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乱臆断正邪

司珞出去没多久就返了回来,后面跟着路家的两兄弟。

烈如秋懒洋洋地支起身,极为敷衍地行着礼,口中言道:“让路大公子和三公子见笑了!我这脚不沾地忙了一宿,还没醒利索呢,实在是怠慢了两位贵客。”

路筱灵扫了一眼凌乱的茶室,难免有些失望,当然语气仍然如同春风一般和煦,“知秋公子说的哪里话!确是路某考虑不周,唐突了!只因面君心切,却忘了知秋公子连夜奔波,着实不该!”

“来来来,先坐下吧。”烈如秋往软榻上斜斜一靠,也不招呼司珞收拾茶案,无视堆满一案的半碟子残羮,大大咧咧地说道:“昨日寅时便醒,观看天试直至子时。回到晟晓阁后,几个小考生的伤势又是迫在眉睫,半点不能耽搁,一直忙到今日清晨才得了片刻闲暇,偷闲三两个时辰。所以说呢,路大公子想要面见圣主,这两日怕是不行。”

路筱灵颇为遗憾地说道:“君尊圣主掌理天下,还要亲自为考生疗伤,定是非常劳顿,小民的面君之请确是异想天开了。”

烈如秋暗自冷笑,表面上却是故作正经地叹道:“路大公子,你看这事吧,我还真是要与你说道说道。”

路筱灵满面的笑容可掬,“知秋公子但说无妨。”

烈如秋将试场上的变故与注入一事思量了半宿,总觉得与路家脱不了干系,但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又绝不简单。能将那缕神魂都惹恼了的,在这世间,有这般能耐的人物有几个?只手能数。除非另有匿于世外的隐修,那亦非他这等凡人能考虑的了。

于是,他不咸不淡地说:“原本吧,圣主非常看重华茂庄,能得你们路家的追随,那是皆大欢喜的事。路大公子一经挂出妖族考生的盘注,圣主没有半点犹豫,拿出一张空白通票以示诚意。没有想到,试场内还是出了乱子。这不得不让人浮想翩翩:如此不计后果地使出手段要将妖族考生阻在三甲之外,莫非是有人觉得这区区一百万锭金就是圣主的诚意?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现银就此作罢,眼界是不是太低了一点?或许,圣主高估了华茂庄,应当另作打算……”

路筱灵原本以为烈如秋会变着法子让他改变盘注,没料到却听来这么一席话。这意思,难道是要一拍两散吗?

他当即摆了摆手,严肃地说道:“知秋公子误会了!试场上那些少年搞出的名堂,确确实实与本庄无关。路某今日登门,正是想要向圣主面呈此事,华茂庄乃是圣主的臣民,岂能心怀不轨。”

“哦?”烈如秋打着哈哈,“听到路大公子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这庄盘的事无须多言,只要天试没有结束我就不会提前结盘。再说了,圣主心怀苍生,怎么会记挂着那些个小财小利?”

路筱灵点着头,谨慎地问道:“对于下一轮的注盘,圣主有何诏谕?”

烈如秋满不在乎地说道:“维持不变。”

听了这几个字,路筱灵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急切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十分客气地说道:“知秋公子劳顿,路某不便久坐,就此告辞。”

烈如秋当然不会强留,起身客套了几句,唤来司珞送客。

打发了路家兄弟,烈如秋回到卧房。两个小家伙已是将醒未醒,正在榻上翻腾。他将二人拎出锦被,笑道:“再睡就要天黑了,还不快滚起来!”

“我的老天!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师叔!我还受着重伤呢!”

“小师叔!我好困,让我再睡会儿……咳,但是好饿啊!”

“咦?这是什么地方?”

“一张卧榻就这么大?!”

……

烈如秋将清洗干净缝补完好的弟子服扔到榻上,没好气地说道:“这是阎罗殿,专门收治你俩小鬼的地方。赶紧穿好衣裳,把自己收拾利索了!”

烈玉辰翻起中衣,瞅着身上一道伤痕都没有,便大惊小怪地呼道:“不得了啦!我这是真的死了吗?身上的伤口怎么都没了?哎呀呀!小师叔,你怎么也死了啊!”

烈玉心也跟着嚷嚷:“完蛋!可怜我天妒英才啊!大好前程却落个早殇!”

“快闭嘴吧!”烈如秋不便细说,只能随口糊弄道:“自然是有神域天族的灵药,难道还治不好你们这两个小东西身上的那点伤?”

两人嘻嘻哈哈地挪下卧榻整好衣衫,一蹦三跳地奔到洗漱房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好歹收拾清爽了,来到茶室面对一案美食,再次呱噪不止。

烈如秋面带笑意瞅着两个小家伙一边吃一边胡闹,心绪难得安宁了片刻。正是惬意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我要与他义结金兰……”

烈如秋回过神来,问道:“你说啥?要跟谁义结金兰?”

