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凡箬碎冰幕

此前,晟晓阁的膳食已是变着各种花样迎合烈如秋,如今居然能在圣都尝到来自旭曛楼的佳肴,这不得不让烈如秋啼笑皆非。眼下,司珞还跪在地上,他只好唤起侍女,来到厅堂独享美味。

自打离开憩霞镇之后,这一餐最是尽兴,或多或少平复了心头无处宣泄的怒火,重聚心力认真思考这两日的变故。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旭曛楼的那席晚宴,想起向千意讨要泫光甲时的情形,想起沐天落恳请悟先生同意座下九位弟子相助,想起沐天落对悟先生誓言旦旦不会以身犯险,以及正是在那

一夜,沐天落淡然地谈及自己的生死,将身后事托付给他……

那时的沐天落未必心存求死之意,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贪生之念。

他说他没有一个亲友;他说岚先生与悟先生不在意他的生死。

好孤绝的一个人!

烈如秋一经明了神魂的用意,不禁心火又生,一掌拍在桌上,暗自骂道:混蛋!搞出这些个名堂来,其实就是害怕了吧!怕我找到天石,怕我唤回真正的沐天落……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我偏就不信邪,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

当然,掘地是不用的,可是藏霜已经探过无数遍,还能怎样?

正念着藏霜,司珞进来禀告,影屏庄主已至阁外檐廊下等候。

烈如秋只能放下藏霜,先去应付了天魄族人。

书房内一方矮几一鼎香炉,沉香浮动,甚是安宁。烈如秋刚在软榻坐稳,影屏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他解开黑翎貂袍放到一旁,微笑言道:“知秋公子,风雪之夜将我唤来,可是心里面记挂着庄盘?”

烈如秋本想反驳,这明明是神魂的意思,开口却改了主意:“那是自然要忧心的。妖族考生尚余两阵,成败还无定数,教人如何不担忧?”

影屏十分随意地坐下来,一双深橙色的眸子含着笑意,让人感到莫名的心安。他侃侃言道:“妖族已有五名考生出战,皆是势如破竹,无一不是顺风顺水。何况他们尚未使出全力,完全没有必要担忧。”

烈如秋不绕圈子,直接问道:“那陌青鸣呢?这两日她未曾露面,庄主将她藏得这般严实,难免教人生疑。”

影屏仍是笑盈盈,“既是赌局,岂能让人一眼就看透结局?若是让她在庄园里随意走动,华茂庄怎能如此安分?”

烈如秋不由眼神一亮,“这么说来,陌青鸣已经恢复了神智与修为?”

影屏摇头,“君尊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陌青鸣。就算是一日三餐生活所需,均是派人定时送到竹楼偏房。”

“她这算是闭关了?”烈如秋诧异地问道:“庄主既然不清楚她的状况,为何如此自信?”

“君尊的安排自有深意,无须忧心。”影屏饶有兴致地看着烈如秋,打趣道:“你的庄盘是由我天族钱庄作保的,就算最终输了赌局,也不损你一分。正主都不担心,你怕什么?”

“正主?”烈如秋忿然斥道:“他是会在意钱袋子的人吗?谁都搞不清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依着陌青鸣那天的状况,你们真就不怕明日出什么乱子?”

“天道昭昭,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会暗揣圣意。何况对于他们来说,陌青鸣是一个变数,也正是这个变数成为庄盘的一线胜机。”影屏收起玩笑的语气,郑重言道:“圣主将空白通票交给你,这份信任不可辜负,切莫让这个变数化作了劫数。”

听到这里,烈如秋心中生出一丝异样,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他垂下眼帘瞅着面前矮几上的香炉,青烟缭绕若隐若现,忽而心头一震:那缕神魂为何指定在书房内与影屏交谈?若是依着待客之道,不是应该在茶室更合适吗?煮茶品茗……

烈如秋想到某种可能,心中一凝,立即散开神识探向影屏。一身儒雅的气息敛而不发,正如一汪深潭静谧清冽,探不出深浅,也探不出破绽。他悄悄抬眼瞟向影屏,恰巧对方平静地看过来,深橙的眸子波澜不起,看不出任何情绪。

烈如秋犹豫再三,故作歉意地说道:“庄主不顾风雪夜访晟晓阁,我却让您在这里枯坐,实不应该。庄主且稍坐,我这就去唤人端些茶点过来。”

影屏抬手虚拦,笑道:“知秋公子不必客气,你我之间不需这些虚礼。”

烈如秋心中一横,骤然出手,一把握住影屏的手腕……

这一握,让烈如秋顿时窘迫到了极点。没有想到他握住的是实实在在的肉身,眼前的人并没有因此变得虚幻。

无端被人捉住了手,影屏大惑不解,尴尬地说道:“知秋公子,你这……”

烈如秋立即松开,红着脸支吾道:“庄主,那个……是我……一时恍惚冒犯了庄主,还请您不要介怀。”

影屏只当烈如秋是因为怠慢了自己,一时心急故而失了分寸。见烈如秋羞愤难当的模样,他温和地说道:“微末小事,公子无须挂怀。”

烈如秋一面自责,一面将某人暗骂了一通:若不是那个混蛋行事怪诞不经,他怎会变得这般疑神疑鬼?还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烈如秋为了掩饰窘态,仍是唤来司珞将茶点端到书房,扯了几句闲话,总算将此事化解过去。而后,他问起另一件事:“庄主,依您之见,明日天试结束后,路家会有什么动作?”

