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亿余锭金。”
听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烈如秋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呼吸,随即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低声问道:“惜大哥,陌青鸣现在怎么样了?”
公子惜摇头,“不清楚。这些天来,她一直待在居所内,没有见过任何人,即便是这两日的挑战赛她也没有到场。”
烈如秋当即否定:“前日,她去见过陌青啸姐弟……”
公子惜意外地抬起眼,警惕地看着烈如秋,“绝无可能。她居住的地方禁制森严,外人探不到,她更是出不来。”
烈如秋难以置信地说道:“陌青鸣有没有去过,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陌青啸也要说谎吧?有什么意义呢?”
公子惜眼神闪动,低下头拾起玉盏作势要饮,却没发觉盏中已空。他紧蹙眉头若有所思,任由玉盏停在唇边。
烈如秋瞧着公子惜极不寻常的举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画面,脱口惊呼一声:“不会吧?!”
公子惜略略点头,极快地应道:“会!”
烈如秋十分艰难地克制住自己的目光,没有瞥向那个星光微闪的身影,却管不住心绪翻腾。他有些迟疑地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惜一口饮空,发觉自己竟失了态,连忙拎起茶壶将玉盏斟满,拾盏再饮,心中暗想:居然要当着他的面谈论这事,真真是诡异至极!
烈如秋见公子惜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猜测道:“他这是要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吗?甚至包括陌青鸣的自由?”
公子惜不置可否地说道:“陌青鸣若败,路家或许能够大赚一笔……”他抬眼看着烈如秋,又摇了摇头,“这笔巨款,你是拿不出来的,就算是倾尽烈焰庄加上飞刀门的所有,也无法凑齐这个数目。庄盘只能由天族钱庄替你赔付。依着天魄族人的稳健,绝对不可能承受这样的亏损,他们会将庄盘继续赌下去。而另一方面,天魄族人从未违逆过君令,如果天君诏谕结盘,天魄族人……”
“难道他会让自己白白赔上这笔惊人的亏损?”
“你觉得他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吗?”公子惜苦笑一声,“不惜毁损天族的根基,也要教你明白这个道理:顺者昌,逆者亡。”
“这是什么道理?!”烈如秋无名的心火翻腾起来,“让路家白赚一笔巨额财富吗?真要以这样的方式笼络路家人?”他实在是忍不住,侧头瞥向神魂。那人依然闭着双眼,好似一尊星芒闪耀的玉雕,毫不在意身边的两个人,淡然得让人牙根痒痒。
公子惜踌躇再三,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尊曾经跟我提起血月祭祀,忧心双魔乱世的隐患,此刻看来不无道理。如今,四大族人在望旸庄园相聚,表面上的平静已经维持了二十余天。然而,这样的平衡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至于陌青鸣……你不妨设想一下,在试场上,如果妖族恶咒的隐秘大白于天下,庄园里面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特别是公孙雴云这样的人。”
烈如秋只觉头痛得厉害,心里面早就将那个家伙骂了千百遍。
公子惜继续说道:“这场天试如同刀尖起舞,最终是和还是乱,皆有可能。目前仍是一派其乐融融,四海朝宗的景象;一招不慎,则是战乱骤生,天下纷争再起。他曾说过:此世若乱则治之,治之无果则灭之。如果他有心放纵乱象,灭世亦成了理所当然。”
“所以……”烈如秋不敢置信地说道:“你们竭力维持这个平和的假象,只是为了那个见了鬼的最终之战?”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诡异的事?当然他已经忘记了,此刻堂而皇之地谈论这个话题,本身就极其荒诞。
公子惜似是不计后果地劝说,烈如秋岂能不知他的用意。无非是劝他不要忤逆神魂,好歹将天试平安地度过去,不要损了天族的根基。
依着烈如秋的打算,原本是要取得神魂的信任。可是,每每与那缕神魂交谈,还没有说上几句就令人心火横生……
公子惜默默地自斟自饮,掩饰不住心事重重,茶过数巡,已近未时。他看了看同样心神不定的烈如秋,低声说道:“天试直至此时,尚在掌控之中。你的庄盘若是能够平安撑过明日,相信月影掌门也会非常欣慰。有时候,惩治恶人并不一定要取其性命。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多多少少都与路家脱不开关系……”
听了这话,烈如秋有些生气,反问道:“那沐天落呢?还要不要我找到他?”
