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立即言道:“哪能呢!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他已经把义父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如果义父听说路家的人对他用毒,还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虽然他昨日吃了个闷亏,好歹最终没有什么损失,当然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他笑着说道:“他们邀我前去,无非就是想要弄清我开盘下注的目的,我便说给他们听呗!遇到我这般‘开诚布公’、‘直言不讳’的人,算是他们的幸运!”
月影皱了皱眉头,轻斥道:“小秋,休要耍贫嘴!你究竟是如何应对路家人的,仔细地给为父道来。”
“嘿嘿……义父,您不要总是这般严肃嘛!”烈如秋打着哈哈,随手将玉琴靠在一旁,在软榻坐下,一面沏茶,一面说道:“我呀,真真假假地忽悠了一通。您且安坐,一边饮茶,一边听我慢慢跟您说。”
听罢烈如秋声情并茂的讲述,月影不禁对这个义子新添了几分忧心,更是多了几分意外,“魔君还魂一事是你杜撰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
“义父,”烈如秋有些犹豫地说道:“魔君的确已经还魂,只是尚未完全苏醒。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魔魂绝对没有在沐天落体内转世,您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你如何确定魔君果真是在寒家的血脉还魂?”月影似信非信地盯着烈如秋,“听闻寒暮澜仅有一女,诞于圣天九十六年,单从时间上来说确实对得上。但是,魔君重生怎么会选择女儿之身?”
烈如秋开始头痛起来,“男子还是女子,对于魔君来说有什么区别吗?只要能重回阳世,大魔头还会计较这些吗?”
月影并不认可,“你要知道,沐天落是修习了妖族心法的,这件事恐怕不简单!况且,御心族人的话不可轻信。”
烈如秋没有想到义父的注意力竟然放在这个上面,“我这是忽悠路家人的鬼话,您怎么还当真了?”
“如今,妖族把天君奉若神明,那种毫不掩饰的狂热一目了然。”
烈如秋不由怒火横生,反驳道:“就在前不久,您还口口声声说沐天落是公子悟的傀儡呢!今儿个怎么又变成魔魂附体了?”
月影冷哼一声,“公子悟与寒夜君的关系岂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烈如秋睁着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瞪着义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该死的“最终之战”,脊背禁不住生起一阵阵的寒意:瞧义父的这种态度,只需岚先生的言语一声,他是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月影冷眼瞅着义子一副恨铁不成器的模样,继而轻叹一声,强行忍下心头怒气,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锦囊,平和地说道:“这事今天先论到这里,你不必忧心,总有解决之道。眼下与华茂庄周旋,你需要格外谨慎。虽然路家的大公子对你许诺会给妖族开盘,只怕不会如此轻松。”
烈如秋接过锦囊取出里面的一张绢纸,只是瞟了一眼,顿时五味杂陈,“义父,您这是作甚么?”
“你将这张银票拿去,作为你庄盘的本注。”
“三百锭金?!”
飞刀门名下的产业不少,曾经也算是家大业大。然而,淬刃崖已经六年没有掌门,仅仅依靠几个年轻人打理,暗地里还资助着数量众多流离之人,要不是因为晏王世子这层关系,恐怕早就难以为继了。能够做到勉力维持已是不易,骤然间怎么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来?
纵然烈如秋对商贾经营不甚了解,也清楚这三百锭金的分量。
“义父,您这是何意?”烈如秋被弄糊涂了:一面是对妖族深恶痛绝,一面是将重注押在妖族考生名下,世上怎么有会如此矛盾的事情?
“小秋,为父一生嫉恶如仇,却放任齐自诺为非作歹长达五年,愧对浵江百姓……无论多少钱财也偿还不了为父的过失。”提及这个话题,月影的目光透出几分落寞,“如果能够动摇路家的根基,彻底铲除齐氏这个毒瘤,或能稍稍弥补为父一生所憾。既然妖族的那几个考生承诺摈弃毒道,不妨相信他们一次。”
烈如秋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评说,愣了半晌,总算想起一事,“义父,您对那分组的结果如何看待?组队赛怕是不会太平吧?”
