊?”公子惜有些意外,难道是他会错了意?“师尊闭关未出,怎么会牵扯到这件事?”
烈如秋并未细想,自顾自地抱怨道:“悟先生认定我能将沐天落找回来,恐怕他也有失策的时候。天石圣物哪里是寻常之物,我乃一介凡人,染指圣物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更不要说与天理相争。这一个月劳心费力,只怕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