公子惜目光微动,并未回答,放下手中玉盏,起身走到神魂面前,跪地伏身叩拜,十分恭谨地说道:“君尊,时辰将至,臣且告退。”
公子惜就这么离开了晟晓阁,留下烈如秋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这时,神魂慢悠悠地开了口,别有兴致地说道:“御心族人确是有趣。重情守义,悲天悯人,穷极一生研究人性,将其看作修行之本,品性亦修得高洁清雅。另一方面,又从骨子里面轻视人性,以控制他人的欲念为修习法门,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不过,公子惜这一番苦口婆心,你不妨领了他的情。”
听过这段对御心族的评价,烈如秋有几分意外,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嘲讽,转而问道:“你为何要假扮陌青鸣去见陌青啸?你跟他说什么了?”
神魂竟然出人意料地坦诚,“如果没有见到陌青鸣,陌青啸不会善罢干休,定会惹出更多的事。他在试场上的表现已然太过。”
“你为何不让陌青鸣亲自去见亲人?难道她的狂性已经无法控制了吗?”
“明日便知,你无须急于一时。”神魂不愿再答,收回目光望向昱晖阁,那边的考生已经开始挑选对手与试场。
烈如秋哪能轻易放过,“公子惜说的那些,当真会发生吗?双魔乱世?”
神魂淡漠地说道:“御心族人自认为洞悉人性,能将人心操控于掌中。可惜,本君岂能为凡人所算计?再则,原本就是乱世,怎的怨到本君?”
烈如秋暗骂一声:跟你这个妖孽真是没法讲道理!
午间一场波澜不惊的交谈,让烈如秋本来就不多的信心再遭重创,没什么心思探寻藏霜内的天石,更没有合适的理由脱身,只好勉为其难地看向北端的试场。
第一场,由云泽族的墨思洛对阵玄机阁的另一名弟子,名谓玄梦蚀。
玄机阁的弟子服乃是一袭昏黄的锦衫,胸襟上以玄丝绣着九重连环的纹饰,肩头袖口束着金甲。玄梦蚀手里握着一件古怪的武器:形状像是一柄铁刀,刀刃却是一排钝齿,看着甚是沉重。他走入浮萍与薄冰连绵的沼泽,找了一处落脚地站稳,仔细地打量着隐藏在烂泥间的卵石。
另一端,墨思洛依仗对沼泽地形的熟悉,手执一柄玄木法杖,于浮萍间腾跃,脚步轻盈地踏在卵石上,很快就接近了对手。
二人相隔数十丈各自停下,相互打量,谁都没有急于出手。相峙百余息后,却见墨思洛率先动作,玄木法杖轻摇,沼泽迅速生出一道黑幕,黏稠的泥水自下而上,散着阴寒的气息,扑向玄梦蚀站立处。
玄梦蚀立即挥动铁刀,纵身高高跃起,越过仿佛泥墙一样的黑幕,斩向墨思洛手中的法杖。
玄木法杖的顶端乃是一尊人首木偶,口中振振有词,低沉的法咒断断续续。黑幕似有双目,捕捉到对手的气息,迅速调转方向化作一张巨网罩下来。
玄梦蚀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当即翻腕挥刀,刀上钝齿竟然活了起来,仿佛一柄铁锯将黑幕撕得支离破碎,打断了法咒,泥水失去支撑纷纷砸入沼泽,激起浮萍与冰凌四下飞溅。
黑幕被破,铁刀的余威未减,墨思洛不得不退了数丈,稍稍平复气息便再次摇动法杖,尚在半空乱飞的浮萍与冰凌顿了一顿,与腾起的泥水混在一起,气势汹汹地卷向对手。
玄梦蚀举起铁刀挡住泥水奔袭,刀上钝齿再度滚动,扯碎泥水间的气息,未费多少周折再次化解对手的一击。
墨思洛于卵石间飞跃数步,避开铁刀的刃气,稳住身形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对手,只见玄梦蚀一脸怒容,双目似要生火,双颊透出异样的红色,嘴角还挂着一抹嘲讽。
再看那柄铁刀,金色的刀身沾满污泥,隐隐散着阴寒的气息,与墨思洛手中法杖上的气息并无二致。
能够吸纳对手的气息,难不成是驭灵术?
