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否晋级,考生们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出竹亭站在风雪中翘首以盼,都想亲眼见证命运的安排。
在公子惜的示意下,五名手捧锦盒的侍女依次排列在司马知书一侧,托着空盘的侍女则站在另一侧。庄园内的气氛随之愈发凝重,无数目光汇集在案几上的这名垂髫少年。
公子惜对司马知书言道:“你在五个锦盒当中依次拣出一枚玉牌,大声念出姓名即可。”
司马知书一改方才专注的神情,胆战心惊地瞟了一眼公子惜,深深吸纳了好几息,才勉强伸出颤抖的小手依次摸向五个锦盒,分别取出一枚玉牌,念道:“北冥落木族陌青鸣,玉灵山灵猫族白呈露,人族烈焰庄烈玉心,人族帝宫司马知音……”他不禁眼神一亮,面露欢喜之色,忍不住多看了片刻。却听身后一声轻咳,他不由身子一抖,赶紧开口:“人族齐家齐洬,此乃第一组。”
烈如秋听到师侄的名字,同样是一阵激动,然而转念一想:这一组考生的实力看起来有些平庸了,仅有陌青鸣在射术有过一时的惊艳……
在烈如秋还在揣摩第一组的时候,司马知书已经抽出了好几组。烈如秋赶紧回过神来,只听小孩子手执玉牌念道:“北冥落木族陌青啸,玉灵山灵鸢族凤羽辰,人族烈焰庄烈玉辰,人族齐家齐予安,人族平郡王府平钟,此乃第六组。”
此组名字一经念出,庄园内的动静不小,甚至在某个角落响起玉碎石裂之声,就连云淡风轻面无表情的五个主考官也起了波澜。
齐家与落木族的仇怨世人皆知,两个死对头居然被抽到同一组!
烈如秋不由蹙紧眉头,开始为自己的师侄担忧了:能不能晋级倒是次要,若是被这二人的争斗牵连,那才是冤枉。转念又想到关于人族誓要排挤妖族的打算,为了阻挡陌青啸晋级,他们会牺牲齐予安吗?
自打此组一出,众人对其他的分组都失去了足够的关注。至少,烈如秋对余下的抽签已经不太关心。
二十个分组全部念完,名录列在晟晓阁前的白幕上,庄园内渐渐恢复了平静,考生们纷纷回到竹亭内各自低声谈论。
抽签仪典至此结束,司马知书跃下案几蹑手蹑脚地走到烈如秋身边,紧紧挨过去,压低嗓子奶声奶气地说道:“知秋大哥哥,刚才多谢您啦!”
听了这话,烈如秋不禁心头一热,艰难地按住试图拉他坐下的手,非常矜持地略略颔首,暗自想道:义父,你可不要骂我。
这时,五名主考官列于神魂面前再次伏身行礼,只听神魂问道:“南营校场是否预备妥当?”
公子惜立即答道:“方才影屏庄主托人来信转告:南营校场内的试场与观试台,以及茶阁酒肆休憩之所等等,一应俱备。另外,接送考生的二十驾车马将于三日后在庄园大门等候,卯时启程前往南营校场。考生的亲眷师长若想观试,可选择庄园提供的玄骠马自行前往观试台。”
神魂言道:“休试三日,除去考生及考官居住的处所,庄园内可自由行走。休试期间,若有违反律法者,一律废除修为,逐出庄园。尔等务须尽心尽责,做到公正不倚。”
五人齐声应诺,领令离去。
平台安静下。没过一会儿,司珞捧着食盒来到平台,将晚宴菜品一一摆在神魂面前的案几上。
烈如秋暗暗嗤之,转头拉过司马知书问道:“这些日子你是住在哪里?”