烈玉辰笑嘻嘻地说道:“难道小师叔神游去了?当然是落木少主陌青啸公子了。”

烈如秋目光一凝,想都没想,立即喝止:“休要胡闹!”

烈玉辰根本没注意到小师叔的神色,只是瞅着面前吃了一半的仔鸡,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哪有胡闹了?我是认真的……”

烈如秋随手一挥,拍落师侄手中的鸡腿,十分严肃地斥道:“你还来劲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烈玉辰这才发觉气氛不对,不悦地说道:“小师叔,你咋啦?陌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义伸援手,你就真的只能到阎罗殿去寻我了。何况,玉心能脱困也是缘于他的智谋……”

烈如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家伙醒醒吧!这是天试!又不是真的被人围杀,你当那些考官都是摆设吗?谈什么救命之恩,你入戏太深了吧!”

烈玉辰不甘示弱,反驳道:“听小师叔的意思,是说我与玉心活该被算计的吗?是不是应该一早就燃了木香弃赛?免得教你们看了一场好戏!你说这只是一场天试,没错!但是你若不当真,那天试也是一文不值!”

烈如秋不由腾起心火,一掌拍向茶案,将满案的玉碟玉碗震得裂纹四生,汤汁横流。他忿然言道:“那我就来跟你好好地理论理论!陌青啸最终是用什么手段赶走云风破那两人的?如果真心实意地救你,他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是一早就使出来?却让你白白受了近一个时辰的折磨!他就是要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于你有救命之恩,甚至不惜背负毁诺的罪名!”

烈玉辰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有妥协,“以毁诺来威胁那两人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他一直没有使出来。再说了,你又不在当场,怎么能断定是我的错觉?他自己同样伤得不轻,还背着我在泥泞里面跑了大半个时辰呢!”

烈如秋恨不得揪过这小东西狠揍一顿,好把他打醒。他十分艰难地管住了自己的双手,说道:“仅仅是背了一程,就将你的心魂收买去了?我烈焰庄的弟子如此廉价么?好,我先不说这事。那我问你,你可知陌青鸣是怎么回事?”

坐在一旁的烈玉心探出头正欲开口,被烈玉辰一把按住,只好乖乖地缩回脖子,继续当他的哑巴木头人。

烈玉辰更加不屑,义正辞严地说道:“御风堂不念同门情谊,齐予安更是冷漠得让人发指。他们把陌青鸣逼到绝路,导致她心智大乱。最后还是陌青啸将她送到终点,才能成功晋级。如此鲜明的对比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正邪泾渭分明……”

“呵!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烈如秋冷笑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以为陌青鸣在试场内是如何耽搁了时间的?她能探查方圆数百丈的气息,却偏偏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反而绕了许多的远路。你当都是巧合吗?”

烈玉辰不以为然地说道:“显然是齐予安那货做了安排。”

“齐予安?!”烈如秋冷哼,显然那货没有这般头脑与手段,但是此刻也不是评价这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陌青啸他们五个人在御术赛道上,那是展示过驭灵术的。”

烈玉辰当然没忘,“我问过他的,他说那两人还配不上驭灵术。保存实力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切!保存实力?他们五个用驭灵的气息牵着陌青鸣在山谷里面乱逛,刻意拖延时间,安排了一场同门反目的好戏!真是良善之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了这话,烈玉辰仍是不为所动,“这事又算是什么过错?陌公子只不过是想要他的亲妹妹认祖归宗罢了。再说了,早一点让她看清御风堂那帮人的嘴脸,没有任何坏处。”

烈如秋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小的一个人咋就如此固执。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道:“横竖你是听不进我的劝,行啊!我不过是个师叔罢了,说话没有分量,不如此刻就回竹楼,去跟你的先生说上一说!”

烈玉辰毫不示弱地跳起来,“说就说!先生绝对不似你这般榆木脑袋!”

叔侄三人当即离开晟晓阁,一路沉默不言,很快就回到竹楼。还未走进门,烈如清就觉察到异样。眼见烈如秋与烈玉辰面带怒气地往榻上一坐,虎着脸相互瞪着,一派半步不让的气势;

烈玉心则是绕到烈如清身侧,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谨小慎微地敛着声息。

烈如清轻笑一声,温和地说道:“玉心,赶紧烧水沏茶,先给他们灭灭心火。”

还是烈如秋先开了口,“你小子哑巴了?只敢在我面前横是吧?有胆就当着你先生的面,把方才的胡言乱语再说一遍!”