观试台上,已有不少看客生出这样的念头,窃窃之声此起彼伏。烈如秋同样瞧出端倪,自问自言:“玄机阁的弟子不会明目张胆地修习妖族心法吧?莫非是这刀有什么机巧?”
神魂应道:“北冥心法乃万宗之源,就算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亦难免沾染一二,不足为奇。玄机阁精通奇门遁术,善于布阵结界。此刀名谓噬怒,刀中炼了法阵,与驭灵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噬怒?真是刀如其人,难怪这少年满脸怒气……”烈如秋不禁笑了笑,接着说道:“他故意让对方先手,莫非是要利用对手的气息,以敌之技克敌?”
试场内的形势回答了烈如秋。只见墨思洛再一次轻摇法杖,掀起泥浆滚向玄梦蚀。铁刀抡起,划了大半个圈,钝齿咯吱作响,将泥淖左右劈开,持刀人高高跃起,似有雷霆之怒,携万钧之势斩向墨思洛的法杖。
眼见刀齿近在咫尺,墨思洛抬手横执法杖,正面迎向噬怒铁刀。钝齿毫不留情地撕扯着玄木法杖,瞬间将其切成两截,杖芯的黑水喷溅而出,淋了噬怒一个周全,一股恶臭立刻弥漫开来。
未有防备的玄梦蚀大惊,只当是法杖内暗藏妖毒,大吼一声,全力抛开噬怒,同时远远跃开,怒言叱道:“妖人!你居然敢用妖毒?!”
噬怒划过一个弧线闷声没入烂泥,冒了几个泥泡,没了声息。
墨思洛随手扔开手中已经损毁的法杖,冷笑言道:“我若用毒,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言语?”言罢,他从怀中摸出一物,乃是一支三寸长短的玉杖,墨色玉石甚是精巧,玉杖一端雕刻着玉面人首,模样与那支玄木法杖毫无分差。
这时,玄梦蚀已经清醒过来,惊觉上当,后悔不已,转身跃向噬怒沉没处,试图将其召回,然而一道黑幕早已拦在身前。
过度依赖机关法阵,一朝失去武器如同折损了大半的修为。纵然玄梦蚀怒气滔天,一身蛮力煞是骁勇,怎奈对手步步为营,处处设陷,无法近身亦是无可奈何。
结局无庸赘述。一个人若是精心研究过对手,洞悉对方的优势与弱点,理应立于不败之地。
烈如秋不得不叹:“妖族的少年,个个都是这么心思缜密的吗?”
第五个出战的妖族考生以一百四十五的积分顺利晋级,暂时并列在榜首,让那些跟了庄盘的人欣喜若狂,可以安闲自得地观看后面的几场比试。
第二对出战的考生,一方是云风破,他挑选的对手来自灵族,乃是灵牛族长之子裴斯度,位列组队赛第三,个人积分九十。
试场选在梅林。御风堂对密林间的风卷飞叶有着特别的偏好,密密匝匝的枝叶成了云风破的好帮手。
在林间对阵大半炷香,云风破没有辜负梅林的优势,一面将灵牛困在风阵当中,一面用袖箭制住裴斯度,波澜不惊地赢下单人赛首轮,以一百五十分冲至第一位。
接着登上试场的是帝宫二公子司马知言,对手是灵族少年晋百玉。二人进入校场后,不知为何,司马知言似乎并无多少斗志,在校场内平淡无奇交手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便弃了武器认输。
第四名考生宁坝,来自宁郡王府,出人意料地选了天魄族考生诚素。在焰烟蔽目的巨石间,看不清二人究竟如何施法过招,只闻金石声不绝于耳,连绵近一炷香的时间,终究是诚素封住了对手的穴道。
最后一场,灵族晋千墨对阵凌霄宫弟子凌华琚,在尘雾弥漫的沙石地对阵。同样是遮天蔽日的一场对决,无法看得真切。尘雾间,不时凝结出成片的冰幕,偶有好似明灯闪过,将森冷的寒息驱散。这二人势均力敌,缠斗直至时限将尽,总算分出高下:晋千墨胜出,以一百六十的积分高居榜首。
比试期间,观试台上一片热议。比如:明日出战的最后二名妖族考生,特别是那个传闻心智已乱的少女,养伤直至今日仍未见其露面;同样神秘的御心族考生,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的人沦落到不得不与之交手;目前同是一百二十五分的栱桐与墨思鸿,已经坐稳了三甲榜末的位置,让众人暗自偷笑……
考生们回到各自居所,喧嚣的看客陆续散去,烈如秋总算静下心来,想着找个怎样的由头能够独处,不要又被逼着摆什么棋局,空耗心力。
正在犹豫不定时,公子惜来到平台,按部就班地履行职责。
待他回禀详尽,神魂言道:“你传令影屏庄主,晚膳后至晟晓阁书房。”
公子惜领令离去,烈如秋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召影屏庄主来做什么?”
