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寒梅布天阵

神魂的心思捉摸不透,想多了只会头痛得厉害。烈如秋暂且放下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无视面前堆成山丘一般的锦箱礼盒,艰难地绕过无甚暇余的雪地叩响竹楼大门。

两个小家伙扑出门来将小师叔拥入屋内,烈如清不等烈如秋开口,温和地说道:“小秋,你来得正好,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烈如秋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耳听到两个小师侄开始呱噪。

“小师叔快说说,五项考过之后,我与玉心的表现怎么样?”

“小师叔不妨直接夸夸,我们两个人不会骄傲的。”

烈如秋摆了摆手,“得了吧!我看你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明天的数术才是真正的考验,你们两个能活着走出试场不?”

“咳!今天主考官说过了,明日进入试场前会给每个考生预备一个行囊,里面装着干粮与饮水,足够三天的份量。还有一些必备的丹药……”

“我只是想不透:六艺的最后一项竟然是所有考生一同参加,近千人呐!试场怎么容纳得下?要是有人因为争抢通关之路而起了口角,那该如何是好?如果打斗起来了,又该怎么办?”

烈如秋想起步雨的话,一时没有忍住,“切!你把试场想得太简单了!试场内既然布有法阵,阵中的考生自然是互相瞧不见的……当然,你们不要轻易与人争斗,何况你们也打不过……”

“小师叔,你这话就过分了!今日宣读榜名,我们好歹排在前五十位,那可是能进三甲之列的修行天才……”

烈如秋不屑地说道:“你们连星图都没有认全,打算如何在法阵迷宫寻到出路?明日可不要在试场里面迷了路,哭爹喊娘,外面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烈如清忽而轻笑一声,止住正要反驳的徒儿,“小秋,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嘛,不错!先吃东西,边吃边聊。”

烈焰庄虽然没有食而不语的严规,烈如秋却是受了某人的影响,瞪了师侄们一眼,几个人很是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一餐简单的饭菜,烈如秋吃得尽兴,抹净了嘴,他主动将案几收拾利索,再次坐下来开始烧水沏茶。

这时,烈玉辰摸到烈如秋身边,挂在他的胳膊上,期期艾艾地说道:“小师叔,我想求你一件事……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小事……”

烈如秋斜睨一眼,甩了甩肩,一脸嫌弃地啐道:“快给我滚下去!有事说事,看你这谄媚的小样,小心我吐你一脸!”

烈玉辰脸颊一红,低声咕哝着:“死玉心,瞧你出的馊主意……”

这一句话听得清楚,烈如秋好奇地问道:“什么主意?你们打算搞什么?”他抬眼看了看师兄,烈如清竟然捧着一卷书册看得认真,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交谈。再看烈玉心眼中憋着笑,似乎怂恿着烈玉辰继续往下说。

烈玉辰只好爬起身再次凑到跟前,支支吾吾地说道:“是,这么个事……就是吧,那个,下注。”

“什么?”烈如秋又瞟了一眼烈如清,暗暗想道:烈焰庄的弟子向来清廉,从不涉赌,只有他自己是一个例外。当然,他也并非真赌……

烈玉辰见小师叔好像没听明白,于是壮着胆子说道:“小师叔不是做了庄家吗?我想,想跟庄……”说着,他从胸襟掏出一枚小小的锦囊塞到烈如秋手中,“这是注金,烦劳小师叔替我开一个户头,就寄在你的庄盘下面。”

烈如秋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银票,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百锭金。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昨日华茂庄送来的文书列得明白,跟庄的金额还不到三百锭,眼前的小家伙一出手竟然就是一百锭!

烈玉辰被烈如秋的喝问吓了一跳,立即滚到烈玉心身边,牵强地解释道:“我,我祖上富裕,亲戚所赠,怎,怎么不行?”

“憩霞镇内若有此等富豪的家族,我却不知?”烈如秋冷哼一声,“你小子别想轻易糊弄过去,赶快给我老老实实说明白!”

“我又没偷又没抢,你管我哪里来的钱!只要是干净的就行。”烈玉辰眼见过不了关,干脆耍起蛮来。

这时,烈玉心在一旁帮腔:“小师叔,你睁一眼闭一眼就行了。我大师兄的品性你还不知道吗?再说,你开盘用的钱也不是自个儿的吧?”

