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低垂眼帘盯着手中的茶盏,沉默不言却是心绪烦乱,犹犹豫豫地想要开口,偏偏不知该从何说起。
烈如清眼见师弟纠结迟疑,心里更加担忧。
于是,他一改戏谑的语气,认真地说道:“小秋,世上的难题千千万,真能算得上是绝境的万中无一,万事皆有解决之道。或许,只是仓促间难以找到最佳的方式。然而,就算是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你也不必太过计较。当然,必须由你面对的命数,你总是无法逃避的。”
烈如秋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三师兄,我并非懦弱之辈,从未想过逃避二字。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独自面对这样的……难题。而且,事关天下安危,我一人如何担负得起啊!”
烈如清微笑着宽慰道:“所谓天下安危,怎么可能仅仅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只需尽力尽心便无愧苍生,大可不必患得患失,畏手畏脚。现下你觉得艰难,那是因为你心中尚存疑虑。如果你的信念足够坚定,千难万险亦能迎面而上,世上再无什么无解之题。”
看着师弟满面的愁容,烈如清细细地斟酌一番后,郑重言道:“先且不说别的,单论这场天试。就在短短半年前,若是有人提出让北冥妖族与其他三族如此平和地同处试场,必定当作天方夜谭。那时,圣主在栖夕阁内宣读天诏,拟定开创天试,世间有几人真正相信天试能做到四族齐聚而无争斗?不过是当作天君的年少轻狂罢了。而今再看,纵然昨日试场内出现变故,亦在情理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考生胆敢公然违逆章程。天威如此,不得不教人叹服!”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心内泛起阵阵酸楚,嗫嚅言道:“那小子,教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岂止是天试……”
烈如清竟然点头表示认同,继续说道:“再说北冥妖族。世人皆言妖族生性奸邪,桀骜不驯,无视天道律法,沉迷毒邪外道。虽说寒氏一门传承妖王之名,但是真正做到统领北冥五族的,古往今来仅有寒夜君一人。传闻北冥崇尚强者为尊,妖王若非以实力征服五族,则是个空名罢了。妖王寒暮澜的修为境界与已故天君沐宏彦不相上下。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贸然挑战北冥五族,甘愿挂着空头名号,任那数名执司与自己平起平坐。”
提及妖王寒暮澜,烈如秋若有所思地说道:“难道正是因为他没有挑战过北冥五族,所以这十几年都隐居海外对世事不闻不问?甚至神域收服妖族,他也没有提出半句异议……”
“没错。”烈如清再次点头,“寒暮澜与天君一场恶战,身受重伤之后更加有心无力。”
烈如秋想到一事,不解地说道:“寒暮澜宁愿独自挑战天君,也不愿先收服妖族,这根本说不通嘛!”
烈如清微微摇头,“你可知,为何仅有寒夜君一个人能够成为魔君?我等猜测,或许是因为只有他曾经同时拥有黑白两枚圣物……”
烈如秋顿悟:“天石?!莫非拥有天石才能被北冥五族认可?所以那家伙自恃圣物在手,就不管不顾地跑去北冥涉险……”似乎说得通了:寒暮澜入侵神域,目标正是黑白双石。但是他只得到一枚白石,而且最终还被公孙雴云截了去……
但是,公孙雴云与寒暮澜不是同谋吗?
烈如清无视师弟再次皱起的眉头,自顾自地言道:“往事不必再议,且论当下。尽管天君年少,他却仅仅只用去一个月的时间,波澜不惊地收服了北冥,至少明面上看是这般。天君圣主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不仅十余场对阵全胜,还令来到圣都的这些妖族考生狂热至此,确实让人费解。”
烈如秋脱口斥道:“那是个妖孽,不惜性命的疯子!”
烈如清挥手打断,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应该知道,现今世人对于天君的评价乃是两个极端:一是由于畏惧而产生的过于偏激的敌视,一是因为狂热而生出的极端盲目的追随。然而,追随者恰恰是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北冥妖族,不得不让其他三族更加不安。”
“三师兄……”烈如秋想为某人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觉不妥。
烈如清则谨慎地说道:“我烈焰庄一向以义为先,你须明白:个人恩怨乃是小义,苍生天道乃是大义。你视天君为知己良友,理应不为旁人的说辞误导,甚至包括我。今日我与你议这一番,只是想要提醒你,诚如你所言事关苍生,你须早早地拿定立场:这位少年天君的言行举止是否遵从天下大道,此君是否值得追随。你若是信念已定,旁的都无需理会。”
他扫了烈如秋一眼,忽而问道:“你的炽枫玉琴呢?”
