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对阵,双方皆是人族考生,在沙石尘雾的遮蔽下斗得昏天暗地,观试台上的看客们却兴味索然,低声窃语交流不断,仍在热议前一阵的细节。百般无聊地等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总算得知结局:玄机阁弟子玄逸天晋级。
这时,众人的目光一致投向西端的校场,第三名妖族考生即将登场。来自云泽族的墨思鸿,执司墨启殃的长子,其貌不扬,举手投足甚是平庸。反观人族将门之子言炬却是气宇轩昂,一袭檀紫族服在飞雪的衬托下显得英气迫人。他手执长剑,冷冷地盯着百丈开外的对手,只待开试钟鸣。
言炬选择校场作为挑战地,正是防着妖族考生利用地形行诈。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墨思鸿会将平坦开阔的校场变作泥泞之地,并且生出影影绰绰的黑幕,甚至召出无数银铃四下纷飞,激得石墙上的武器叮当乱响,扰得心神烦躁难安。
墨思鸿手持云泽族特有的法器,纵然未施摄魂术,但是一样教人胆寒。原本自信满满的言炬在泥淖间步履维艰,加上时时提防对手施展邪术,心神实难专注,甚至偶尔会被黑雾混淆了方位。饶是一柄长剑品级非凡,碧光闪亮,奈何剑的主人斗志涣散亦是徒然。
坚持了大半炷香的时间,终究一阵金石之声大作,百件武器穿透黑雾直指某一处,墨思鸿将言炬制在泥淖间,一击夺了手中长剑。
妖族考生三人出战,无一失利。而且,墨思鸿并非自己挑选的对手及试场,本应是胜算最低的那一人。
随后的两阵,看客们再次失去兴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第一天的挑战赛。十场战罢,陌青啸与齐予安及卫轻风同积一百四十五分,暂列榜首。
这时,昱晖阁外的数十名考生陆续离去,五位主考官进入阁楼,天魄族人立即着手清整试场,各处观试台上的看客们亦在喧嚣声中缓缓散去。
烈如秋悄悄瞥了一眼,只见神魂低垂眼帘虚望某处,仿佛一尊玉雕似的岿然不动。他轻咳一声,显得十分随意地言道:“晚饭就不在晟晓阁里吃了,我去和师侄们聊聊。”说着话站起身就要离开。
“且慢。”神魂收回目光,难得带着些许兴致,语气轻快地问道:“早些时候,你与月影谈到贞元棋局,为何不告诉他你已经破了题?”
其实,烈如秋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要瞒着这一事,“无关紧要的小事,说与不说都是无所谓的吧?怎么,有什么不妥吗?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事?”
“随便一问罢了。”神魂的神色却没有半点“随便”的样子,紧接着说道:“本君有一局,你可有兴趣试一试?”
“什么局?”烈如秋难捺心中的好奇,回过身问道:“说到棋局,沐天落当是通晓古今无一不知。何况,那些刁难的棋局他都已同我摆过,难道这世上还有他不曾知晓的棋局?”
神魂不以为然地说道:“纵然通晓古今,却难预知未来。本君观摩天试有感,故而心生一局,你不妨试上一试,依着你的棋道修为是否能解。”
“原来是你临时起意……”烈如秋不禁笑道:“此刻尚早,本公子就看你摆一摆罢。”
神魂略略点头,随手一挥,一方棋枰与两匣玉子凭空而至,稳稳地摆在烈如秋面前的案几上。而后,数枚玉子纷纷飞出,落于棋枰经纬间,瞬间成局。
烈如秋瞅了一眼,乌木棋枰仿佛一张天幕,黑白玉子如同明暗交错的星辰,隐约间好似极北苍穹的夜空。
他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白子方位形似北斗七星,莫非你拿星阵来作棋局?”
“未尝不可。”神魂指尖微动,将一枚黑子置于棋枰某处,“众所周知,天际极北有五大星宫,下属七名星官,正是北斗七星。北宫辖制星将一百零八个,众星依四季昼夜而变化,正是世人熟知的北斗星阵。这枚黑子正是此局之题,无论胜负,只要此子不死,则算解局。”
烈如秋看着棋枰稍作推算,嗤笑一声:“此刻枰上仅有区区十余子,尚在开局,未能成势,往后落子变幻无穷,更要看棋手的棋道境界高低,棋势走向大相径庭,此子生死概率相当。所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棋题。”
“假若无论棋势趋势如何,此子必死呢?你敢不敢试上一试?”
