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三人离开落木族的竹楼,已是未时。
烈玉心怀里揣着那枚锦囊,一边走一边感慨:“依我看啊,陌青鸣根本就没有打算认祖归宗的意思,你们瞧瞧御风堂的那一帮人,甚至都不把点霜录放在眼里!不是说神域的榜名从来都不录虚名的吗?”
“你倒是要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把信交到陌青鸣的手里,而且还要她打开看一看。既然应承下来了,不可言而无信。”
“小师叔,你帮我想想呗!人家执司可是向着你跪拜的……”
烈如秋冷哼一声,“那个巴巴地接过锦囊的人又不是我。”
“哼!”烈玉心对着烈如秋扮了个鬼脸,“那时你没有推辞,我当然替你接下了!”
“行了行了行了!你还不知道小师叔的为人吗?别看他嘴硬,心肠软得跟水似的。是不是啊?小师叔……”
烈如秋没好气地啐道:“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怎么这般难伺候?”
“谁要你伺候了?”
“那你自己滚回竹楼去,我就带着玉辰一个人去玩儿。”
“啊?”烈玉辰似乎并不领情,“还玩啊?不回去吗?”
烈如秋觉得意外,“就说你们难伺候吧!好不容易带你们出来逛,现在正事都办完了,正好可以撒欢玩乐的时候,咋还想着回去了?”
“哦。那个……那个……”烈玉辰忽而脸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利索。
“什么毛病?”烈如秋干脆停下脚步,“有话好好说,跟我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竟然说不出口?”
“小师叔,是这样的。”烈玉辰小脸涨得通红,小声说道:“我想回去抓紧时间修行。”
“修行?”烈如秋打量着面前的小家伙,“为何突然这么勤奋了?”
“方才,跟陌青啸他们几个人聊了一会儿,我觉得跟他们比起来……往日里太过懒惰,所以今后再也不荒度时光了。”
“哈哈哈……”烈如秋忍不住大笑,“你们与他们确实不能相提并论。”
“小师叔!”二人一同喝道,皆是气愤不已。
“我不是说你们不如他们。”烈如秋笑着解释道:“一来,他们几个少年背负着整个氏族的希望,从遥远的北冥来到陌生的圣都,四面敌意环伺,前方生死未卜;二来,明面上他们说是摈弃毒道,实则是废弃修为重新修行,而且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若非付出超过常人的努力,怎么可能在天试中脱颖而出?”
“重新修行?不会吧?”
“几个月的时间就有这样的修为了?小师叔可不是说瞎话吧?”
……
两个师侄不敢置信,你一言我一语缠着烈如秋就要回去。
烈如秋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怎么说风便是雨?休闲半日误不了你们的修行。赶紧跟着,我还要去新开的商铺购置礼物。”
“咦?买礼物?给谁?”
“莫非……是哪位小姐姐?”
“是给大哥哥的,行了吧?你们两个烦不烦?”烈如秋挥手随意拍了几下,只打得两个小家伙大呼小叫,纷纷求饶。他有些解气地说道:“等会儿你们千万不用跟我客气,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只管说!”
“真的?小师叔,我可以随便要?只要我开口?”
“小师叔,你这么好吗?我真的好感动啊!”
烈如秋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们只管开口,我又没说给你们买!哈哈哈……”
三人放下各自的心事,在庄园内尽情玩了半日,最后淘来不少玩意儿,扛着大包小包回到竹楼。
还未坐稳,烈如秋看着时辰心有不舍,不情不愿地说道:“三师兄,我约好要去华茂庄的闲居作客,而后便去看望义父,晚上就留在昌昀阁了。你们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烈如清点头,“小秋,务必谨慎行事,照顾好自己。”
“咳!我又不是小孩子!三师兄要有这闲工夫,应该多去管教管教自己的徒儿,省得整天给我添乱!哈哈……师兄,我走了!”
以华茂庄的财力与眼光,这初次见面的手信还当真不好挑选。但是空手登门更加不妥,毕竟作戏亦要演足。最终,烈如秋挑了一幅山水字画,画面还算清雅,却是十足的俗礼。
来到华茂闲居附近的青石小道,只见路筱川正手执锦伞站在梅林边,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一经看到烈如秋,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满含笑意迎上来。
烈如秋笑道:“路三公子雪中扶梅,难道是担心我失约吗?”
路筱川略带羞赧地说道:“让知秋公子见笑了。方才被大哥一通责骂,怪我太过怠慢,说我应该亲自到公子的居所相迎的。”
“哈哈,瞧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还认不得路吗?”