“嗯。”月影略略点头,“昨日,你跟齐家及御风堂弟子会了面,还登门拜访落木族人,这事在庄园里面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看在眼里。”
烈如秋不由一笑,有些得意地说道:“我正是要教庄园里面的人都知道,不要妄想在背后搞什么小伎俩……”
月影抬手打断,“昨晚,齐予安与云风破二人去了一趟显晧阁。”
“显皓阁?”烈如秋稍作回忆,惊讶地说道:“是公孙雴云的居所?那两个人找他做什么?”
“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但是他们的目的不难猜想。这二人说服公孙雴云出面,邀请了妖族的萧月泽、灵族的元莫野,以及为父一共四人作为见证,要将六组考生聚在一起,面议天试之事。”
烈如秋不是一般的震惊,“六组考生全部到场?齐予安他是作的什么打算?”
“他们约定今日申时于昱晖阁内面议。”难得月影面露欣慰之色,“小秋,应该是你的游说起了作用。届时,你与为父一同去看看罢。”
这又是什么诡异的事情?烈如秋不得不重新审视齐予安:这货竟然有如此涵养,居然能放下身段与世仇坐下来共议天试!也或许是因为他太想重振家门声誉了吧?为了在榜上留名,不得不容忍自己与宿敌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
临近申时,烈如秋跟随月影一同来到昱晖阁,宽敞的厅堂被布置一新:高处摆着四案四椅,厅堂正中留着一条两丈余宽的走道,两边整齐地放着数十个软榻。
此刻,堂内并无一人。
月影领着烈如秋来到二楼的一间茶室,说道:“时间尚早,先坐一会。”二人刚刚坐定,一名青衫侍女叩门而入,俯身请安:“禀告月影掌门,方才灵族的元莫野先生派人送来口信,他说:不过是同组考生的闲聊,不必兴师动众,他就不来凑热闹了。此外,灵族的考生皆有伤在身,正借着休试闲暇的机会疗伤调养,因此,请恕他们无法到场。”
月影略略点头,侍女退了出去。烈如秋不满地说道:“灵族可真是心大,这是闲聊吗?”
月影不以为然地说道:“灵族数次内乱,灵蝠一族均能置身度外,元莫野可谓是老谋深算。他这是明摆了态度,无论人族对妖族有怎样的打算,灵族都不会参与。”
正如月影所言,涉及这六组的灵族考生仅有凤羽辰一人到场。当然,她自认是御风堂的弟子,根本没有将自己算作是灵族一类。
原本以为,这场备受关注的聚会定是剑拔弩张,水火难容。让烈如秋意外的是,数十人的会面平淡得好似清水一般。
三位主考官堂上高坐,仅是公孙雴云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再无旁的说辞。
人族的二十位考生,按照各自的氏族与门派依次作了自我介绍,同时承诺天试期间暂且放下世族仇怨,试场上依照天道与章程公平争先;妖族的五个少年彬彬有礼,言谈谦逊,再次声明摈弃毒道,必将严守天试章程。
在三位主考官的见证下,一场聚会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结束了。
烈如秋远远地瞧着满脸严肃的两个师侄,一本正经的模样反而令他生出莫名的疑惑:当真如此简单吗?没有所谓的舍生取义?没有暗中使绊?
萧月泽领着妖族的五个少年先行离去。而后,公孙雴云带着自家的二公子离开。剩下的人族考生相互客套了几句,对着月影施礼告辞,分别结伴而行。
这时,烈如秋将小师侄唤到近前,介绍给义父。两个小家伙倒是不辱师门,举手投足给足了小师叔面子。
月影对这两个小小少年十分喜爱,将二人留在昱晖阁中,令阁内的侍女专门备了一席,一同用过晚膳后,安排两个天魄族人将其送回竹楼居所。
送走师侄后,昱晖阁内恢复了静谧。烈如秋与月影起身返回昌昀阁。闲来无事,父子二人在梅林小道漫步,风雪间别有一番趣味。
烈如秋忍不住感慨道:“义父,您看今日这数十个少年考生共济一堂,彼此谦和有礼,要是天下人都能像这样心平气和地放下仇怨,那该多好!”
月影却深叹一息,“小秋啊,世间的事哪有这般简单?或许,天试能让这些少年暂时放下一些东西,但是,他们因由血脉传承而来的责任岂能轻易抛弃?”
“这不正是天试的目的吗?既然有化解干戈的可能,为什么一定要世代敌对?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尽头?”