司马知书俯在烈如秋耳边,低声回道:“在庄园南面的昙昭阁,跟帝父还有我的姐姐哥哥们住在一起。我本来以为抽签仪典之后就会让我回去的,可是惜大人令我留在这里,说是晚宴结束后才会派人带我离开。”
“哼!不用听他的。”烈如秋对公子惜越发不满,不屑一顾地说道:“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昙昭阁罢。”
司马知书连忙摇头摆手,“我可不敢。知秋大哥哥,我知道您心肠特别好,修为又高,而且身份不一般。但是惜大人的话,我还是不敢敷衍。”
这是什么话嘛!公然无视天君圣主吗?烈如秋轻咳一声,说道:“圣主,我想去看望师侄,可顺道将司马知书送回家人身边,不知是否准许?”
神魂略略点头,淡然言道:“随意。”
烈如秋不由得意一笑,立即起身提着靠在一侧的玉琴,说道:“走罢。圣主都同意了,你还担心什么?”
司马知书偷偷瞄一眼不动如山的圣主,虽然弄不太明白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地觉得身边的大哥哥特别亲近,值得依赖,便扯着烈如秋的衣角紧紧跟上。
走到扶梯时,烈如秋的心念微动,忽而听到神魂传声:“烈如秋,这几日休试,你务必要谨慎行事,无论去往何处,面见何人,一定记得将圣光散布于气血经络,如此这般可护你周全。”
听及此言,烈如秋脚下一顿,回过身看向形单影只的那个身影,莫名有些犹豫:玉霄宴名为圣主之宴,他却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正要唏嘘,神魂非常及时地打断了他的感慨,冷冷言道:“你不是心心念念吵着要去见同门吗?还站在这里作甚?”
孤单你个鬼!烈如秋懒得回应,扭头拾阶而下,很快就走入漫天飞雪之中。离开了晟晓阁,司马知书恢复了神采,言语渐渐多起来,笑容也更加灿烂,扯着烈如秋的衣角步履雀跃。
过了一会儿,他用带着奶气的声音说道:“我可不可以唤您秋哥哥?方才我琢磨了半天,烈哥哥显得太生疏,知秋哥哥、烈如秋哥哥都有点啰嗦。秋哥哥既亲切,又好听,您说好不好?”
烈如秋暗想:莫非是血脉相亲的缘故?这小孩子还真不把我当外人。如果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还会不会是这样的态度呢?
他暗暗摇了摇头,笑道:“你觉得怎样喊都好。”
司马知书高兴地笑起来,而后神神叨叨地说道:“秋哥哥,我悄悄告诉您一个秘密,您可不要说出去哦!”
“什么秘密?”
“那天参加完乐试回来,我姐姐像是着了魔一样,不顾身上的伤,执意要抚琴,说是要把秋哥哥抚奏的曲子复原。帝父多次要他放弃,姐姐却说此曲有魂,是世间罕见的神曲。”
“这算是什么秘密?”烈如秋不以为然地说道:“只是酷爱音律的人的常态罢了,大抵你的姐姐是个极痴音律的女子。”
司马知书摇了摇头,“我不是说的这个。姐姐折腾了整整一宿也没能抚出个一二三。第二天,华茂庄的人送来一卷琼英录,被姐姐当作宝贝一样收藏起来。后来被我撞见,她时常对着琼英录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后来,我无意间把这事告诉了帝父,没想到帝父对姐姐大发雷霆,还差点砸了她的琴。姐姐却是一点都不肯听劝,只说那曲子是方外之物,她一定要找抚琴之人讨要曲谱。”
“那你姐姐怎么没有来找我?”
司马知书人小鬼大,故作大人模样深叹一息:“唉!女人!心比海深。”
烈如秋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看你这孩子小小的年纪,异想天开的本事却不一般。”
眼看昙昭阁进入视线,烈如秋及时停下脚步,说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剩下没有多远的路,你自己回去罢。”
司马知书却是恋恋不舍,“秋哥哥,您要不和我一起进去坐坐吧?正好帝父在,让他好好款待以表谢意。而且,我姐姐也在阁楼里……”
“不必了。”烈如秋深知自己还远远没有作好这个准备,“我还要赶去看望我的小师侄。”
言罢,就此转身离去。
待烈如秋找到烈焰庄的竹亭,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将杂乱的心事暂且抛到一边,理了理心绪步入竹亭。
只见两个小少年斜靠在软榻上,面色依然苍白,正低头喝着粥。瞅见烈如秋进来,二人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小师叔。”
烈如秋心疼不已,坐到软榻上急切地问道:“三师兄,他二人的伤究竟怎样?”