神魂答道:“你不是想要见他吗?”
烈如秋莫名其妙地瞪着双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见他?”
“你想找人议一议你的庄盘,影屏正是最佳人选。”
“我可不想议什么庄盘!”烈如秋觉得无法理喻,为了阻止他寻找天石,这家伙居然用这种方式!可谓直白至极,幼稚至极。
“陌青鸣的居所是影屏一手置办的。”
神魂蹦出这么一句,真是将烈如秋的心思拿捏得十分到位,这该死的好奇心再一次出卖了他。
烈如秋沉默片刻,忽而想到不用再研究那个死局,也算是一种解脱。
神魂又言:“庄园内危机暗伏,你乃万众瞩目的焦点,如果不想生出变故,今夜你应当留在晟晓阁内。”
“不是吧?!你存心要把我禁在这里,就是为了阻止我寻找天石,何必危言耸听!”烈如秋心火横生,语气愈发不客气。
神魂依旧淡然,“本君并不在意天石,就算你找到天石亦是枉然。只是你必须考虑清楚,一旦圣物在手,你有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周全。”
烈如秋算是明白了:这混蛋口口声声不在意,其实恰好相反,不然干嘛要编排出这些个理由来。于是,他不屑地回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需尽力,自有天佑。”
神魂居然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正是本君护佑,你方得周全。”
“你!”烈如秋只觉一口气血逆行,差点骂出声来,同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这理所当然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要不是你这般不近人情,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危机。你不如早点告诉我,沐天落究竟把自己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把他唤回来,这才是化解危机的正道。”
神魂抬眼望向烈如秋,似有不悦,“你为何执着于一个魂散之人?”
烈如秋反问道:“他如果真的无用,你又何必要刻意阻拦我?”
神魂收回目光,冷漠言道:“沐天落自知应对不了这个乱世,所以他将天君一职交到本君手中。”
烈如秋固执地说道:“那个家伙岂是轻易退让的人?这样的话,除非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否则我是断然不信的!”
神魂竟然又一次点头,“既然你了解他的禀性,理应明白,世间无人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合着这个混蛋是在这儿等着他的?烈如秋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站起身,转头就要离开,恰好看到侍女司珞怯生生地登上了扶梯。
司珞走到烈如秋面前,俯身施礼,低着头轻声言道:“知秋公子,晚膳已经备妥,请公子移步厅堂用膳。”
烈如秋刚要拒绝,司珞又言:“今日晚膳的几位主厨来自憩霞镇,是君尊特令从旭曛楼请来的。”
“旭曛楼?”烈如秋心头一跳:这是将旭曛楼都搬到圣都来了?
这家鎏金畅上首屈一指的酒楼,名号备受食客推崇,不仅仅是因为佳肴珍馐的口碑,另一个原因是酒楼主厨的身份,既是酒楼的东家,更是亲力亲为,包括食材的挑选与烹饪,祖传的手艺从不外传。酒楼生意无论如何火爆,从来没有另设分店,只是守着憩霞镇经营了百余年。
“你这又是何意?”烈如秋回过身,却看不到神魂的人影,趁着他愣神的一瞬间,神魂已经敛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