“嗯?”烈如秋忽而警觉,意识到某个细节:这会儿,他的三师兄这般一副置身度外的派头是不是太过刻意了?这么大数额的一笔钱财,莫非是三师兄交给这小子的?师兄又是哪里来的钱?难道是先生……

想到这里,烈如秋不敢大意,收起玩笑的语气,问道:“你们……你确定要跟盘?不怕输个精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哪能呢?”烈玉辰见小师叔松了口,立即放轻松,“小师叔乃是盖世英才,天赋禀异,英明果决,无往不胜……”

“停停停!你恶心不恶心?”烈如秋忽然有点臊,不太自然地说道:“这话从你小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着那么别扭?有事求人,也没有必要这样。”

“嘿嘿,小师叔怎么会是别人,经常夸夸总是没错的。”烈玉辰嬉皮笑脸着又粘了过去,摸出腰间的一枚玉章,“你跟华茂庄混得这么熟,开户这种小事自然不值一提。你看,我连印章都准备好了。我就知道小师叔疼我,肯定会答应的。”

烈如秋拿过玉章,只见玉石底部刻着一圈烈焰,印文乃是篆刻“玉辰”二字,衬着几簇焰火。目前,烈焰庄正是由烈如清打理日常事务,烈玉辰又是他的大弟子,想来已经将这小家伙看作继任之人。他收起玉章与银票,心中不由增添了几分沉重。

一桩心愿已了,两个小少年立即将此事放诸脑后,重新嬉笑起来,缠着烈如秋对弈几局过后,早早歇息去了。

这时,烈如秋凑到仍在专心读书的师兄近前,低声问道:“那银票,是不是先生给的?他老人家这是打算做什么?”

烈如清总算放下手中书卷,笑道:“以你的聪慧,怎会想不到?”

天试第十六天。

大概是因为心里惦记的事情越来越多,烈如秋只觉得寤寐难眠,整夜皆是似睡未睡,耳边尽是寒风落雪之声。

正寅时分,他忽而惊醒,想起神魂布阵一事,不免好奇,便起身穿上衣衫,下楼来到厅堂。随手推了推竹楼,却是纹丝未动:这该死的禁足令!还有半个时辰才能解除。

他悻然转过身在软榻坐下,有一出没一出地想着心思,突然一道灵光仿佛击中心海:就算是被人操控心智,修为境界不会有所影响。所以,先前不能破开的法阵结界依然是破不开。这么说来,那夜给自己领路的人,以及后来破门送信的人,确实不可能是步雨。

烈如秋的心脉跳了几跳,暗暗骂道:还说不打诓语?我看你就是满嘴的假话!甚至幻化成别人的模样来捉弄我!

没有等到师兄醒来,卯时一到,烈如秋匆匆离开竹楼赶去晟晓阁,见到司珞开口就问:“圣主现在何处?”

司珞迷茫地摇着头:“婢女今日并未见到圣主。时辰尚早,想必圣主仍在安睡。”

睡他个鬼!烈如秋没辙,只好说道:“你去预备早膳,我先沐浴更衣。”

临近辰时,天试即将开始,神魂才姗姗来迟,出现在楼顶平台。

烈如秋看似随意地说了句:“昨日我去烈焰庄的竹楼,是步雨领的路。”

神魂端坐在软榻上,只当听到一句闲话,没有丝毫反应。

烈如秋扬了扬眉尖,追加一句:“他跟我说,他以前从未给我领过路。关于这件事,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微末之事,不足挂齿。”神魂不咸不淡地应了几个字,就此画上句号。

烈如秋不甘心地追问了几句,神魂只是望着远处的试场,一概无视。算是领教到这缕神魂装聋作哑的本事,烈如秋拿他没有丁点办法。

耳听观试台传来喧嚣声,烈如秋的目光移向试场。只见试场的周围设置了百处入口,面对入口已经分别列成五纵队列,天魄族人将统一预备的行囊分发给每一个考生,并一一检视他们的随身物品。一切妥当过后,只待开启试场入口。