烈如清毫无焦虑之色,微微笑道:“心神消耗确实过甚,但是死不了。”
“有你这样当先生的吗?”烈如秋不由斥道:“他们修行的时间太短,万一落下隐患,看你怎么向先生交代!”
“行啦!他们两个现在的这副模样,只是心病而已。”烈如清拾起茶壶自斟自饮,一派怡然自得。
“心病?他们有什么心病?”烈如秋纳闷地盯紧两个小家伙,这才发觉烈玉辰的双眼微肿,眼底还留着雾气。“怎么还哭过了?”
这么一问,似乎戳中烈玉辰心酸之处,泪珠吧嗒吧嗒地滚满一脸。
“这是怎么了?”烈如秋不解,“你们两个都晋级了,应该高兴才对,咋还伤心上了?可别跟我说什么‘排在五十名之外心中有愧’之类的话。”
“小,小师叔,你,你,混蛋!”烈玉辰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斥道:“你,你怎么,把我,抽,抽到那一组,组去了啊……”
听完哭诉,烈如秋立即明白小家伙的心情,无奈地说道:“又不是我抽的签,你怨我做什么?”
烈玉辰哇哇大哭,“我,我不管!那两个……个人,在暮宗,宗山都打过……过好几场,了,你死,我活的那……种……怎么能,能放在,在同一组?啊啊啊……”
这个问题,烈如秋在心底问过好几遍了。但是,不论是神魂还是主考官都没有表现出更改分组的意思。
烈玉辰的心力本来就尚未恢复,这么一哭,面色更加苍白,气息难以为继,难受得蜷起身子喘了起来。
烈玉心自己同样没有好利索,一面手忙脚乱地替师兄倒水,一面安慰道:“你别哭了,要是伤到心脉可就糟糕了。咱先把伤养好,别的事情以后再说,行吗?”
烈如秋见烈如清仍然无动于衷地饮着茶,不满地哼了一声,接过烈玉心手中的茶盏,把烈玉辰搂到胸前喂了口热茶,劝道:“玉辰,天试你只需竭尽所能,管他旁人作甚。既然是同组,他们怎么也不会对你出手……”
烈玉辰稍稍平静了一点,委屈巴巴地说道:“小师叔,我又不是怕死。”
“既然不怕死,那你嚎什么?”
烈玉心在一旁替他回答道:“那两个人是一见面就会急眼的,到时候心里面哪里还有天试榜名的位置。大师兄这是哀叹自己就此止步组队赛,无缘三甲了。”
其实,烈如秋也是这样猜想的。但是,他不能这么说。“比试还没开始就先想着自己要输,我看你是皮痒了!”
“小师叔!”缓过气之后,烈玉辰觉得自己有些过头,从师叔怀里挣扎着坐起来,嘟囔着:“我还不是担心给烈焰庄抹黑……”
“瞧你那点出息,哭成三花脸就给烈焰庄争光了?”烈如秋自是心疼两个小家伙,随手引来一团雪花,双掌生出一道炽息化雪为水,温热的净水聚而不散,在二人面前缓缓漂浮。“赶紧地,把脸都洗干净了,好好地吃一顿,早些回去歇息,美美地睡上一觉,天试的事明日再议。”
总算把师侄们安抚下来,但是烈如秋的心里却并不踏实,天知道三日后会发生什么状况。这是氏族之间仇怨,一方是战神嫡传的子孙,一方是妖族幸存的子嗣,正如烈玉辰所言:这二人在暮宗山已是不死不休……
正在胡思乱想时,竹亭外响起动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请问知秋公子在吗?我是华茂庄小鱼儿。”
烈如秋不得不佩服这个华茂庄的小伙计,只为一纸文书,居然能找到这儿来。他一边起身走向亭外,一边应道:“小鱼儿,你不妨进来说……”
话还没说完,烈如秋愣在当场: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人却不是原来那个人了。玉月灯光照耀下,一名少女执伞而立。金色貂绒点缀于裙裾上,一支白鹭玉钗插在发髻间,翠色步摇被寒风吹得轻轻晃动,清秀的面容略施粉黛,双眼好似布着一汪清潭,正含着笑意看着面前的人。“知秋公子,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烈如秋瞪着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说道:“你,是女的?!”