烈如秋就不信这个邪了,索性在软榻坐下,拈起一枚黑子掷于棋枰某处。
神魂应子飞快,看似落在寻常的星位上。烈如秋依着方才的推算,一心想要保住那枚黑子的气数,一来二往数十手棋子落下,黑方失去大半江山,颓势积重难返,再看那枚黑子孤立于一片的白子当中同样岌岌可危。
别说取胜了,就算是弃子输阵也没有保住那枚黑子。
烈如秋随手一挥,将枰上玉子拨到一旁,毫不在意地说道:“这局不算,再来。”
随后十余次,黑白双方各有胜负,但是那枚黑子的结局却是一如既往。
这倒是奇了。烈如秋开始认真起来,回想方才十多局尝试,白子并无多少机巧,无非是将北斗星阵稍作变化,遵循的仍是九门八卦的原理。
这时,公子惜登上平台,回禀当日有关天试的事宜。其间,他有意无意地瞟了几眼专心于棋枰的烈如秋。
神魂听公子惜言罢,随即说道:“知秋公子研棋正酣,你且吩咐下去,不允任何人等侵扰晟晓阁。此外,你令人将晚膳端来此处,便可离开。”
公子惜心中虽疑,却不敢有半点耽搁,当即领令而去。
烈如秋似乎没有察觉到平台上的动静,尝试着自己摆了一局,仍旧没有救活那枚黑子,不禁暗暗叹道:当真是一个无解之题?
食不知味地填饱肚子,烈如秋再次拈起玉子独自摆了起来。
神魂端坐一旁静静观望,任其苦心研究直至夜深。烈如秋太过投入,只顾着在棋枰上流连,竟然不知不觉透支了许多心力,渐渐支撑不住,一个恍惚斜斜倒在软榻上,昏昏睡去。
神魂扫了眼棋枰,低声自言:“北斗星阵艰深莫测,似沐天落这般棋道天才亦束手无策,何况你等一介凡人?”
他抬手聚起一团银雾将烈如秋密密包裹起来,送至卧房放卧榻上,解下帷幔,悄然匿去了身形。
第二日卯时,伴随一阵仿佛裂骨之痛骤然惊醒,烈如秋只觉头晕目眩,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勉强支起身子靠在榻边,他揉了揉作痛的眉头,极力凝聚心神,随意打量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合衣而眠。
记忆渐渐回笼,烈如秋愣了半晌,忽而开口咒骂:“这个混蛋!定是故意编排出一个死局,好教我无心寻找天石,偏偏我就上了他的当!”他气冲冲地离开卧榻,提脚踢开房门,冲着外面唤了一声:“司珞!”
少顷,司珞急匆匆地赶来,怯怯地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赶紧去备上热水,本公子要沐浴。还有,早膳备好后端到浴房来。”
距离天试还有一个多时辰,烈如秋需要好好清醒一下,抓紧这极其难得的独处时光。浸在浴桶当中,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倦意,烈如秋再一次凝神探入藏霜,回到满目红叶的秋枫院,自问:偌大一个院子已经探过许多遍,还有哪个角落是没有寻过的呢?
烈如秋的神识在枫林间徜徉,忽而一个激灵:炽枫与藏霜,包括装着天诏的青玉石匣全都是在醉竹院中。莫非天石藏在“醉竹院” 里面?
他当即收回神识,仔细回想了一遍醉竹院的布局,再次探入藏霜,站在醉竹院的大门外。他有点激动地推开竹门,只见漫天飞雪下的青竹与银雪相映,满院的竹枝光亮如洗,玉月灯在风中微微摇动,一如那日重返醉竹院时的情景。
仔仔细细地探过几遍,烈如秋失望而归。这个院子看上去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分别,却好像变得越来越陌生,没有丝毫熟悉的气息。
烈如秋回到现实当中,心神疲惫不堪,更多的是沮丧与失望:留给他的只有五天时间了,寻不到沐天落的真身,唤不回心魂,那最终之战岂非已成定局?
烈如秋心绪不宁地吃过早点,躺在浴桶中任思绪天马行空。目光被窗外纷飞的雪花吸引,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醉竹院不对!
那日他重返醉竹院已是隆冬,而血日凌天乃是菊月!
血日当空的那二十九天被人称为虚菊月,仍是仲秋时节。如此算来中间差了近百日,秋天的醉竹院怎么会有飞雪连绵?
烈如秋一时兴奋,正要再探藏霜,却听门外司珞唤道:“知秋公子,辰时将至,君尊圣主有令,请公子速至平台观试。”
“呸!”烈如秋低啐一声,暗骂:管天管地,你还管我看不看天试?
他很想赖在这里,说一声“不去!”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霹雳雷火再现,只得悻然应道:“知道了。”
烈如秋擦净身上的水渍,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找了条发带将仍然带着水汽的长发高高扎起,不情不愿地登上了平台。
昨日的棋局依然摆在那里,烈如秋这才想起:昨夜,我是怎么回到卧房去的?他颇为怀疑地瞅着一脸漠然的神魂,这家伙没这么好心吧?