“玉琴啊……”烈如秋随手摸出胸襟内的乾坤囊,漫不经心地捧着炽枫说道:“我将玉琴收到藏霜里面了,整天背来背去太麻烦!”
“藏霜?”烈如清瞧着小巧精致的赤色锦囊,若有所思地低语:“由此看来,难道世人都错解了炽枫玉琴么……”
“错解了什么?”烈如秋莫名其妙地问道:“三师兄,您在说什么?”
烈如清没有回应,沉吟片刻过后,转而说道:“此时此地,你我妄议天君圣主原本极为不妥,仅此一次而已。”随即,他拾起茶案上的书卷端坐研读,再无多的言语。
烈如秋收起炽枫捏着赤红的藏霜,心绪上上下下,反复思量烈如清的言语,不禁暗叹:原来,要真正做到“信任”二字,何其不易!
师兄弟二人一个专心研读书卷,一个靠在榻上天马行空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至酉时,偏房传出动静,当是侍女送来晚膳。
这时烈玉辰与烈玉心下楼来,一齐跪伏在茶案旁,各自将一叠白绢呈上,口中言道:“徒儿抄写的百遍弟子训,请先生勘阅指正。”
烈如清放下手中的书卷,和颜说道:“先放在书案上,晚些时候为师再阅。玉辰,你去写两张拜帖,一是昙昭阁,二是落木族居所。今日戌时,为师领你二人登门拜访。”
烈玉辰立即起身上楼写帖子,烈玉心则是去偏房取来食盒,将茶案清整过后开始摆放碗碟。
烈如秋不解地问道:“三师兄,您带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烈如清言道:“无论是陌少主还是司马公主,试场上都曾义伸援手,烈焰弟子登门拜谢乃是理所应当。”
烈如秋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与你们同去。”
烈如清笑了笑,“未尝不可。”
吃罢晚餐,离开竹楼,夜色已浓,风雪更疾,同门四人绕过叠满礼箱礼盒的雪地,走入密密的梅林。
临近戌时,昙昭阁已在视野所及,烈如秋不觉放缓了脚步,眯着眼望向风雪中金碧辉煌的阁楼,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悔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烈如清抬手按住身侧的烈玉辰,回首言道:“小秋,你与玉辰且在梅林间稍待,只需玉心跟我前往即可。”
听了此言,烈玉心当即大跨几步赶上前去,经过烈玉辰的时候还没忘了偷偷扮个鬼脸。
眼看二人隐入梅林的暗影,烈如秋暗叹一声,随意靠向旁侧的梅枝,摸出怀中的藏霜把玩,一时瞧入了神。
站在不远处的烈玉辰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提着玉月灯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终于一步一顿地挨到近前,垂着头低声说道:“小师叔,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别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万万不该胡言乱语诋毁你的知己挚友……”
“闭嘴!”烈如秋轻声喝止,敲了一下烈玉辰的前额,而后笑道:“你这小东西,疯起来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吐!不过,也是因我太过武断,怨不得你发疯,口不择言胡说八道。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烈玉辰立即仰起头来,扑扇着一双明亮的杏眼,开颜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小师叔!天下最好的师叔!”
“得了吧!听着怎么像是夸你自己?”
“嘻嘻……”烈玉辰将玉月灯扔在一旁,攀上烈如秋的胳膊,附耳言道:“小师叔,那时光顾着拌嘴去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跟你说呢!”
烈如秋将藏霜塞回胸襟,索性抱起师侄,低声问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在这里说吗?”
“昨晚组队赛结束后,玉心见陌青鸣心神恍惚,便随意问了几句,她好像不太记得平台上发生的事情了,只当是自己抵达赛道的终点。玉心没有多说,把密信偷偷塞给她,要她务必在车上拆开看看。”
“记不得了?”烈如秋有些意外,追问道:“那她到底看了信没有?”
“嗯!”烈玉辰点了点头,“为伤重考生安排车驾的时候,我向主考官惜先生请求与师弟同乘,那时陌青鸣正拉着玉心询问密信的来源,于是我们三人同乘一车。上车后不久,陌青鸣看过信就晕死过去,恐怕是心神难以承受这般变故吧。”
烈如秋又问道:“后来,在半路上她醒来过吗?”