小鱼儿嘻嘻笑道:“正是。没有吓到公子吧?”
烈如秋收起惊讶之态,不屑地斥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干嘛扮成男子?”眼见小鱼儿的笑容渐渐散去,他赶紧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送文书给你啊!”小鱼儿却没有拿出文书,而是将竹亭内扫了一周,上前一步对着烈如清施施然行过礼,说道:“华茂庄小鱼儿见过烈先生!贸然拜访,唐突之处还请烈先生宽谅!”
烈如清颔首回礼,“无妨。”
小鱼儿又道:“小鱼儿斗胆,向您借用知秋公子半个时辰,不知可否?”
烈如清睃了一眼自己的师弟,暗含深意地言道:“小秋,既然有事商议,你且先行。外面风寒,不适久待,说完事就直接回竹楼去罢。”
烈如秋点头应承,随手拾起梅枝上的一盏玉月灯,与小鱼儿一同离开了竹亭。一经走入梅林,他问道:“除了送文书,你还有别的事吗?”
“咳!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这里的,你却三言两语就想把我打发走了,是不是太过分了!”小鱼儿将手中的伞塞给烈如秋,气冲冲地说道:“天试告一段落,你总该闲下来了吧?找你玩儿不行?你这人的派头这么大?!”
闲下来?烈如秋只觉得心里堆积的烦事越来越多。当然,恰好有一件事确实需要小鱼儿的帮助。他举起锦伞,无奈地说道:“我只是忧心师侄们身上的伤,哪有什么派头。我还正想找你呢!”
听了这么一句,小鱼儿的脸色立刻明朗起来,“你真的打算找我?”
“嗯。”
“咦?说了半天,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为什么女扮男装?”
“嗯?”烈如秋哪有心情跟她猜谜语,随口应付道:“敢问姑娘芳名?出自何家?”
小鱼儿“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问我出自何家?这不明摆着的吗?还有谁能在华茂庄出入自由?”
“哦?”
“哦什么呀哦!”小鱼儿又笑,“好啦!不逗你了。实话告诉你吧,本人是沂水路家的大小姐,闺名路筱妤,家里人都唤我小鱼儿。”
“哦。”烈如秋十分认真地应了一声,心想:原来是路大小姐扮男装闹着玩儿!既然如此,她应该能在路家说得上话……于是,他说道:“方才宣读榜名时,我反复琢磨着一件事,你们华茂庄为何不给妖族考生开立赌盘?”
“啊?”小鱼儿有些惊讶,“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我可管不了开立赌盘的事儿,庄里的营生都是大哥在张罗。”
“那就请路姑娘给路大公子带个信,能否亲临晟晓阁面谈。”
“这不巧了吗!”小鱼儿兴高采烈地说道:“大哥正是要我来邀请公子去闲居作客。前几次,你都是推说天试的事务繁忙。明日休试,你总该有闲暇的时间了吧!”
烈如秋忽而想起离开晟晓阁时神魂的叮嘱,不免有些迟疑。小鱼儿在一旁悄悄地察言观色,口中继续言道:“其实,你们见面是在晟晓阁还是华茂庄的闲居都是一样。只是大哥要及时处理庄里送来的各式文书,故而不便离开闲居。不如,这次就委屈一下知秋公子?”
烈如秋一面想着义父所托,一面想着神魂的叮嘱,犹豫了片刻,点头言道:“明日酉时,我便登门叨扰一番罢。”
小鱼儿展颜笑道:“怎么会是叨扰呢?我三哥对你可是推崇备至,还总是说着,等天试结束后让大哥向父亲引荐呢!”
烈如秋暗想:说什么天试之后,下注的成败仅在天试期间,哪里还有什么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