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试第十二天,御术之试的最后一日。
距离开试尚有大半个时辰,各处赛道的观试台已经喧闹起来。为考生预留的顶层席位一改往日的空荡,很快就坐满了看客。
众人表面上是来给世家望族以及名门弟子捧场的,其实私底下都明白,大家心里面揣着的主要是对神秘妖族的好奇。今日是百余年以来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地近处观摩,仔细地瞧一瞧妖族的修行少年究竟有何神通。
然而刚刚过去的这一夜,烈如秋依旧是睡得极不踏实。他断断续续地回想与沐天落相关的点滴,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缕线索,苦思而不得。竹楼外的落雪声连绵不绝,催得人昏昏欲睡;一旦睡去,又被吵得无法安宁。
待烈如秋迷迷糊糊地醒来还不到卯时,心神的疲倦未减分毫,却再也睡不着,只好离开卧榻去浴房引雪化水,浸在蒸腾的热水中凝神调息。
氤氲中,烈如秋的心绪飘忽不定,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雪打梅枝之声,心底莫名地浮起一个人的名字:那日在淬刃崖听到霜断说起,齐予安也曾提及,甚至是公子惜亦谈到过……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萧月泽!在暮宗山一役,正是这个人在最后时刻向天落伸出了援手!
心里有了主意,立即恢复了几分神采,烈如秋擦净身上的水渍,穿上衣衫,束起半干的长发,回到卧房提起玉琴离开竹楼赶往晟晓阁。
来到晟晓阁,一众侍女立即忙碌起来,各自预备早膳,烧水沏茶,点灯焚香……烈如秋唤上司珞径直走向书房,研墨提笔草草书写信笺一封,装入锦囊后言道:“司珞,你立即将此信交给云泽族的执首萧月泽先生,请他晚膳后来这里小叙。”
司珞不敢置信地接过锦囊,双手捏得紧紧的,犹豫不决地站在书案前。
烈如秋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怎么了?你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司珞支吾了半天,颠三倒四地说道:“知秋公子,送信本是婢女的职责,只是……天试期间,各处居所都有阵法,特别是诸位考官住的地方,没有阁楼主人的邀请,外人无法入内……晟晓阁乃是君尊圣主的居所,没有圣主的允许,恐怕……上,上次送信给齐公子已是不妥,萧,萧先生是北冥妖族的人,司珞更加不敢造次……”
烈如秋听了这一席断断续续的话,心里明白了**分。他不为难司珞,“无碍,你将信放下,先去忙罢。”他收起锦囊,暗自打定主意:就算是请不来,难道我还不能亲自走一趟吗?
少顷,司珞端来早膳摆满书案。看着色味诱人的食物,烈如秋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一边慢悠悠地品尝美食,一边翻看考生的名录,记下那些备受关注者的登场顺序。时间很快流逝,天试即将开场。
登上平台坐定,烈如秋本想专心于赛道,对神魂视而不见。可是一旦看到这个身影,忍不住又要开口。
“陌青吟的毒道被废之后,天落是如何替她解除恶咒的?那日见到陌青吟,似乎修为未损,莫非是天落助她重新修行并且恢复修为的境界?是不是因为这些导致他的心神与修为消耗过甚,最终心魂消散?”
神魂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睬这人提出的关于沐天落的任何问题,然而听了这几句毫无道理的猜测,禁不住开口答道:“并非如此。妖族所谓的恶咒不过是本君一念之间。”
“什么意思?”听了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回答,烈如秋的心火又起,“你可别唬我!难道妖族的恶咒是你施下的?你才多大的年纪,妖族修习毒道何止万千年月!你不是不打诓语吗?不想说也就罢了,只当我没问!”
