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日丑时,落风镇,临风堂。
没有任何由来,明风寒忽然由睡梦中惊醒,支着卧榻坐起身来,一双眸子机警地看向四周。
自从青峦峰被封禁,御风堂散布在各地的弟子依天诏尽数回到落风镇闭门思过。幸好临风堂占地宽阔,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百余间屋子,众多弟子住在这里,日常的生活与修行倒是没有多少不便。
但是,对于明风寒个人来说一切都改变了。依照天诏,他被废除了一身修为,在外人眼里看来,他这个已故掌门的师弟、圣都分庄的庄主,身份确是尴尬:既没有恰如其分的修为境界继任掌门,又因辈分不得不引导一众的同门后生;表面上依然被唤作师叔、师祖,却是最普通的凡人一个。
然而,是不是就此心甘情愿做一名凡人,明风寒的心里自有计较。御风堂数百年的基业,总不能断送在他这一代的手中。
只是这夜无缘无故突然惊醒太过蹊跷。他披了件外衣离开卧榻,来到窗边轻轻推了推:窗锁仍是好好的,窗棂上的法阵没有任何触动的痕迹。
再踱至门前,同样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他正在纳闷,房内的烛火忽而熄灭,一道陌生的气息来到他的身后。
明风寒生出几分慌乱,转过身低声喝道:“你是何人?”
那道气息化作一个虚影,自行在软榻坐下,略带嘲弄地睨着明风寒,无声言道:“阁下无须惊慌,某人并无歹意。”
仅此一句,明风寒便知对方的修为境界深不可测。他在脑海中急速地搜索,想到几个名字正要开口,那人又言:“你何不坐下听某人细说来意?”
明风寒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好似牵线木偶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向软榻,在那个虚影的对面坐下来。
窗外的银雪反射着远处的灯火,微弱的光芒探入屋内,给漆黑的房间增添了几道捉摸不定的影像。他紧紧地盯住面前的身影,虚实变幻之间只能看出是一名男子,体态修长优雅,暗影间似有星芒闪耀。看不清面容,亦分辨不出衣着装束,只有隐隐约约的长发因气息的催动而飘逸。
那人似乎在低声冷笑,而后无声言道:“明风寒,某人交代你一件事,务须要遵照执行。”
明风寒忍着心底的不安,问道:“何事?”
“你即刻传令给望旸庄园内的弟子,以及齐家的子嗣,即将到来的组队赛中,必须阻止妖族的六个执司后裔晋级。”
“什么?!”明风寒不解,“六名?怎么会是六个人?”
“陌青鸣也不例外。”
明风寒大惊,“这么一来,我御风堂岂不是全军覆没?”
“不过是牺牲几个少年人的榜单虚名罢了。要是让妖族得了势,恐怕御风堂要失去的就不是榜名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只是一场初试而已,天君又不会立即封赏,妖族怎会就此得了势?”
那人不屑地说道:“个中隐情,你没有必要知晓,只需照做即可。”
明风寒十分不甘,“我为何要听命于阁下?再则,试场上众目睽睽,怎能消极应赛?而且圣都远在千里之外,我已经失去修为,又在禁足时期,岂能左右试场中的事情?”
“明风寒,某人若是不知道你的底细,何必在此废话?”那人顿了顿,又言:“此外,对于云风隐一事,你应该无法撇开干系吧?御风堂将她隐匿在青峦峰的密阵中,这等罪名对你御风堂只怕是要雪上加霜。明说了吧,现如今御风堂要的不是榜名,而是生存下去的机会。”
提及御风堂的大弟子,明风寒不禁心跳加速,不敢确信地说道:“我对阁下的来历全然不知,如何能够信得过?再则,除却天君,望旸庄园内的顶尖人物可是不少……”
那人不想多费口舌,在明风寒的脑海深处淡淡地说了三个字,而后言道:“某人轻易不托人,你自当仔细斟酌,好自为之。”言罢便隐去了身影,屋内的烛火再次明亮起来。
不知不觉中,明风寒出了一身冷汗,心底反复默念着那三个字,想到那个人,面色变得煞白,颤声自言:难道这就是御风堂的劫数?
一场大梦虚虚实实,烈如秋仿佛将这十多年的光阴重新度过,直到最后实在口渴得厉害,才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回到现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再也熟悉不过的弟子服,温暖的气息在卧榻四周萦绕,如同魂牵梦绕无数次出现过的场景。
烈如秋抬起眼帘看到一张亲切温和的面容,忍住喉咙间的干痛,嘶哑着声音唤道:“三师兄!”
烈如清仔细地探了探,见师弟气息平稳,心脉无恙,不由笑了笑:“醒了就好。你现在感觉如何?”
烈如秋支着身子坐起来,脑后传来一阵钝痛,伸手捂着痛处嗤了一声,嘟囔道:“难道我昨天夜里摔到头了?”
烈如清毫无愧疚地说道:“为了让你赶紧入睡,我拍了一下。”
“什么?!”烈如秋极为不满地抱怨道:“你怎么下手也没个轻重的,要我睡觉不能好好说吗?干嘛又拍又打的?”
烈如清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是好好说话就能听的人吗?难道你没有一点点的自觉?不知道自己一旦叨叨起来就没个止境吗?我还想落个耳根清净呢!”
烈如秋隐隐想起某些细节,不由垂下了眼帘,讪讪地问道:“三师兄,昨晚,呃……那个,我没有说什么胡话吧?”
烈如清嗤笑道:“你小子张口就是天上地下云吹海侃,向来就爱胡说八道,我哪有工夫去细听。”他瞅着师弟的神色,转而提醒道:“你赶紧把圣光收回体内,不可大意。”
烈如秋摸出青玉石匣想到一事,问道:“三师兄,你以前是不是不知道我体内有圣光?”