二人并肩而行,走出梅林便看到一幢格外气派的阁楼,比其他的竹楼高大许多,飞檐上雕刻着数只展翅欲飞的白鹭,竹门竹窗覆着金色的夹棉锦帘,檐廊走道铺着厚厚的雪色绒毯,玉月灯上画着形态各异的白鹭,与竹楼尚有距离,已能闻到四下飘散的檀香。
来到廊檐下,路筱川收起锦伞,掀起锦帘推开竹门,“知秋公子,请!”
门内是一间小巧的偏厅,正中置着一个巨大的火盆,四周一围软榻,一列衣廊,上面挂着数件绒袍。除此之外,屋内别无他物。
路筱川解下身上的貂绒外袍随手挂在衣廊上,笑着说道:“我等来自南方乡野,畏寒惧冷,故而处处离不开火盆,还望知秋公子体谅。”
偏厅右侧有一楼梯,一丈见宽,青玉雕作扶栏,兽绒铺覆玉石台阶,楼梯各处边角甚至镶嵌着金丝,十分刻意地彰显着阁楼的奢华。
烈如秋跟着路筱川扶梯而上,沿着檐廊经过两扇紧闭着的竹门,进入一间茶室,室内中心的火盆燃得正旺,左侧香案置着一鼎青铜香炉,白烟缥缈,浓郁的檀香四溢,直落心脾。右侧一方脂玉茶案,上面摆着精致的青玉茶具,四周的软榻上铺着雪白厚实的兽绒。
路筱川请烈如秋在软榻坐下,着手洗盏煮茶,口中带着歉意说道:“知秋公子安坐片刻,大哥尚在处理庄内的俗务,暂时无法脱身,教我先陪着。”
烈如秋毫不在意地说道:“路大公子掌理偌大一个产业,着实不易。如今休试几日,我差不多成了一个闲人,时间倒是不少。”
他从袖袋中取出锦盒放在茶案上,接着说道:“下午领着师侄闲逛,在一家画坊无意瞧见一幅山水,颇有眼缘,故而收下,特意带来请路大公子一同鉴赏。此刻坐着亦无他事,不如路三公子先给评评吧。”
路筱川惊言:“知秋公子真乃神人,怎会知道我兄弟二人钟爱书画?”
“是吗?”烈如秋有几分意外,“我这是误打误撞巧合而已。那日,与路三公子相谈甚为投契,于是姑妄猜测罢了。”
路筱川取出画卷展开细品,不由赞不绝口,一时过于投入,竟然忘了沏茶一事。烈如秋毫不客气地取过铜壶将茶沏好,为二人斟上,自取一盏慢慢品来,茶汤清雅,桂香怡人,正是那日小鱼儿所沏的麒麟茶。
一盏饮尽,烈如秋忽然察觉到异样。温热的茶汤在腹中滚过一遍,一缕陌生的热意沿着经络四处蔓延,好似顽劣的妖火烫得经络隐隐作痛。那道古怪的气息瞬间钻入脉丹,化作无形的绞索,试图擒住丹心内的神识。
若不是烈如秋事先将圣光散布于气血中,这道妖火轻易便得了手。
但是,纵然有圣光的护佑,烈如秋仍未幸免。
那道气息飞扬跋扈,面对圣光毫不妥协,仿佛亮出了獠牙的野兽,锐利的齿尖噬咬着柔软的心脉,如同利刃插入心头,锁链探入心海深处,肆意搜捕被圣光隐藏的飘忽不定的神识。
心海中,浩密的圣光与獠牙抗争,竭力维护神识的周全,试图涤荡这股污浊之息。这场对抗不亚于生死较量,让烈如秋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力涣散。
如果不是因为圣光,现在的他会是怎样的状况?是晕厥倒地不省人事,还是心智失常任人摆布?
烈如秋强行忍住颅内的剧痛,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路筱川:此人正捧着画卷看得投入,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究竟是何时中了招?
刹那间,烈如秋将遇到路筱川以后的情形来回反复掂量,目光飘向火盆另一端的香炉,原本浓郁的檀香变得若隐若现,面前的麒麟茶,清雅的桂香不复存在……难道是焚香与茶香混合后变成了毒药?
眼下之计,如何是好?