“哼!”烈玉辰不是善茬,先是对着烈如清认真地跪拜行礼,而后十分严肃地说道:“先生,昨日组队赛中,徒儿与师弟最终能够抵达终点,全系落木族少主的搭救,不至落到弃赛的境地,维护了颜面。徒儿心中感念其义高洁,故而萌生了拜结金兰的念头,还请先生成全。”

烈如清不急亦不恼,和颜说道:“你先起来。”

烈玉辰抬起身子,仍是跪着,气鼓鼓地说道:“先生,小师叔却说我胡闹,甚至还污蔑陌少主心机叵测,并非善类……”

烈如秋再难按捺,针锋相对地说道:“你还记得他是落木族的少主啊!妖族正是借着天试这个大好的机会展示他们的实力,同时还不忘了收拢人心。你是我烈焰庄第十代的首弟子,年纪虽幼,身份却不一般。你与他不过是碰巧同组而已,仅是暂时的利害相关。他救你,是为了自己不被淘汰,哪有那么多的仁义可言?再则说了,此子心机之深,岂是你能看透的?”

烈玉辰不假思索地驳斥道:“要说心机之深,非天君莫属。少年圣主将天下搅得风云四起,所用的手段又有几人能看得透?然而,我烈焰庄上上下下不正是他的忠实信徒吗……”

“玉辰!”没等烈如秋发作,烈如清及时止住了话头,同时深深地看了师弟一眼,耐心说道:“受人恩惠,心生感念,确是人之常情。昨日试场上,落木少主的表现亦当得起‘仁义’二字。不过,由此便要结拜金兰,岂不是反而玷污了仁义圣名?所谓君子之交,何必在意这些虚俗之礼?世间称兄道弟者,因为些许俗利动辄反目成仇的大有人在。你小师叔与天君圣主之间的情义,岂只同生死共患难,也没有见他喊着要与天君结拜。”

一席话说得烈玉辰红了脸,低着头讪讪言道:“先生,确是徒儿唐突了,被一些虚俗之物乱了心神。”

“嗯。”烈如清点了点头,接过烈玉心斟满的玉盏,浅饮一口,悠悠言道:“我烈焰庄以义为重,从未陷入世俗的争斗,正是因为悟得何为真义。你先起来,与玉心一道,去书房将烈焰弟子训抄写百遍。”

“是。”两个弟子谦逊地伏身行礼,乖巧地上楼去了。

烈如秋这才放下心来,赶紧为师兄斟茶,脸上堆着笑,“不愧是三师兄,三言两语就将这小东西降伏了。”

烈如清饮尽盏中茶,问道:“小秋,今日火气怎的这样大?”

“我这不是旁观者清吗?眼瞅着玉辰跟迷了心窍一般,也不知道自己被人收买利用了,心里一着急顾不上许多。”

“哦?”烈如清慢悠悠地问道:“旁观者,当真就是一清二楚吗?”

“嗯?”烈如秋不由一愣,“三师兄,您这是……”

烈如清看着师弟,认真地说道:“北冥妖族,曾经为害世间数百年,确非善类,过往经历足以让世人时时心存戒备。当然,我指的是此前的妖族。如今,天君收服北冥,将妖族纳入神域邦属,共遵天道。或许,我们应当重新认识这个族类。如果仍然抱有成见,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待现今的妖族,就算是旁观者,也未必就是客观合理的。”

烈如秋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却听烈如清继续说道:“百年前,北冥妖族追随的是号称魔君的寒夜君,此人行事偏激,性格乖张,手段残忍,无情无义。魔君带领妖族席卷四方,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也正是这种自高自大无视天道的行径,致使他们最终走向自毁之路。而今,妖族丝毫没有掩饰对神域天君的狂热崇拜。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神域天君的言行正是他们的准则。”

烈如秋憋了半天,总算说出一句话:“您的意思是:天君正,则妖族正;天君邪,则妖族邪?”

烈如清点了点头,“昨日一场组队赛,陌青啸的表现堪称完美,他若是换一个身份,无论是人族还是灵族,或是天族,都会为人称道。只因他是妖族便被打上奸邪的烙印,这是否有失公允呢?将先祖的罪行强加在后辈身上,世间的怨仇永难休止。同样,若是带着成见去臆断,只因出身就判定必将作恶,这种行为非但不能催人向善,反倒促生恶念,无端地造就出一个魔头。”

烈如秋一时心绪纷乱,不由心有戚戚:没想到啊,他自己竟然也有像极了义父的那一刻……

烈如清笑了笑,拾起茶壶为二人斟满,戏谑言道:“话说回来,天君是何等品性,你烈如秋还不清楚吗?”

烈如秋更加难受:是啊,确实很清楚。可是,现在的天君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品性怎会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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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