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虚与巧周旋

烈如秋闭上酸胀难耐的双眼,稍稍犹豫,心中一横,重新抬起眼帘,说道:“路大公子,你不必左右试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畅意直抒岂不痛快?”

“哦?”路筱灵的身子向前倾了倾,饶有兴致地说道:“洗耳恭听。”

烈如秋拾起茶盏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说道:“路大公子邀我前来,无非是想知道我在华茂庄开盘下注的用意。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说一说君主的心事。你可知道圣主与御心族长是什么关系?”

不等对方有所表示,他立即自问自答:“圣主自幼养在御心族,是悟先生一手带大的,二人的关系胜过师徒,情比父子……”

这一句话不亚于一道惊雷,路家兄弟再想如何掩饰也无法镇定,二人对视一眼,却不敢出声。

烈如秋见效果不错,继续说道:“或许,你们会说御心族与神域天族决裂已有数百年,不可能收养沐家的血脉。但是,这个沐家少年的身份可不一般。你们应该听说过血月之祭吧?”他稍稍顿了顿,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帝宫之乱最终结束于血月之祭,很多人都以为那场仪典是为了给司马子仁还魂。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唤醒魔君的亡魂……”

只听“咔嚓”一声,路筱灵手中的玉盏竟然碎成齑粉。烈如秋心中暗笑,更加严肃地说道:“公孙雴云的精心谋划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有料想到最后的结果并非如他所愿:魔君没有在妖王寒氏的子嗣体内安魂,而是……”

路筱川忍不住一声低呼:“沐天落?!”

烈如秋扬了扬眉尖,在心里面大笑:“这是你们胡乱猜测的,我可没有这么说,哈哈哈哈……”他拾起茶壶自斟一盏飞速饮尽,而后说道:“前世,魔君与悟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转世重生,不难想象悟先生会如何对待这位少年天君。”

烈如秋故意深叹一息,“可惜,现实与愿望总是差强人意。魔君亡魂尚未完全苏醒,修为境界也远远没有恢复至当年。他意欲收复霸权,悟先生自然是替他大包大揽,却被世人误解,以为天君是御心族的傀儡。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天君臣服北冥之后,妖族对天君过于狂热的态度引起悬镜崖的怀疑。岚先生在与悟先生理论的过程中产生分歧,二人起了争端,致使极北之地出现天崩……”

路筱灵紧蹙柳眉,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北地天崩是因为公子悟与岚先生斗法?”

烈如秋极为坦诚地看着对方,“不然呢?如今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路筱灵轻咳一声恢复了神态,“你说的这些事情跟下注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烈如秋扑扇着一双杏眼,认真地说道:“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天君要收复霸权!且看当今的四族,神域自不必说,既然拥有圣物传承,天族的子民没有道理不臣服;灵族已是名存实亡,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入囊中;对于妖族只需一书天诏,天君战无不胜,北冥尽数收服;现下仅剩人族,却是需要费些手段。”

路筱灵问道:“为何?”

“凡界地广人盛,英才辈出,而且……”烈如秋顿了顿,想起陌青啸的一言,“人族工于心计,善用权谋,阳奉阴违之辈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绝对的声望,难免会再生战乱。”

路筱灵又问道:“你为何不以自己的身份号令人族四郡?不是还有月影掌门作为后盾吗?”

“哈,路大公子怕是有所误会。”烈如秋最烦对方拿他的身份来说事,但是轻易绕不过去,只好胡言乱语:“这天下当属天君一人。天君早就收回了玉灵王的封号,同时废止了妖族寒氏的妖王之名,我岂能再生妄念去争什么帝宫之位?”

路筱灵竟然没有反驳,而是问道:“你说的声望,究竟是指何人?”

“当然是天君的声望。”烈如秋脱口应道:“当前在人族各大望族世家的眼里,天君只是御心族的傀儡,这些人定然不会真心臣服。天君将天试考场定在圣都,确有深意。其一,在悟先生闭关不出的情况下,五位主考官能够和平共处,足可以见天君的声威;其二,妖族对天君言听计从,为了参加天试不惜承诺摈弃毒道,妖族的忠诚毋庸置疑。其三,人族世家的家主们大多都来到了圣都,正好可以看个清楚明白:乱流之中谁主沉浮。”

路筱灵反问道:“那么,谁沉谁浮呢?”

