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御叶戏天罡

腊月二十五日,天试即将开启第三轮,留在望旸庄园的考生仅剩六十人,入驻庄园经营的商贾又增添了不少。

休试两日,来此探访的看客络绎不绝,在庄园内流连忘返。偌大的园子热闹非凡,只有考生们的居所仿若方外之地。

大多考生都是闭门谢客,除了齐家。齐予安依旧包下整个翩若轩,将其当作自家的餐堂。能够出入翩若轩的,当然少不了御风堂的弟子。

在南营校场的惨败,让御风堂的一众弟子惶恐不安,在庄园里度日如年。他们忧心门派安危,偏又不能就此离去。若是无故弃考,今后再无资格踏入天试考场。

忐忑不安地等了两日,临风堂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云风破等人只能自我安慰:或许,形势并非像预料的那样糟糕。

另一件让云风破头痛的事情,则是小师妹。

在天魄族人的精心布置下,陌青鸣的居所外围设有严密的法阵结界,既不能传递书信,更无法登门探访。最绝的是,这幢竹楼处于庄园的北端,距离落木族不过百余丈。

为解门派困危而使同门反目,云风破自知愧对先师;想要负荆请罪,向小师妹解释原委,又被天族断了门路。

暂且不论御风堂的失意,人族的其他世家与宗派同样免不了好一番掂量:妖族强大如斯,天君究竟何意?天试最终会走向何处?

当然,灵族一如既往置身度外,对庄园内的风云变幻漠不关心;天族亦是一向云淡风轻,透明得仿佛跟天试无关。

庄园里发生的一切,是众多看客兴致勃勃的酒后谈资,是街头巷尾越来越离奇的各种传闻,是望旸庄园越来越昂贵的入园铭牌,是隐藏暗处神秘目光的关注焦点……

卯时,望旸庄园尚是一片静谧,无数玉月灯在风雪中飘摇,飞雪窸窸窣窣地拍打梅枝,将睡梦中的人扰得无法安宁。

烈如秋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手中仍然紧紧捏着藏霜,也不知是何时入睡的。他斜靠在软榻上,只觉得浑身倦得提不起丁点气力。

这时,书房外传来叩门声,只听司珞轻声唤道:“知秋公子,月影掌门在阁楼外等候……”

“义父!”烈如秋拍了一下脑门,当即跳起身推开房门,急急言道:“你将月影掌门领到茶室安坐,我先去梳洗。”

趁着梳洗的功夫,烈如秋一面将某人暗骂一通,一面努力收拾沮丧的心绪,同时还得编排一套像样的借口应对义父。他对着铜镜反复打量,确定仪态收拾妥当后,这才走入茶室。

司珞恰好已将茶水沏好,立即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烈如秋小心翼翼地坐下,一边拾起茶壶斟茶,一边言道:“义父啊,只因这两日有事耽搁了,没有去给您请安,您可千万不要责怪我。”

月影怎会不知道烈如秋这两日去了何处。本是憋了一肚子的心火,眼瞅着爱子满脸的倦容,又下不了狠心,开口便是关切:“究竟是什么事情教你如此上心?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烈如秋眨巴着一双杏眼,“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月影蹙起眉头,不悦地问道:“你去落木族人的居所做什么?”

“我师兄领着两个师侄登门道谢,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离开了,你为什么独自留在那里一天一夜?”

“这个嘛……”烈如秋笑嘻嘻地说道:“义父,您可听说过北冥的古文字?”

“嗯,据闻早已失传。”

“根本没有失传!陌青啸在赛道沙石地上绘画的正是他们的古文字。前日拜访落木居所,听到他们提及,我不免有些好奇,所以央求陌执司传授一二。”

月影望着烈如秋,十分怀疑地说道:“既是北冥祖传的文字,必定涉及宗族隐秘,他们怎么可能轻易传授给外族人?”

“我又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外族人!”烈如秋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其实也没有涉及宗族隐秘,不过是研读了一本有关棋道的古谱。”

“棋谱?”月影自是知晓这个义子酷爱手谈,棋道修为亦不俗,因为一卷近几失传的古谱而废寝忘食,也在情理之中。“什么局?”

“贞元生死。”烈如秋从未与月影摆过棋局,破解贞元局仅有公子惜一个“活人”知道,想来公子惜不会有这份闲心跟义父提及此事。

“贞元生死往复,古今无人能解。莫非那卷古谱有什么说法?”

“说法倒是不少,但是终究解不了生死轮回。”烈如秋掩住心底的得意,故作无奈地叹道:“潜心研读一日,虽有新意,仍是无解。”

因为一卷棋谱在妖族的居所流连一夜一日,月影真不知该将这个义子如何是好,眼见他毫发无损,只得暂且作罢。当然,免不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

烈如秋满口应承,接着提起华茂庄的庄盘,果然转移了义父的注意力。

烈如秋趁热打铁,详详细细地讲述给妖族考生入注的经过,直到说到那张通票,月影打断问道:“那张空白通票,天君是何时给你的?”