烈如秋垂下眼帘盘算,暗暗作出决定:尔虞我诈,无外乎此!眼下只能将计就计了……
他悄悄地深吸数息,凝聚心神,尽力将颅中的挫骨之痛屏蔽起来,若无其事地再次斟茶自饮。
茶过三巡,路筱川总算恋恋不舍地放下画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住地感叹:“万万没有想到,知秋公子竟能在画坊中淘到绝世孤品的仿摹之作。提起原画作者,乃是一名游方世外的丹青圣手。相传,此人名叫罗衣,画作从不留世。有缘则无偿赠予,品过三日便上门收回;无缘纵是千金亦难买。百余年前,有人曾见到他与魔君同行,二人惺惺相惜有过一年半载,而后分道扬镳,罗衣游历不知何处,再未见到其人。世人不免猜想,罗衣已遭毒手,毕生所作皆被魔君据为己有。因此,就算是仿摹之作也是稀世珍品。”
烈如秋随口应道:“不过是几幅画而已,魔君有必要灭口吗?”
路筱川遗憾地摇摇头,“据传,罗衣所作的山水画卷皆与圣物有关。”
“天石?”
“正是。只可惜我修为不济,看不出画中的隐秘。”路筱川自嘲一笑,“大概便是所谓的无缘人吧。”
此刻,烈如秋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天石,姑且应付着:“不过是一幅赝品罢了,幸而入得了路三公子的慧眼,亦不枉我一番心意。”
路筱川瞟了一眼茶案,自责言道:“你看看我这德性,一时瞧画入了迷,竟然让知秋公子自斟自饮,实在是有违待客之道,罪过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洗盏烧水,重新沏过一壶新茶,同时问道:“知秋公子,昨夜小鱼儿回来跟我说起,知秋公子对妖族考生有些想法?”
“正是如此。”烈如秋颇为急切地问道:“这事,不知是否可行?”
话音刚落,茶室竹门轻启,走入一名青年,穿着与路筱川一致的族服,略有不同的是胸前的纹饰:路筱川胸前的白鹭是依水而立,此人胸前则是白鹭昂首远眺,双翅欲展。
路筱川立即站起身,垂手含胸,低眉敛息地说道:“大哥,这位就是知秋公子。”
烈如秋尽量不着痕迹地离开软榻,拱手言道:“神域玉弦族知秋,见过路大公子。”
路筱灵比路筱川年长**岁,已近而立之年,面容生得俊雅,柳眉凤眼,唇角微扬,自带笑意,看上去仿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和颜悦色地瞧着烈如秋,好似多年相识的挚友一般,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按住烈如秋的双拳,带着歉意言道:“知秋公子光临闲居,路某却被琐事缠身,怠慢了贵客!知秋公子千万勿要怪罪。”
烈如秋瞅着路筱灵的一双手,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表现才算是“正常”,只好硬着头皮回道:“路大公子客气了。”
三人围着茶案坐下,又是一番沏水斟茶。沉默少顷,路筱川首先开口:“方才,知秋公子正与小弟谈到庄盘一事,想问问大哥的意见如何?”
路筱灵面色未改,一双凤眼含着笑意看向烈如秋,问道:“知秋公子,你数次邀请路某作客晟晓阁,所为何事?”
烈如秋未加思索地答道:“正是要同路大公子商议庄盘一事。”
“此前,庄盘皆是依着知秋公子的心意,入注结盘分毫不差,甚至每日文书都是第一时间交到知秋公子的手上,从未有过耽搁。如今庄盘已小有盈利,跟庄的注金日日见涨,却不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如公子的意?”
不知为何,烈如秋有一种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如果能将事实和盘托出,应该就可以解除身上的痛苦……当然,他的心神依然清明,尚且能够抑住那股冲动。他简短地说道:“我想开立新盘,给妖族考生下注。”
路筱灵仍是笑容可掬,语气温和地问道:“知秋公子为何执着于对妖族的考生下注?是不是对我华茂庄另有企图?”
当然有所企图!烈如秋千辛万苦才将这一句话吞回去,眨了眨有点酸胀的眼帘,故作不解地问道:“圣主已经将北冥妖族收服,视作臣民,你们为何另眼相待?如今天下合一,正是应该相融洽洽。”
路筱灵柳眉微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天下之事,哪有知秋公子说得这么简单?百年前妖族横行四方,作恶多端,对其他三族欠下累累血债,难道仅凭天君的一句‘天下合一’就能一笔勾销?”
烈如秋应道:“那时神域天君领着三族将妖族斩杀殆尽,使之近几灭绝,就连魔君也是灰飞烟灭。妖族躲在北冥百年未出,难道还不够还债?”
路筱灵微微一笑,别有用心地问道:“知秋公子,莫非你已经忘了家门劫乱?”
听了此言,烈如秋不禁蜷起隐在衣袖内的指尖,心头腾起怒火,藏匿于记忆深处的隐秘纷纷浮出心海,挣扎着叫嚣着,在他的唇齿边缘徘徊。
路家的两个兄弟正平静地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神色自信满满,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