“天君已经出了招,就看你们路家接不接了。”烈如秋的瞎话说得越多,头就痛得越发厉害,那道跋扈的妖火灼烧着心脉,妄图吞噬清明的神识。不知不觉间,他的额角冷汗淋漓,嗓子几乎要生出烟来。他无奈再斟一盏,饮时稍有缓解,不待片刻妖火卷土重来:毒就在茶中,无异于饮鸩止渴。

路筱灵冷眼瞅着烈如秋,追问道:“天君出了什么招?”

烈如秋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天君令我在华茂庄开盘下注,一是为了向路家示好,其次是想看一看路家究竟选择追随还是旁观,甚至是敌对。华茂庄号称天下排名第二,无论是财力还是底蕴都可以称为人族的顶梁柱。百余年来,表面上路家超然于权势之外,实则一直处于权力中心,站在巅峰。天君说:站得高固然看得远,但是风景看得久了,还是要记得掂量一下,是否山外还有山。”

路筱灵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如何确认自己就是更高的山峰?”

“有御心族辅佐,加上妖族的誓死追随,这些还不够分量吗?”

“既然分量足够,何必还要找上我路家?”

“帮手不嫌多嘛!何况,还有一个悬镜崖那个麻烦。如果能够得路家的鼎力相助,天下大势所趋,想来悬镜崖亦会投鼠忌器。”

烈如秋见路筱灵沉吟不语,似乎未为所动,便接着编排:“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天君考虑与你们路家结盟,下注不过是个彩头罢了。在圣都,妖族的考生不可能走得远,人族只需稍施手段,他们便举步维艰。届时,庄盘里面的钱权且当作天君送给路家的见面礼。但是,天君的这份好意还得看你们路家领不领情。路大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路筱灵仍然未作回应,若有所思地望着烈如秋,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路筱川低声言道:“大哥,晚宴已经置备妥当,您看?”

路筱灵忽而笑道:“说了许久,知秋公子定然饿坏了吧?不如你我于席上边吃边说。”

听了这话,烈如秋感觉整个脑袋瓜都要崩离了: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但是,他不得不假装成顺服的模样,站起身提上玉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跟随路家的两兄弟走出茶室,顺着檐廊走过几步来到一间精致的宴厅。两名侍女已将菜品摆好,正低着头站在一旁。圆桌四周列着四把木椅,同样铺着厚厚的兽绒。

路筱灵在主位坐下,随口唤道:“三弟,你去把小鱼儿叫来。” 路筱川立即推门离去。

路筱灵教烈如秋坐在一侧,冲着侍女言道:“还不赶紧给知秋公子斟酒。”

侍女捧了酒壶走上前来,烈如秋依着习惯正要阻止,忽而察觉到身侧冷冷的目光,当即意识到:若是执意拒绝饮酒,必然露出破绽。

可是,这酒……事到如今,纵然是穿肠的毒药也不得不喝了。

路筱灵端起酒盏,极为客气地说道:“路某仅以薄酒一盏敬知秋公子,以期你我情谊绵长。”言罢,一饮而尽。

别无他法,烈如秋只得拾起酒盏,口中言道:“路大公子客气了。”烈酒一经入肚,恰如热油溅入沸水,激得气血逆行,甜腻涌入咽喉,烈如秋再难忍耐,伏首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得一身雪衣血痕累累,煞是触目惊心。

恰好这时路筱川领着小鱼儿推门进来,瞧见这个情形,小鱼儿一声惊呼:“知秋公子,你这是怎么啦?”说着话儿就扑到近前,瞅见烈如秋手中已经见底的酒盏,不禁大声叱道:“知秋公子从不饮酒,大哥你这不是要害死他吗?”

路筱灵故作惊讶地说道:“从不饮酒?他并未推辞,我又怎会知道。”他转过目光吩咐侍女:“赶紧去端盆水来,为知秋公子净手洗脸,再取一件干净的锦衫来。”

小鱼儿倒了一盏清水递到烈如秋手中,捧着一个空盆催着他漱了漱口,嘴里还在埋怨:“你不能喝酒,为什么不拒绝呀?不能喝还要喝,你怎么会这么蠢的?”