神魂的眼神没有半点波澜,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赛道,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随意。”
烈如秋嘴上没有吭声,心里却是滔滔言道:“那是当然,我不随自己的意,难道还要随了你的意?要不是晟晓阁的视野最佳,没有漫天风雪,我才不想坐在这里!等我把那个混蛋唤回来了,再好好地教训你……”
未等片刻,各处赛道外的空地上,天魄族人已经开始检视考生与坐骑,烈如秋远远望过一遍,在庄园正中的玉麟赛道外找到了儿时的好友宁皓离。
此处的主考官正是公子惜。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皓离,对这个沉默不言的考生有几分好奇。
宁皓离身着一袭荼白锦衫,肩胛袖口与腰间束着金丝软甲,头上戴着金铜胄盔,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牵着玄骠马未发一声,神色却是十分从容。
看到多年未见的好友,烈如秋不免心有唏嘘。
这时,锐利的啸鸣声起,宁皓离迅速驰入赛道,一手紧握缰绳,一手屈掌虚握,只见掌心生出一颗灵球,瞬间腾起明艳的火焰。
青石小道看似异常安静,寒风在密密的梅枝间穿行,将飞雪翻卷至半空,没有半点落到青石道上。
事先已经看过近百场挑战,宁皓离自然清楚赛道的机巧。一入赛道,他便扯住手中缰绳,玄骠马立即停下脚步。而后,他将手中的灵球幻化作无数火球朝前方飞掷出去。
一些火球落到青石上,立即触发了机关,梅枝间腾起黑雾,瞬间将赛道遮蔽起来,视野所及漆黑一片,既看不清石道,亦辨不明方向。
宁皓离毫不慌张,催得手中灵球愈发明亮,更多的火球飞向前方,借着火球开路,他一边损毁石道上的机关,一边照亮前方赛道,双腿拍打马肚,玄骠马朝着光明处拨蹄飞奔。
烈如秋看到如此情形,不由笑道:“这小子运气真好,机关触发的仅是黑雾,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障碍。”
不过数息间,宁皓离异常顺利地通过了第一关。黑雾尚未淡去,却见银光纷至,一柄柄长矛由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宁皓离稍稍缓下坐骑的速度,自手中灵球飞腾而出的火球却是愈发密集,悉数撞向银矛,改变它们飞行的方向,留下一条安全的通道,恰好容下一人一骑。
眼见银矛渐渐稀少,一道飓风凭空而起,脚下青石小道隐入墨黑的泥淖。玄骠马四蹄踏入烂泥,仿佛被泥浆紧紧吸住,顿时失去了速度。
宁皓离握住手中灵球,将四周的火球尽数收回,而后幻化成火弩,携着凌厉的气势射向黑泥。连绵不绝的火弩穿过飓风的袭扰,将浓稠的泥浆拍开,隐隐露出青石小道。玄骠马再次踏在实处,逐渐跑了起来。虽然慢了些,仍是通关成功。
脚下黑泥不见,飓风仍然如影随形,风中腾起烈焰,将前方赛道化作一条熔岩火路。玄骠马感受到烈焰的炙烤,立现惊慌惧怕。
宁皓离借助掌中灵球收回散落的火弩,赛道上的火弩很快就一个不剩,灵球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竟将赛道上燃烧的烈焰一同吸纳。
灵球好似一个无底洞,飓风混着烈焰冲向拳头大小的灵球,源源不绝,灵球越来越明亮。这时,赛道上的火势已经小了许多,宁皓离不再耽搁,策马向前奔驰。
烈如秋忍不住笑言:“这家伙倒是挺会玩火的,不枉昔日在曦和山住了那些日子……”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某个场景,不由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神魂,正想感慨一番,却意外地发现神魂对宁皓离似乎特别关注,全然不像前日那般索然无味的模样。
这倒是奇怪了……烈如秋收回目光暗暗琢磨,却听神魂问道:“你认识此人?”
“岂只是认识。”烈如秋脱口答道:“我曾告诉过你……我告诉过天落,我能习得手语,正是他教给我的。”
“哦?他是天生聋哑么?”
“并非天生的。”烈如秋想了想,说道:“皓离在幼年时突患恶疾,心神流离,命在旦夕。其父宁郡王请来世医传人上官白蔹,几番诊治却是毫无收效,断言仅余数月性命。而后,他的父亲一面以自己的修为为其续命,一面四方寻觅世间隐修的医者,前前后后找了近十位均是束手无策。原本以为他难以活过这几个月,却在某一日突然醒来,恶疾无影无踪。”
神魂问道:“他是何时染疾的?何时痊愈?”
“圣天九十八年的年末染疾,第二年春夏之交醒来。其实不能算是痊愈……”烈如秋叹息一声,颇为遗憾地说道:“醒来后不久,他时时念念有词,不知说的何种语言,旁人全然听不明白。如果仅是胡言也就罢了,偏生出现了异状。年仅三岁的皓离竟然可以吸纳星辉,并且在毫无意识的情形下,以星辉作为武器伤害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二人闲话间再看赛道,后半程已是百般惊险,宁皓离再无先前的从容,只能勉强护住坐骑,自己身上不断地增添伤处。眼看一炷香即将燃尽,宁皓离堪堪冲出了赛道。
看到这里,烈如秋舒了一口气,开颜笑道:“这小哑巴还行。”
烈如秋侧眼看向神魂,心里仍觉得奇怪,难得这缕神魂对此事如此上心,于是继续说道:“皓离的父亲只能将他关在府内,三年来搜遍古今典籍,渐渐发觉皓离似乎在修行某种邪术,口中所念正是传说中的巫魔法咒,每念过一遍,心智就癫狂一分。万般无奈之下,他父亲连根断了他的舌头,阻止他继续念咒。既已断舌,虽然身为郡王长子,再难成为世子,无法传承祖业。一来为了避免不怀好意的人利用此事,二来也是为了皓离能有立世之本,他父亲把他送到烈焰庄,交给先生管教。皓离并未拜入师门,只是与我一同修习六艺。直到六年后,才重回郡都王府。”
“修习六艺期间,宁皓离一直都没有修行?”