影屏仍是自信满满,“正如我那日所言,路家家主会请求面见君尊。其实,他来到庄园已经有些时日了,一直在华茂闲庄内避人耳目。”

“面见圣主么?”烈如秋不太确信地说道:“他是想假戏真做,还是……”

“无论是不是假戏真做,你只需说服他将庄盘继续下去,单赌陌青啸一人,赔率至少是一比一百。”影屏毫无忧心,甚至比上次的信心更足,“这个落木少主的实力有目共睹,晋级头甲当是理所应当。路家如果接了你的盘,必然会动用非常的手段阻止陌青啸晋级。以往暗藏的势力浮出水面,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清肃。”

本是将信将疑,听了这么一席话,烈如秋回过味来:那天公子惜说的天魄族人忠于圣主,原来是这个意思。虽然与御心族的出发点不同,最终的目标却是不谋而合。所以,这大概也是神魂为何任由公子惜算计华茂庄。

送走影屏,已是深夜。烈如秋只觉心神困倦至极,躺在卧榻上勉强探了探藏霜内的点丹崖,神识恍惚迷离间,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腊月二十七日,单人挑战赛第一轮的最后一天。未及卯时,心急的看客在庄园外列起了长队,只等着开园。众人心照不宣:大家冒着寒风骤雪这么早就来到庄园,无非是想打听某个考生的状况。

坊间有一个传得最多的说法:陌青鸣会因为心神不稳而弃赛。单人赛的前两日都未露面,说不定她早就离开庄园闭关养伤去了。

御风堂昔日掌门的关门弟子,一朝变成弃徒,被同门当众视作异族,人族理所当然地将此事的因由归于北冥,给妖族再添一笔罪孽。

当然,还有许多人不愿看到陌青鸣弃赛,这可关乎着他们的钱袋子。

关于赌局输赢与世仇大义之间的争论早已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时有争斗,甚至还有人公然摆出了擂台。为此,圣都不惜动用玄铠先锋营巡街。

今日便要一见分晓,总算等到了辰时。作为本组第一个出列挑选对手的考生,陌青鸣在看客们的期待下出现在昱晖阁前,观试台立即安静下来。

陌青鸣仍是那一身北地装束,身后背着硕大的弹弓。她面无表情地走到主考官面前,行过弟子礼后,取出挎包内的一枚松果随手掷出,落在巨幕榜名上:凌浩明,凌霄宫弟子,组队赛位列第四,个人积分八十。松果在巨幕上弹了一弹,随即转向东面的梅林。

陌青鸣选择完毕,重新背上弹弓,收回松果,退到队列当中,垂眉低目,未发一言。

烈如秋凝神打量着这名少女,只觉她安静得有些过分。眉宇间看不出悲喜,举止循规蹈矩,挑选对手甚是随意,梅林试场倒是依着御风堂的偏好。

当然,仅剩十名对手可供选择,陌青鸣的决定看不出什么异常。

待对阵开启,陌青鸣与凌浩明分别步入梅林,庄园内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烈如秋忍不住低声抱怨:“这场赌局着实荒唐!当初,我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公子惜!”

神魂冷言应道:“胜券在握的一场对局,何须杞人忧天。”

烈如秋嘟哝一句:“指不定就是‘天’疯了……”

天有没有疯先且不论,陌青鸣却是没有任何疯癫的兆头。一入梅林,她跃至梅树的枝干上,双足轻点枝桠攀至树顶,仔细观察梅林的地形,稍作推算后,敛息屏声在林间跳跃,来到某处将身形隐匿于茂密的枝叶间。

出身凌霄宫的凌浩明主修寒息,抬手一挥便是一道冰墙凭空而立。走过的石道瞬间凝成了冰道。冰霜暗含星芒闪闪发光,将幽暗的梅林照亮。

凌浩明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道道冰墙随着他的脚步交错而生,渐渐成阵,好似一座繁复的冰宫。冰墙间的风雪渐止,梅枝攀满了冰凌,折射着银色的星辉,仿佛冰雪星海。

临近陌青鸣藏身之处,一道锐利的啸声打破了宁静。陌青鸣推算无误,对手果然沿着石道十分耿直地走向梅林中央。目光所及对手一步一顿,她取出松果搭弓弹出,透过层层冰墙直指凌浩明。

凌浩明当即退开,双拳虚握,心念微动,冰墙好似幕布卷动,梅枝上的冰凌随即弹起,朝着松果飞速聚集。冰凌携着寒息,如同利刃将松果击得粉碎。同时冰墙再度列阵,层层叠叠,凌浩明在阵眼站稳,挥手扬起一道气息,漫天的飞雪凝成冰珠,循着松果的飞来的方向扑过去。