烈如秋缓过神苦笑一声,心里暗暗骂道:这路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今后可别栽到我手里……他摇着头哑声说道:“我也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

将浸满血渍的衣衫换掉后,大家总算安顿下来。烈如秋这时才看清楚,一大桌子的菜全是依着他的口味。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有惧怕辛辣之物的时候。

更为可怕的是小鱼儿超乎寻常的热情。这位路家千金不停地为他布菜,宴席变成了炼狱,一顿饭吃得如同上刑一般。

不知道熬了多久,终于宴罢。小鱼儿在一旁烧水沏茶,路筱灵看起来心情颇佳,对烈如秋言道:“给妖族开立注盘一事,待我禀明家父之后,会将注单送到知秋公子的手上。虽然家父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庄里的营生,但是此等大事还须经过他老人家的认可,请知秋公子能够体谅。”

小鱼儿端着茶盘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咱们路大公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其实父亲早就打算将华茂庄交给他了,他却总是推说自己资历尚浅,不堪重用。近两年,父亲有意当着甩手掌柜,大哥已经做着总庄主的事,只差一个名分罢了。”

烈如秋笑着接过茶盏浅饮慢啜,只觉一道清凉的气息沁入心脾,拂过滚烫的经络,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他不禁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好似天降雪水冷泉混着气血冲入五脏六腑,试图浇灭先前的那道妖火。

然而舒爽仅有一瞬间,气血间的圣光无情地阻止了这股清泉,将其视作外来的侵略者,固执地保护着心脉与神识。

与先前的妖火一样,这股清泉霸道而执着,冷冽的气息誓要凝结一切。

痛楚被无以复加地放大,烈如秋觉得自己多一息都待不下去了。他放下茶盏,起身抓过身旁的玉琴背在身后,拱手言道:“今日已经叨扰多时,误了路大公子许多正事,原是不该,还请见谅!”言罢就要离开。

路筱灵并无挽留之意,客气地说道:“知秋公子言重了。他日若得便利,路某必当登阁拜访,还请公子能为路某引见天君圣主聆听圣意。”

路筱川陪着烈如秋走出闲居,客套几句后,小鱼儿跟了过来,拾起廊柱旁的锦伞,欢快地说道:“知秋公子,你打算去哪里?我送送你。”

烈如秋本想拒绝,余光瞟到竹楼的二层檐廊,发觉路筱灵正望着楼下,只好说道:“回我师兄那里。”

小鱼儿将锦伞塞给烈如秋,“那就一块儿走吧!”

路筱灵目送烈如秋的身影没入梅林,冲着楼下使了一个眼色,路筱川会意,立即隐去身形紧紧跟上了那二人。

路筱灵转身推开一扇紧闭的竹门,进去后关上门,对着屋内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俯身施礼,恭敬地言道:“父亲,您看此事如何应对?”

路波明摩挲着手上的脂玉扳指,问道:“他的庄盘入了多少本?”

“本注五百金珠,其他的都是旁人的跟庄。不过,前两日他以他师侄的名义开了户,寄在他的庄盘下,本注一百锭金。”

“要是就这么点本,是不是太小看了我路家。”路波明皱了皱眉头,“注盘给他开。不过,入注的门槛要设置点难度,总要让我看到天君十足的诚意才行。”

离开闲居后,小鱼儿与烈如秋挨在锦伞下笑盈盈地说着闲话,烈如秋被体内的妖火和奇寒折磨得心力交瘁,借口炭火烤得嗓子生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数百丈的路途远得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视线都快要模糊了的时候,小鱼儿带着遗憾语气说道:“明日我有些事要出庄,过两天才能回来,文书只能要别的伙计送给你了。”烈如秋点了点头,将锦伞还给小鱼儿,朝着竹楼艰难地走去。

他来到廊檐下推开竹门,只见厅堂内两个小师侄正在对弈,师兄则捧着书卷坐在一旁。三人眼见烈如秋皆觉意外。

小家伙们停下手中玉子,不约而同地问道:“小师叔!你怎么回来啦?”