“就算他们想要放下,也总会有人于暗处生事,以图搅浑天下,从中牟利。”月影想起自己的好兄弟,不禁心生酸楚,摇着头说道:“哪一个少年不是曾经心存善意,向往自立于世,然而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自在于心?最终还不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去承担血脉的传承。天道如此,无人例外。”
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雪落得更加密集。梅枝已经覆了厚厚的一层银色,将融未融的雪水凝成无数冰凌,折射着玉月灯的光华,将蜿蜒崎岖的青石小道变得如梦如幻。
待二人回到昌昀阁已近亥时,早有华茂庄的伙计候在阁楼外的檐廊下。陌生的伙计没有过多寒暄,仅是极为客气地递交了文书后便告辞离开。
走入阁楼,烈如秋展开文书粗略地扫过一眼,不由蹙起眉头,纳闷地说道:“今日竟然有人提前结了盘,将户头里的本注与利金提取一空,这是何故?”
月影取过文书细看,冷哼一声:“看来是路家的人使了手段,想要借此试一试你的诚意。”
“他们竟能在朝夕间轻易说服这些人,本事不小!”烈如秋不解,“今日人族与妖族和谈,明显有利于庄盘,既然有利可图,他们为何半途放弃?”
“你再仔细看看,提前结盘退出的是几个小钱庄。这些庄号定是与华茂庄暗通曲款,路家只需稍作暗示,他们必定言听计从,一点都不奇怪。”
烈如秋却是懒得多想,将文书交还义父,“不过是几个小钱庄,少了百来锭注金罢了,无伤大雅。不知道路家打算什么时候给妖族考生立盘。”
月影瞧着文书,仍有几分不安,“小秋,明日你将那三百锭存入庄盘。”
“嗯。”烈如秋只觉得又困又乏,“明日看看情形再说罢。义父,我先去歇息了。”
烈如秋自然预料不到,待到次日钱庄开盘时,各种言论已经传至圣都的每一处角落。
一大清早,酒肆茶楼、街头小摊聚集了不少人众,热议纷纷。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在望旸庄园出了件稀罕事,齐世子竟然跟落木族的妖人坐到一块了!”
“那不是为了天试吗?齐世子为了头甲头名之位,也是不得已的吧?”
“咳,我听说他们是屈于天威,被迫的……”
“是啊,都说这位小天君与妖族的关系不一般,自然是向着那几个妖人的。”
“谁都知道,御心族的族长与‘那一位’曾经是挚友,如今辅佐一个小天君,当然会拉拢妖族……”
“昨天,华茂庄放出消息,说是打算开立新盘,听说就是给妖族的……”
“难道说华茂庄也屈服了?乖乖,御心族这是不得了哇!”
“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个屁用,能让老子发笔横财才是正道。华茂庄给妖族定的赔率是多少?”
“还没有挂出来呢!一会儿都去庄上看看……”
……
这一天,华茂庄并没有给妖族考生开出新盘,而张贴在庄内显眼处那个最受热捧的庄盘又有不少跟庄的人提前结盘,将户头里的全部注金提空。
临近亥时,当烈如秋再度拿到文书时,惊讶地发现庄盘内跟庄的注金仅剩三分之一,不足两百锭金。
休试的第三日,望旸庄园仍旧风平浪静,众考生在各自的居所内调养生息,抓紧这最后一日的时间尽力提升修为。
临近晚膳时,御风堂的居所来了一名年轻人:云字辈排行第四的云风离,是目前御风堂所有弟子当中唯一一名已经聚星的弟子。
眼见四师弟突然出现在面前,云风破十分意外:“我御风弟子依天诏禁足,皆在临风堂内闭门思过,你是如何离开落风镇来到圣都的?”
云风离来不及解释,只是拿出明风寒的密信,十分谨慎地说道:“二师兄,寒师叔再三叮嘱,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御风堂的生死存亡,你必须依照信中的指示行事。”
云风破匆匆看过密信,信中的内容不亚于晴天霹雳。他愣了半晌,咬牙切齿地说道:“此事,还需告知齐世子才行。”
齐予安做梦都想不到,一场天试组队赛兜兜转转,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依然要暗中使出手段阻止妖族的几个子嗣晋级。然而这一次,不是因为世族仇怨,而是被人拿捏在掌心,毫无回旋的余地。
更为窝心的是,他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