这一次,烈如秋总算找到天族的五个考生。与昨日所见的步雨一样,他们皆是穿着一袭雪色锦衫,以水蓝丝线绣着云纹,袖口紧束银缎,水蓝色的腰带坠着银绶——浅淡清雅之色,恰如朗天浮云。

天魄族人特有的牙色长发,隐隐泛着金色光芒;两名御心族少年的发色却不相同,一个是淡紫,一个是青白。五个人却束着相同的银丝发带,如此淡雅的装束在一众名门望族当中确不显眼。

且听锐利的啸鸣声起,百处入口同时腾起白色的雾气,数术测试正式开启。

与前面五项不同,通过全部关卡限时二十七个时辰,直至第三日未时结束。试场内设置各类法阵,形成难度不一的迷宫结界共计八十一个。若想通关完成测试,必须破解全部法阵并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出试场,如果时限已至却未能走出试场者,则以最终破解的迷阵数量作为考评。心神不济难以支撑者,可自行点燃行囊内预备的特制木香,会有专人将其接应出来。

毕竟是第一次天试,那些排在榜末的考生虽然晋级无望,依旧没有放弃如此难得的机会,因而没有一人弃考。近千名考生同时进入试场,看上去非常拥挤。

当然,这只是旁观者的视角。

一经踏入白雾弥漫的入口,四周变得声息全无,除却寒风与飞雪,视线中仅剩茫茫无边的梅林,暗沉的天色下,姿态各异的梅枝好似鬼影绰绰,透着几分阴森几分神秘。一旦失去方向,令人不可避免地生出各种幻觉。

试场内最先出现的是天罡之气。齐予安从未习过破解阵法,对八卦九宫更是一窍不通。他能拿出来应对的仅有家传的天罡之气,以及……

在这个时候,他极其不情愿地回想起曾经看过的星辰图,被困于无名之地,石壁上雕刻的四幅饱含星辉的星图,特别是一百零八颗北斗星辰。

星阵是各种法阵的源头。

这句话曾经是某个人告诉过他的,那人亦确实不可思议地破解了许多法阵……

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齐予安不可能找到天际的星辰一一比对,只能将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四幅星辰图挖出来,映在元识之中,借此探向四周,试图找出迷阵的机巧……

“这货还真是占尽了便宜!”烈如秋看了齐予安的应对之策,有些忿然不平,自言自语道:“你说说,天落是不是傻到家了,对这种人竟然毫不保留,居然把完整的星辰图传授给他,活该是他自作自受,要不是这北斗星阵天罡之气,他也不至于一直都治不好自己的伤!”

没想到,神魂冷冷地应了一句:“所以,他不适合作天君圣主。”

“嗯?”烈如秋怔了一怔,转而没好气地斥道:“合不合适那是另外一说,天落生来就是天君,而你却是来路不正的篡夺者。”

“没有人能比本君做得更好。”

“你不过是一缕没有情感的离魂,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做到心系苍生?”

“若非如此,此庄园内的人怎能如此安闲地享受天试之乐?”

“哼!强词夺理!”烈如秋自知言语上说不过,索性闭了嘴,只在心里滔滔,目光却被齐予安旁侧的一名女子吸引了过去。

这女子身着一袭石青色的裙裾,琥珀色的长发插着一对金钗,手中握着一柄翠碧的法杖,杖首镶着一枚硕大的蓝色晶石,熠熠闪亮。

让烈如秋好奇的是盘踞在女子肩头的一条小蛇,蛇身翠绿泛着幽幽荧光,却没有像寻常的蛇那般吐着信子,而是异常安静机警,一双眸子冷冷地扫视四周。

烈如秋看了一眼考生名录,其中有一段简短的介绍:灵蛇族长之女冉云溪,手中法杖浸染蛇毒,名谓“点绛”。他不由摇着头说道:“明明是一柄碧绿的毒杖,却起了一个秀雅的闺阁之名。诶?难道蛇毒不是毒吗?为什么允许她进入试场?”