松果一经出手,陌青鸣就已经离开了,两跳三跃绕到斜后方,再次射出一枚松果。

如此过招十余个来回,双方都没有讨到便宜,更没有寻得对手的破绽。

饶是凌霄宫的寒息不俗,只用去一盏茶的工夫,梅林已经化成一片冰海,银色闪亮,煞是炫目。飞雪在半空便凝成冰珠,敲打在层层冰墙上,叮当叮当清脆悦耳。

凌浩明在冰阵中穿行,不断尝试确定对手的方位,偶尔呼啸而至的松果被他轻易粉碎。透过冰幕,他隐隐生出不安:开启对阵直至此时,他没有一次捕捉到对手的气息,更不用说打个照面了。

眼见满目的银光雪色,他忽然想起对手的装束:一袭北地兽皮,全身覆盖白色的毛绒,要想隐匿在这片冰林间简直是太容易了。

甚至连那支名叫凡箬的弹弓,与弯弯曲曲的梅枝根本没有多少区别。

就算寻不到人,为何连她的气息都探不到?

这数十枚松果来势凌厉,能够瞬间穿透层层冰墙。不过是瞬息之间,循着松果的来势却偏偏找不到陌青鸣本人。

如此拖延不去,难不成两人要同遭淘汰?

陌青鸣仍在梅林间腾挪跳跃,时不时发出一枚松果干扰对手,稀松平常的招式,毫无胜机。

看到这里,烈如秋不禁纳闷,猜不透这个少女的心思,时间无情地流逝,难道这一场真要成为首例没有分出胜负的对阵?

他侧头望向那尊玉雕,不情不愿地问道:“陌青鸣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打算放弃晋级了?还是修为受损无奈出此下策?”

神魂抬起眼帘,满不在乎地说道:“高下既明,胜负已定。”

“哪里看出来胜负已定了?”烈如秋按住心头之火,好言说道:“陌青鸣根本没有打算正面交锋,一味躲藏,表现出来的修为实力稀疏平庸,还不如六艺的时候,这如何能胜?”

“你怎么肯定必然是陌青鸣取胜?”

神魂这一句话来得很是突兀,如同一瓢冰水将烈如秋淋了个当头,脸色顿时发青,声音都有些发抖,“你的意思,是说,陌青鸣的败局已定?!”

神魂定定地望着烈如秋,好像发现了什么趣事一般,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烈如秋最是受不了这种高深神秘的做派,脱口骂道:“输就输吧!反正又不是我的钱财。让沐天落这臭小子破财也是他活该,谁教他好死不死把自己的魂给玩没了?这下可好,人财两空,剩下你这缕疯魂人神共愤,最后还要留下一个乱世荼毒苍生。这个圣主可真是够称职的了!”

烈如秋骂得毫无顾忌,一泄心头的憋屈,却忽视了神魂的眼神渐渐暗沉,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神魂收回目光,眼中的怒火稍纵即逝,再次开口仍是那副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对阵比试,若是正面交锋,以血肉之躯刀剑相争,看似热闹,实则莽夫行径,与街头殴斗并无二异。若以骄兵之计,或用焦兵之法,双方周旋于无形,兵不血刃而制敌方为良策。修行者,如果穷兵黩武放任戾气,终究难成大器。”

大概是听惯了某人讲大道理,烈如秋稍稍平复了心绪,反问道:“所以呢?说得神神叨叨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告诉我,陌青鸣的恶咒去除了吗?她的修为有没有受损?避而不战是不是害怕被人看出端倪?”

“嗯。”神魂轻哼一声,答非所问,“横竖是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已经燃了十有**,庄园里的气氛甚是微妙,好像有一根无形的弦崩到了极限。

陌青鸣对试场外的气氛一无所知,只是遵循着自己的章法,终于将挎包中的松果射空。她择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从树顶轻轻跃下,将凡箬弹弓透过冰层扎入石道,稳稳支住,凝神聚息拉开弓弦,满弦蓄力空弹,只听破风之声震耳欲聋。

再看先前凌浩明粉碎的松果,被声浪激得破冰而起,仔细辨认竟有道道银丝密密交织。原来,那些松果虽碎,暗藏的银丝未断,掩在冰层积雪中。此刻凡箬好似一声号令,银丝如同利箭击向层层冰墙。

尺余厚的冰幕顿时裂纹横生,凌浩明到底是修为境界有限,修习的寒息无法支撑数量众多的冰墙,分崩析离只是迟早而已。

陌青鸣弯身掬起脚边一捧积雪,在掌中揉搓片刻团了一个巨大的雪球,再拉弹弓,雪球好似山石一般砸向凌浩明,无数冰墙再难支撑,应声碎裂。

此刻,某些人的希望如同梅林间的冰幕,被凡箬的空灵一击,碎成了一地的冰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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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