烈如清点了点头:“圣光乃是神域沐家专属之物,若是藏在脉丹气血之中,仅有修习过圣光的人方能探知。再则,世间仅有沐家血脉才能修习圣光。所以,你应该庆幸华茂庄的人并不知道你有圣光护体。”
烈如秋不禁咧开嘴角笑道:“这么说来,他们对我的一派胡言是深信不疑了!哼!竟然胆敢算计我,迟早要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烈如清见师弟已能开口玩笑,压在心头的巨石总算放下来,“我教人送来一些生米,玉辰玉心一早就给你熬了药粥。你洗漱后就下楼去罢。”
烈如秋应承着,忽而一拍脑门,嘶声呼道:“糟糕!昨夜我原本是要去义父那里的,这下麻烦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烈如清轻笑一声,“刚至辰时。你嗓子哑得厉害,就不要再大呼小叫了,回头让你的师侄们听见又要笑话。你昨夜回来后,我委托天魄族人给月影掌门送了信,说是为了指点师侄应对天试,我将你留下了。”
烈如秋又是一番表情夸张地感恩戴德,带着气声说道:“三师兄!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
“行了!你跟我少来这一套!”烈如清一脸嫌弃地说道:“瞧你神采奕奕的,别再赖在榻上了,赶紧把自己收拾收拾。”
“是!遵命!”烈如秋嬉笑着掀开锦被坐到卧榻边上,眼看师兄离开,这才揭开手中的青玉石匣。
圣光在狭小的匣内聚成一团,浩密浓郁,光芒夺目,生机盎然。直到亲眼所见,他才发觉原来深藏在脉丹中的圣光竟有如此众多。眼前不禁浮现某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又将某人好一通咒骂。
烈如秋将圣光重新引回体内,收好青玉石匣,去到浴室梳洗妥当,返回卧房翻出锦被中的玉琴,精神抖擞地下了楼。
“小师叔!你起来了!我专门给你炖了药粥,可以袪火清嗓的!”
“怎么成了你炖的?合着不关我的事了?”
“是是是!我俩一起炖的……小师叔,你稍等,我这就去盛一碗过来!”
“你待一边去,我早就把粥放在食盒里了。”
……
两个小家伙拌着嘴,争先恐后地奔向偏房,捧着食盒回到厅堂,满脸期待地凑到烈如秋跟前。
其实,圣光早已将喉咙的肿痛修复了。烈如秋清了清嗓子,故意哑着声音笑道:“你们两个小东西无事献殷勤,怎么会这么乖巧?老实交代,有什么事情要求于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带你们出去玩儿?”
“切!你少自作多情了!”
“就是!侄儿孝敬师叔乃是天经地义。再说了,我要静心修行,才不会跟着你出去胡闹呢!”
烈如秋暗自偷笑,拾起玉匙喝了一口绵糯滑爽的热粥,一股清香直落心脾,仅是尝了一口便能知道炖粥人的心意,这两个小家伙定是费了不少功夫。他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揉了揉师侄们的小脑袋瓜:同门间的情谊本就无须多言。
见师叔吃得香,二人腻歪了一会儿就一同回到书房,各自静坐修行去了。烈如秋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师兄,昨日我带他们去会了会齐家与御风堂的人,还拜访了落木族,他们两个跟你说过了吧?你觉得如何?”
烈如清颇为超脱地说道:“齐家与御风堂要是执意阻止妖族考生晋级,恐怕不会仅仅是消极应赛。至于妖族嘛……那个名叫陌青啸的少主不可小看。既然是公孙雴云调教出来的弟子,哪怕不是倾囊相授,也绝非寻常之辈。何况,像公孙雴云这样的人物,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庸才身上。”
“所以呢?三师兄究竟如何看待?”
“遵照天试章程而行,方能立于不败之地。”烈如清笑了笑,反问道:“你为了维护天试的尊严,尚且不惜口出狂言,这会儿又装什么糊涂?”
烈如秋撇了撇嘴角,悻然言道:“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搞的什么名堂,设置如此繁复的章程,结果弄出这一出来,是唯恐天试不够精彩吗?”
烈如清摇了摇头,笑而不语,继续捧起书卷研读起来。
一罐药粥吃得精光,烈如秋抹了抹唇角,看着窗外的天色,随口说道:“这圣都的天气真是奇怪,天天风雪不断。照这样下去,到了盛夏季节,岂不是又有水患祸民?”
烈如清意味深长地说道:“六年前的冬季,同样是风雪连绵数月,然而世人并未关注盛夏的水患,倒是对那泠曙山的地崩热议了许久。”
听到此言,烈如秋的眉尖扬了扬,想到还有一件天大的难事等着自己,又开始头痛:不知道世人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盛夏兰月的丹霞天试,如果公子惜所说的“最终之战”无法避免,那时的世界会不会已是满目疮痍?
可是,那个混蛋究竟把自己藏在什么地方呢?
面对这种毫无头绪的局面,烈如秋除了愤怒,只剩下茫然无措,却偏偏没有一个能够商量的人。他暗暗叹了一息,提起身侧的玉琴,说道:“三师兄,我这就去看望义父,今晚就留在昌昀阁了。”
烈如清将师弟的愁容看在眼里,再三提醒道:“你在庄园行走千万不可大意,务必时时借圣光护着自己。”
“嗯,我明白,师兄不必忧心。”
待来到昌昀阁时,烈如秋已经收拾好烦乱的心绪,颇为乖巧地面对月影行礼,笑嘻嘻地说道:“义父,昨天我与路家的大公子会了面,您交代的那件事情应该有些眉目。”
月影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烈如秋,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在华茂庄的闲居,路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