恰巧远处传来一声钟鸣,开启了今日的第一场对阵。烈如秋在软榻坐下来,本想双耳不闻身边事,只管默默地寻找天石,无奈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试场吸引了心神。
这一场挑战赛选在南面的巨石阵,一方是孤烟族执司的次子南若华,另一方则是齐予安的二弟齐予宁。显而易见,充盈于巨石间的焰烟恰似为孤烟族考生量身定制,南若华选择齐予宁无外乎妖族与齐家的渊源。
齐予宁手握一支金铜打制的画笔,一尺来长,星芒闪耀,初入试场便抬腕挥划,半空中的浓烟恰似泼墨,被金笔画出一幅水墨字画,图中星光熠熠,天罡之气若隐若现。
南若华并不打算欣赏字画。他聚起场地间的焰火,在掌中生出一道生猛的气息,引着焰火十分粗野地扑向隽秀的水墨字画,瞬间便将画卷冲得七零八落。
齐予宁一面在巨石间腾挪,避让迎面而来的焰火,一面凝神聚息抬手再画,笔下银钩铁画,光影交织,好似一张罗网挡在南若华的面前。
南若华依旧聚焰生烟,携着点点星辉连冲带撞破开光影罗网,震得齐予宁手中的金笔呜呜作响。
一方是以守代攻,金笔纷飞却没有一招一式危及对手;一方是只攻不守,勇往直前不计后果。光看气势,高下已分。虽然场面上看似有来有回,实际上齐予宁本无多少斗志,败局已定。
烈如秋不由轻叹:“或许是个性使然,倒是难为齐家的这个少年了。”
难为不难为且是另话,南若华成为第四名晋级的妖族考生,无疑让敌视妖族的看客们心如冰封。
稍作休整,第二场比试在西端的校场内开启,对阵双方是齐家军将之子齐波与天魄族少年济洛。
总算有天族的考生登场,烈如秋不得不暂且放下挂在心尖的藏霜,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试场。
齐波手执一柄银剑,一入校场便抢得先机,以天罡之气御剑而行,跃过百丈之距直指对手面门。
再看济洛,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手捧一方玉盘,温温吞吞地打量四周,尚未来得及有所防备便教剑刃划破了衣衫,被剑气高高掀起,撞向身后的石墙,震得墙上的武器纷纷落地,一阵乒乓乱响。
一击得手,齐波大喜,立即侧身跃起,如法炮制,挥剑再斩。
济洛刚刚稳住身形,剑光已至近前。匆忙间,他将玉盘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凭空虚握,召来一团淡金色的云雾护住心口。无奈剑气凌厉,只听一声闷响,济洛再次被高高掀起,撞向另一面石墙,满墙的武器应声而落,四下翻滚。
齐波眼见得势,一鼓作气,腾身而起,执剑劈斩。济洛则是疲于应付,横跨数步还是没有躲过凶猛的剑气,身子被掀飞撞向第三面石墙。
立足未稳,剑光再至。济洛除了将金色的云雾护住心口,别无举措,眼看仓促间撞到剑气上,被狠狠地摔向第四面石墙,数十件武器砸落一地。
此时,观试台上已是一片叫好声,夹杂着不少奚落的笑骂:别看天魄族人会动脑子,生意做得游刃有余,遇到真刀实剑却没有多少招架之力……
校场上,齐波不免心生傲意,脚下缓了一缓,口中戏言:“济洛公子,你不如就此认输吧,以免场面太过难堪。”
就在齐波说话的功夫,济洛抽出一直藏匿在身后的玉盘,只见一朵小巧的金云在玉盘经纬间飞快地跳动。他凝神扫过一眼玉盘,当即将其高高抛起,盘中金云爆裂,一道醇厚的气息自天而降,化作一股飓风,卷起满地的武器在校场内翻飞。
齐波被这铺天盖地的武器怔了一怔,随即凝聚心神挥剑跃起,试图绕过众多利刃给对手最后一击,就此了结这场比试。
然而,诸多武器对齐波的意图似乎了如指掌,在飓风的引领下步步为营,步步紧逼。
场内形势瞬息反转,济洛倚墙而立,抬臂指向半空,指尖微动,点点划划,金云卷起的百件武器列阵而行,眨眼间就将齐波困住,使其进退两难。在众人还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济洛收拳虚握,众多武器一致指向齐波,气息波动,周身数十处穴道被禁,齐波再也无法动弹。
前一刻,欲擒故纵示弱对手,任其尽情施展招式;后一息,成竹在胸布阵为牢,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不得不承认,如此做派确实很天魄族。
这一阵结束得太快,快得让某些想要探究天魄族考生实力的人希望落空。
留给众人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方灵力醇厚的玉盘:演算于方寸之间,似是未卜先知,好一个极品法器!一名年仅十五岁的普通少年,既无显赫富贵的身世,又无仙名久闻的师承,手中法器竟已媲美神器。
烈如秋忍不住吐槽:“天魄族人该不会是监守自盗吧?他们肯定对沐家收藏的仙物了如指掌,利用便利偷偷淘出来制成趁手的法器。”
神魂不以为然地说道:“法器终究是身外之物,纵然有神器傍身,若是修为不济,品行不端,亦是枉然。”
烈如秋不禁好奇地问道:“他们手中的法器,难道真是从沐家的藏品里面弄出来的?”
“得君主封赐,忠心尽责,世代传承,未为不可。”
烈如秋“啧啧”两声,叹道:“果然!天魄族人恪守律法是有说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