烈如秋憋着最后一点心力,缓缓踱向竹梯,哑着嗓子说道:“我有些困,先睡了。”

待他挪进卧房便是多一步都走不了,靠着墙瘫在地上,只觉得头颅已经裂开了几条缝,妖火与冷泉像两把利刃剐蹭着摇摇欲坠的心脉。可是,偏偏神识一片清明,让他不得不细细品味每一分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声轻呼:“小秋,我进来看看。”

烈如秋想要阻止,无奈喉咙干渴得厉害,一时竟然发不出一声。房门轻开轻合,烈如清悄无声息地走进卧房,看见师弟伏在地上,赶紧将他扶起来连拖带抱送到卧榻上,解开身后雪绫小心翼翼地把玉琴推到枕边。他仔细地打量着师弟,除去气息略显急促,却看不出别的异样。

“小秋,发生了什么事?”

烈如秋倚着烈如清的肩头,轻咳了几声,声音沙哑地说道:“应该是中毒了吧。师兄不要声张,不能教人瞧出端倪……”

“中毒?”烈如清紧蹙眉头,再次探向他的心脉,仍旧看不出丝毫迹象。“跟我说说,你有什么感觉?”

烈如秋艰难地说道:“大概是迷惑心智一类的药,我头痛得厉害……”

烈如清警觉地盯着烈如秋的双眸,“你可曾感觉到有记忆缺失?”

烈如秋摇了摇头,忍不住带着委屈:“师兄,我难受……”

烈如清不禁动容,自责言道:“是师兄没用,没有照顾好你。”

“怎么会怨到师兄的身上。”烈如秋紧紧地抱着烈如清,自嘲道:“是我太过自大,仗着自己有圣光保护……”

“圣光?!”烈如清眼神一亮,自言自语道:“按理说华茂庄行事不应如此草率,对你用了毒却不解毒,白白留下证据,对他们没有任何益处……莫非就是因为圣光?”

烈如秋心力不继,毫无意识地应道:“先是一道妖火,最后又是一股奇寒,要不是我有圣光,路家那帮狗贼肯定会套出我的实话来……”

烈如清想了想,问道:“小秋,你能将圣光引出来吗?”

“能。可是为什么要引出来啊?”

烈如清将烈如秋扶正坐好,说道:“小秋,你认真听好:圣光既能保护你不受毒药的支配,同样能阻止解药去毒,你只有将圣光引出来,让毒药解药在体内相融,方能化解。”

烈如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茫然言道:“把圣光引到哪里去呢?”

“你有没有可以密封的盒子罐子之类的容器?”

烈如秋伸手探向怀里,取出青玉石匣,“这个行吗?”

烈如清接过石匣揭开石盖,看见里面写着名字的锦囊,不禁眼神微闪。思绪微动,他立即挪开了目光,说道:“就用这个。你赶紧将圣光引出来,师兄会护着你的,不用担心。”

烈如秋依言,垂下眼帘聚起仅存的一点心力,凝神净识探向周身的气血经络,引着圣光散出体外飘入青玉石匣。

未过多时,蓝光莹莹的圣光在小巧的石匣内挤得满满当当,烈如秋实在支撑不住栽入烈如清的怀里。没有圣光的阻挡,妖火率先发难,径直扑向心脉深处,将神识牢牢攫住。

烈如秋忽而睁开双眼,瞅见近在咫尺的青玉石匣,往事记忆在心海翻腾,他喃喃言道:“师兄啊!就跟幼时一样,每一次受伤生病,都有你陪在我身边,我真的是太幸运了。可是……可是那个家伙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总是一个人,总是什么都不说出来,总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为了救我的义父,他把那些妖毒全都用自己的身子担下来……他给我留下这个石匣,独自一个人去了北冥。没有人知道他受了多少伤,所有的事情他都是独自承受,没有一个人能够陪在他的身边……”说着说着,热泪滚满脸颊,他哽咽抽泣,“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来啊!他究竟把自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的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烈如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言道:“小秋,你此刻需要静养,先好好睡一觉,咱们明日再说。”言语间,他的手中生出一道炽息指向烈如秋的脑后,将其击晕放倒在榻上,再把青玉石匣塞回他的胸襟,盖上锦被。

烈如清看着师弟的倦容,轻轻替他抚去脸上的泪水,心疼不已地叹息一声,在榻边坐下,默默地守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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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