“此毒乃是灵体修炼幻化而来,并非无解。”神魂十分及时地应了一句。

烈如秋斜瞥一眼,对这神魂着实是无语。

再看冉云溪,只见她轻扬点绛法杖,肩头小蛇如同一道绿光闪过,在幽暗的梅枝间飞驰,留下的残影恰是以笔作画,描出一幅清晰的阵图来,甚至依稀可见法阵的阵眼,显然是类似九宫连环的某种较为简易阵式,略作推算便能找出破阵的关键。

冉云溪很快进入另一个迷阵。她如法炮制,这次找出的阵形稍稍复杂了一些,用去大半个时辰方才破解成功。进入第三个迷阵后,她收回灵蛇盘膝而坐,凝识调息略作休整后,才放出灵蛇再次探路。

孤身一人陷入茫茫迷阵,原本就是对心智与毅力的考验,而破解法阵极为消耗心神。临近午时,已有不少考生的气息不稳,面色青白,纵然静坐调息吃补丹药亦是无事无补,只是固执地不愿点燃木香。

灵族似乎有着先天的优势,借助灵体探路,本体却是静坐调息,补充体力,旁人需要进食休整,他们却极少因此而耽搁时间。午时过后,灵族明显领先其他各族,特别是灵鸢少女凤羽辰,已经破解了十五个迷阵,暂时处于榜首。

烈如秋找到他的师侄们,两个小家伙虽然未能修习星阵,却借助平日习得的棋道,竟能触类旁通将破阵视作对弈,也通过了七八个法阵。

妖族的佼佼者当属陌青啸,虽无灵体,却能驭灵,依着法阵本身的特性,驭灵纳息找到阵眼。当然,驭灵需要修行者具备强大坚韧的心神,否则如此消耗下去,很快就会心力不继。

只见陌青啸不徐不疾,按着一个时辰破解三个阵式的速度,维系着自己的心神。

转过目光看向天魄族人,烈如秋禁不住笑出声来:三个少年全都是手执玉盘,好似账房先生一般拨弄着算珠,手中时快时慢,脚下左踱右拐,模样不免有几分滑稽。

细看之下,那玉盘却非寻常之物,暗含灵力,皆属仙品。一尺见方的脂玉上纵横布着九条银丝,丝上浮着一簇小巧的金色云团,在指尖的驱使下左右飘动。对比试场的法阵,云团在玉盘上的位置与少年在迷阵中的位置全然吻合。

三个天魄族少年彼此毫无交流的机会,却似共同进退,看来破阵之法亦是惊人的一致——真真是循规蹈矩的模范。

再看两名御心族少年,手中分别聚集一团薄如轻纱的紫雾,在神识引导下在半空飘忽不定,时而消散时而汇聚,将四周梅林探过几遍之后回到掌中。少年凝视紫雾,沉思少顷,信步而行,就此通过了一个迷阵。

很快夜幕降临,试场内更加幽暗,寒风愈发冷凛,飞雪在林间枝头聚积,反射着远处的玉月灯,使得试场更似幻境。

这时,已经有近三百人点燃了行囊里的木香,被候在场外的考官接了出去。这些弃考的少年无一不是面色铁青,心神涣散。

留在场内的考生,简单地填饱肚子后,有些人寻得梅枝稠密处开始倚树而眠,另一些人则是稍作休整,继续破解迷阵。

修为的高低与意志的强弱,渐渐将这些少年拉开了距离。

第二日,迷阵变得越来越繁复,被迫放弃的考生竟然增加了一倍。直至第三日子时,依然留在试场中坚持的人不足三分之一。

即便是这三分之一,已至强弩之末。当然,观试台上的看客们同样是疲倦不堪,虽有舒适的软榻,温暖的茶饮,可口的吃食,也经不住这二十个时辰坐在原处煎熬。

不过,如若劝他们就此离开,那亦是不可能:观试台上的一个坐席价值何止千金,外面有多少人喊着几倍的高价想要进来,却苦求而不得。

这时,烈如秋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这缕神魂竟然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在子时消匿身形,自始至终在软榻上坐得端正。不是说一日之始星辰交替,对他会有所影响吗?御心族人到底有没有靠谱的时候?

御心族的两个少年考生倒是非常“靠谱”,虽然面色越来越苍白,脚步也渐渐虚浮,仍然坚持到了最后一阵,几乎是在香烬的同时踏出了试场。

然而,在他们之前早已有人破解了全部八十一个迷阵。

距离二十七个时辰尚余半炷香,有一人率先脱身而出,引来昏昏沉沉的观试台一片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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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