烈如秋不禁一阵头痛,他并不想时时欺瞒义父,但是又无法事事据实相告。他着实理解不了义父为何如此敌视天落,明明是拼死相救的恩义,却变成了蓄意收买的权谋……

仅是稍有迟疑,月影的目光便已严肃起来。

烈如秋连忙含糊地说道:“这是影屏庄主的主意。如果不是压印天君印玺的通票,恐怕糊弄不了路家的人。而且,这一百万锭的庄注数额也是影屏庄主的建议。”

月影似乎松了口气,“天魄族人处事稳重,想来不失分寸。”

“那是自然。”烈如秋赶紧接上话,继续说起亲往华茂庄入注的情形。

最终说到路家兄弟拜访晟晓阁,他游说华茂庄维持庄盘不变,月影总算没有再次打断。烈如秋暗暗庆幸:好在往日习得出口成章的本事,不然早被义父押回淬刃崖面壁去了。

一席交谈,用去大半个时辰。烈如秋唤来司珞备上早膳,月影匆匆吃了几口,就赶往试场去了。

烈如秋这才长吁一声,瘫在软榻不想动弹。偏偏司珞进来传话:“天君圣主有令,请知秋公子移步平台同观天试。”

烈如秋懒洋洋地说道:“我能不能不去观看天试?”当然不行。他自己先就否定了:天试仅剩六日,现在可不是惹恼那缕神魂的时候。

一步三停地登上顶层平台,此处的景致一如往昔:漫天风雪悄然绕过,星光璀璨仿佛朗夜,一弯残月向西而沉,几缕晨光自东而散。仅在这一方十余丈宽的平台上,方能见到久违了的旭日、明月与星海。

一股没来由的心火升起,烈如秋脱口问道:“你自称星空至尊,为何教这风雪连绵数月不得停歇?”

端坐在软榻上的神魂横瞥一眼,冷淡的目光似是不屑,漠然言道:“这漫天风雪与本君何干?若非苍世人心离乱,怎会引来天灾不断?”

“歪理!”烈如秋忿然,却不敢肆意辩驳。他恹恹地踱至软榻旁,虚望远处,轻叹一声坐下来。

这时,烈如秋忽而发觉:望旸庄园与往日已大不一样。

先前考察六艺的五处试场,原本是同样规制的一片平地,如今景物完全不同,好似施了魔法一般。

东侧距离晟晓阁最近的试场是一片密密的梅林,林间风卷梅叶与飞雪共舞,奇形怪状的枝蔓横生,崎岖蜿蜒的石道错离。

南侧试场方圆百丈,堆满了大小不一的赤色巨石,半空腾着赤烟,夹带着点点焰火,将飞雪化作浓雾,在巨石间弥漫。

北面试场看似一片汪洋,青翠浮萍凝着薄冰,寒风袭过荡起波纹,隐约露出浮萍下幽暗的泥淖,以及攀满青苔的卵石。

向西望去,正中的试场内沙石起伏,凝冰连绵,偶有流沙翻滚,汩汩作响,尘雾与银雪混作一团,在半空纠缠不休。

远处西端的试场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校场,四面雪白的石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玄铁武器,平坦的石道纵横交错,宛如一方巨大的棋枰。

看过这五处试场,烈如秋情不自禁地扶额而叹:那个妖孽哟!一场单纯的对阵偏要弄出这些花样来。如今尚且只是初试,待到半年后的终试,考生还要面临怎样的刁难?

当然,终试章程并未拟定。终试章程也不知是否还有面世的机会。

临近辰时,考生们陆续列队来到昱晖阁外的平地,五位主考官早已端坐在檐廊下。一张白帛巨幕悬挂于阁楼顶端,按序列明六十人的姓名。

依照组队赛的排名,排在晋级队伍最后一组的五名考生首先挑选对手。即便是这五人,亦是依着各自抵达终点的先后,由最末一人率先开始。

陌青啸仍是一身灰青色的短衣长裤,梳着十余个干净利落的发辫,自信满满地走到平地中央,朝着晟晓阁方向虔诚三拜,而后转向檐廊对着主考官揖手行礼。

他抬首扫了一眼巨幕,凭空拈起一片梅叶,暗聚气息抬手轻挥,梅叶切入幕布,将一个名字截成两段:排在组队赛首位,个人积分一百,来自齐氏将门的齐沣。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组队赛围杀的齐氏军将子嗣。

因为排名落后,陌青啸的积分仅有四十五分,要想进入头甲,除了战胜对手,还必须考虑积分的高低,因为胜者将累加对手原有的积分。此时,选择满分者作为对手理所应当。不过,陌氏单挑齐氏这一举动竟然如同点燃了庄园内的爆竹,各处观试台上的哗噪声起,沸腾不止。

选定对手,还须遴选试场。陌青啸当真是占尽了先机,不出意料地指向东面的梅林。既已确定试场,陌青啸再次拱手行礼,退到队列中。

第二个挑选对手的人是齐予安。只见他手中天罡之气所指,同样是排在首列队伍中的一人,来自言氏将门的言灿。而试场,他却出人预料地指向南方的焰烟巨石阵。

看了齐予安的选择,烈如秋不由眯起眼将此人好生打量了一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依着齐予安的莽性,本应挑选布满兵器的校场才对。他怎么点了这么一个碍手碍脚的地方?