“应该没有。”烈玉辰撇了撇嘴,“那时,我与玉心同样困倦难捱,很快就睡着了,还是小师叔将我们喊醒的。哦对了,陌青鸣也是天君亲自疗伤调理的吗?她是不是还留在晟晓阁?等会儿,要是陌执司问起来,我们该当如何回答?”
烈如秋不免有些忿然:怎么成了天君亲自疗伤?这缕神魂还真是得了便宜……这事做得,倒是颇有几分那个家伙的风格……
“小师叔?”
“嗯?”烈如秋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只管照实说。”
“小师叔,你觉得陌青鸣会认他们吗?她还能记起试场内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吗?”
“有些事情,由不得她自己啊!”烈如秋深叹一息,暗暗想道:星空恶咒已经在她身上爆发,却不知道那缕神魂会作怎样的处置。
师侄二人言语间,烈如清已经领着烈玉心离开了昙昭阁,远远看到烈玉辰挂在烈如秋身上,不由深感欣慰,加快了脚步。
烈玉心更是一路飞奔,嘴里面嚷嚷着:“小师叔,你就这么轻易饶过他了?居然还让他粘在身上!”
烈玉辰稍作挣扎便落在雪地上,冲到烈玉心面前一阵拍打,笑骂道:“臭小子!你要是敢再提这事,看我不打死你!”
“哈哈……说的好像你打得过我一样!榜名上你还排在我后面呢!”
“昨日的排名如何算的?!”
“哈哈哈……”
去了心头阴霾,两个小少年一路玩笑,好不热闹。沿着望旸庄园的梅间石道,由南向北穿行小半个时辰来到落木族居所的地界,他二人才收了喧嚣声,缓下脚步。
烈玉辰整了整衣衫,手持拜帖快步走向竹楼。尚有数丈之距,竹门开启,一身红裾的陌青吟走出来,抬头望向远处,只见几个靛蓝色的身影在雪地中格外耀眼。
不等烈玉辰递上拜帖,陌青吟快步跃至雪地中央,倾身福礼,柔声说道:“烈焰仙门贵宾驾临,民女不胜惶恐,怠慢至极,万望宽谅。”
见此情形,令烈如清险些乱了方寸,连忙回礼应道:“陌执司言过了!我等贸然登门,扰了清雅之所,实为不该。”
烈如秋十分艰难地憋住笑,心中滔滔自言:三师兄还是这么一如既往的迂腐,端雅得过分!
只听陌青吟言道:“烈先生,若是不嫌茅茨土阶之蔽陋,可否入屋安坐片刻?好教民女奉茶侍水,以尽敬客之道。”
烈如清颔首应道:“陌执司盛情,却之不恭。”
一行人不疾不缓地走进竹楼,又一次见到陌青啸领着几个侍从跪伏在地,三拜之时口中呼道:“小民陌青啸拜见尊主圣使,烈焰仙修烈先生。”
在烈如清惊讶的目光中,烈如秋轻咳一声,朗声言道:“陌少主休要如此,快快起身。”
陌青啸抬起头来,仍是跪在地上,面带愧色地说道:“小民原该尽早登门致歉谢过,不想圣使与烈先生竟然亲临陋居,怎不教小民羞煞汗颜。”
“谢过?”烈如秋不解,“为何?”
这时,烈如清开口言道:“陌少主无需自责,还请安坐。”
陌青啸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陌青吟近身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小啸,你先起来吧。好生奉茶,不可轻慢了贵客,谢过一事稍后再言。”
陌青啸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躬身合手揖礼,“恭请圣使与烈先生上座,体谅小民的举止唐突。”
一众人总算坐定,烈如清望向炉火边烧水洗盏的陌青啸,说道:“陌少主身上带着伤,多有不便,煮水奉茶不妨让小徒代劳。”
烈玉辰正要起身,被陌青啸止住:“哪有让客人奉茶的道理!烈先生请宽心,这点伤不妨事。”
烈玉辰纳闷地问道:“昨晚,你们声称自有疗伤之法。经过一日,身上的伤怎么未见好转?”
陌青吟一边拨弄香炉,一边解释道:“烈先生,知秋公子,小啸这孩子心气过高,将天试榜名看得太重。为了争夺头甲之名,着实煞费苦心,却轻视了良善仁义,累及两位烈小公子白白承受伤痛,委实不该!昨晚,我罚他在雪地跪了一夜,好教他长长记性。”
烈玉辰禁不住一声惊呼:“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