“没有。”想起往日时光,烈如秋不免嘴角一弯,“那时,我也没有修行。只道是烈焰庄里面的两个闲人,形影不离,却是最为快乐无忧。”
神魂听后沉吟不语,目光望向虚处,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烈如秋懒得理会这么一个石像般的虚影,继续观看各处赛道上的挑战。
临近午时,已是上午的最后一批考生。烈如秋瞧见在最远端西面空地上,一袭红裙的少女牵着玄骠马婷婷而立。而牢牢吸引他目光的,是少女肩头的一只巨禽。
巨禽的模样与素鸢并无二异,通体羽翼赤红,冷紫的双眸机警地扫视四周。若不是事先看过名录,烈如秋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只特别驯养的战鸢。
这名少女正是师承御风堂的三弟子,师门赐名云风舞,原是玉灵山的灵鸢族人,本名凤羽辰。灵族仅有十人参加此次天试,凤羽辰的年龄最小,加上御风堂没有修习六艺的传统,故而前面三项考试的排名在灵族当中落在最后。
此前,烈如秋从未见过真正的灵体。那半个灵族人的宗令其不能算数,而且他的灵龙瞬间就被沐天落禁制了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西面的金虎赛道虽然遥远,烈如秋自恃眼力过人,目光一直紧紧跟随一人一鸢。天魄族人检视完毕,凤羽辰并未立即走向赛道,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考官座席,眸中闪过一道光芒,似有某种情绪在暗暗涌动。
烈如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情仿佛感同身受:坐在那里云淡风轻的主考官,正是搅乱天下无恶不作的公孙雴云!
天魄族人在一旁提醒了一句,凤羽辰收回目光轻巧地跃上玄骠马,飞快地驰向赛道起始处。少顷便听到一声鸣响,她不慌不忙地扯了扯缰绳,缓步踏上了赛道。
眼见凤羽辰如悠闲散步一般,烈如秋刚想问:这个少女为什么不是分秒必争?就见赤鸢舒展双翅腾空跃起,赛道仿佛感受到气息突变,法阵顿起,旋风中夹带着锐利的木刃扑向赤鸢。
赤鸢双翅轻震,羽翼间生成道道气息化作飞箭,将旋风中的木刃尽数击碎。与此同时,赤鸢化作一道赤光向前冲去,瞬息间便突破了第一关,落在一侧的梅枝上机警地望向石道前端。
这时,凤羽辰优雅地扬鞭促马,沿着毫无阻碍的青石小道一路飞驰。
烈如秋不禁脱口呼道:“这也算?灵族是不是太占便宜了?别的族人落马既败,他们却有灵体开道。这些法阵伤不到真身,灵体却能破阵。简直是无赖嘛!”
“并非如此。”神魂解释道:“灵体若是受伤而无法继续,同样视作本人落骑。”
烈如秋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她的灵体会受伤?难道是因为她的灵体是实体?”
“正是如此。她的所有修为均在灵体身上,本人仅有些许武技,抵挡不住赛道内的法阵。”
烈如秋再度望向凤羽辰,见赤鸢突破一关就歇一歇,于是纳闷地问道:“她为何不一鼓作气破了所有的法阵?却要如此耽搁时间。”
“只因修为境界所限,灵体脱离真身不可过远。”
烈如秋不由笑道:“还好有所限制,不然灵族就太占便宜了。”
当然,所谓的便宜只是烈如秋的认知,只道是灵族的灵体皆如某个妖孽一样无敌。不想到了后半程,赤鸢应对叠加的法阵渐显吃力。凤羽辰抽出腰间的一把羽扇,赤色扇面在手中翻舞,一枚枚细小的银针恰似银雨纷飞,赤鸢以银针为刃,气息流转,银刃化作一条长绫,柔韧之余却又刚猛无比。赤鸢在银绫间穿梭,好似随风起舞一般。
烈如秋不由叹道:“倒真是人如其名,好一个云风舞。”
言语间,凤羽辰御马驰过终点,用时四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