随后出列的是凤羽辰。且看榜首队伍还有三人:天族公子忻、灵族冉云溪以及凌霄宫弟子凌华琚。这三人或是实力不明,或是师门不俗。

凤羽辰并无半分犹豫,抽出腰间羽扇轻摇,一枚银针扎入巨幕,落在一个排在第二列的名字上:个人积分九十五,另一名来自言氏将门的少年言灼。试场挑的是位处正中那片尘雾飞扬的沙石阵。

又是言氏。烈如秋不由想起了青峦峰,齐氏与言氏的那两对父子……

容不得烈如秋细想,紧接着走到主考官面前的是师侄烈玉辰。瞧着小小少年,烈如秋一阵自责:光顾着研读古卷去了,都没有机会与小家伙们议一议如何选择合适的对手。

烈玉辰倒是不慌不忙,将榜名仔细看过一遍,手中生出一朵烈焰飘向巨幕,停在一个名字上:位列第二组,个人积分亦有九十五,来自宁氏将门的宁坁。而后,烈焰化作箭头直指西方:将布满兵器的校场选作试场。

出身宁郡王府的宁坻。烈如秋不禁嘴角一弯:三师兄真是可以啊!

此组最后一人来自平氏将门的平钟,看了看榜首,位列第二的尚有三人:天族公子怲、出身东方家族的东方珥瑶以及墨霞郡散修鲁不语。加上榜首三人,无非是打不过、惹不起、看不明。

平钟只能退而求其次,挥刀横指,刃气落在第三列的名字上:个人积分九十,来自宁氏将门的另一少年宁坎。试场无须再选,仅存北面布满浮萍的沼泽阵。

此组已定,天试开启,首阵便是世仇之战。

陌青啸与齐沣由天魄族少年分别领至梅林两端,一声钟鸣,二人步入飞叶风阵,望旸庄园当即鸦雀无声。

梅林间的布置几乎就是为陌青啸量身打造的:飞叶源源不绝,御叶成阵不费吹灰之力,杂乱无序的梅枝在阴沉的天色下好似暗影森林,森冷的气息正如北冥之境令人心生寒意。

陌青啸将飞叶聚成长鞭,探到对手的气息,脚踏积雪石道,飞速跃向梅林的另一端。

反观齐沣如同踏入牢笼,一入试场便聚起天罡之气护在周身,双手紧紧握住一柄长剑,胆战心惊地环视四周,一步一顿,犹疑不决。

见此情形,烈如秋不免轻笑一声,言道:“如此做派,高下已明,这一阵对于陌青啸来说太过轻松了吧。”

不料,神魂冷冷回应:“未为肯定。”

这时,齐沣已经感知到周围纷乱的飞叶暗含杀意,当即横跨数步,留下一团淡如薄雾的天罡之气,手持长剑隐入梅林暗处。

数息间,飞叶长鞭挥至,卷起天罡之气恰如探入虚无。长鞭空响一声,飞叶散开,好似一场暴雨泼下,雨帘中陌青啸踏雪而至。

然而,齐沣已经远在数十丈之外。

陌青啸望着混在飞叶间淡薄的天罡之气,眼眸中闪过一丝怒气。凝神少顷,飞叶长鞭再度挥出,这一次,陌青啸脚下更快。

长鞭卷至,仍是一团缥缈的天罡之气,陌青啸再次扑空。齐沣手持长剑在梅枝间腾挪,借着林间的视线难辨,边匿边遁。

避其锋芒未为不可,但是一味逃匿岂是取胜之道?

烈如秋却是看出了门道:齐沣并无取胜之念,而是志在同败。

依照天试章程,单人对阵限时一炷香,若是未能分出胜负,则双双皆被淘汰。

齐沣这是想要将陌青啸拖住,只待时限耗尽。

“又是这样?”烈如秋禁不住大呼一声,气愤地斥道:“齐氏一门就找不出一个有点出息的人了吗?”

没有想到,神魂当即应道:“确实没有。”

烈如秋白了神魂一眼,冷哼一声,表示不想理睬。

一炷香的时间不长,却也不容易混过去。

陌青啸似乎并不着急,仅是御叶为鞭,对齐沣步步紧逼。初始时,齐沣主动隐匿,诱使陌青啸落入圈套,让其次次扑空。随着时间推移,齐沣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林间飞叶的杀意似乎无处不在,能隐匿身形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少。

仅仅过去一刻钟,形势完全逆转:原本设陷者沦落成为猎物,一场追逐变成了戏弄。齐沣好似丧家犬一般被一柄长鞭随意驱逐,在梅林间东逃西躲,疲于奔命,场面难看至极。

眼看着陌青啸愈发游刃有余,竟然玩得起了兴,对齐沣百般捉狭。

此刻的观试台更加安静,诸多看客积累的怨气却在四下蔓延:这哪里是一场天试单人挑战赛,简直就是对人族修行者最为直白的羞辱!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