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停下脚步扫了一眼茶室,墙边的条案上堆着雪绫,掀开却没有玉琴的踪迹,他不由一怔,忽而意识到:今日似乎一直都没有见到玉琴。
当烈如秋抓着雪绫发愣时,公子惜立即散去神识,在阁楼内探寻一遍之后才想起来:炽枫玉琴的灵力并不能被旁人感知。
心底无由来地生起一阵慌乱,烈如秋瞪着公子惜紧张地反复回想,突然冲出茶室回到卧房,翻起榻上的锦被,看到角落里的玉琴总算放下心来。
烈如秋用雪绫仔细地将玉琴包裹妥当背在身后,回到茶室讪讪笑道:“是我昨夜睡得太沉,今天忘在榻上了。你看,这玉琴不是好端端的吗?”
公子惜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在晟晓阁内也就罢了,此后万万不可再让玉琴离开你的视线。”
烈如秋自然是拍着胸脯应承,接过司珞递过来的玉月灯,终于离开阁楼走入风雪。
尚未穿过阁楼前的平地,他隐约看见梅林间透出一点灯光在飞雪间飘摇,随之传来几声呼叫:“知秋公子!知秋公子!”
“小鱼儿?”听清飘来的声音,烈如秋加快了脚步,走近梅林看清执伞之人,一袭貂袍裹得严严实实,金色毛绒在玉月灯的映照下格外闪亮,许是在风雪中站得久了,小鱼儿的脸颊冻得有些青白,鼻头却是红彤彤的,一双清亮的眸子盛着浅浅的水纹,仿佛欲融未融的冰水,噙满了欢喜愉悦。
“夜深天寒,你站在这里作什么?”烈如秋纳闷地问道。
“我说我在这里是夜赏雪梅,你信不信?”小鱼儿毫不客气地将伞递到烈如秋的手中,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而后捧着脸颊倒吸一口气,“刚才我还在猜想,手和脸究竟哪一个更冷。没想到猜错了,还是手更冷一些。”
烈如秋不禁笑道:“信你才怪!说吧,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小鱼儿将手团在袖子里,嘟着嘴不悦地说道:“怎么,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见知秋公子吗?我可不信你真有这么忙碌,见个面的时间都没有。”
“那倒不至于。”烈如秋不想过多解释,举着伞转身向林间小道走去,随口问道:“这一次,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离开晟晓阁的呢?”
小鱼儿赶紧跟上挨在伞下,有些得意地说道:“明日天试,你的师侄们就要登上赛道了,你观看了两天必然有所心得,今夜岂有不去见他们的道理?所以,我只需要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哦?”烈如秋笑了笑,“你倒是挺机灵的,难怪能得华茂庄这般重用。不过,你在风雪中等了这么久,一定有事吧?快说说,究竟是何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在闲居里面待着无趣,想着反正要送文书,就来找你玩儿。却没想到你的派头这么大,竟然要一个侍女将我打发了。”
“你怎会如此清闲?我听说,因为入园人数的限制,各大钱庄在望旸庄园里的人手根本不够,应该是忙得双脚不沾地才对。你居然还有闲暇的时间找着借口跑出来玩耍?”
小鱼儿轻轻哼了一声,“我华茂庄岂是寻常的钱庄?庄里面的伙计也不是那些个杂七杂八的钱庄能比的。”
听了此话,烈如秋不免暗暗感慨:华茂庄确是底蕴深厚,这小小少年虽然只是庄内的一个伙计,却是目中无人,全然没有把同行放在眼里。
小鱼儿见烈如秋沉默不语,心眉宇间似有愁云,立即笑嘻嘻地说道:“当然啦!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知秋公子的人品才智出众,我家大公子甚是钦慕,特意嘱咐我,要好生地将你请到闲庄来作客,并且早就令下人准备好了精致的食材,只等着知秋公子登门品尝。像知秋公子这等人物何必拘于世俗琐事?三两知己,围炉小酌,品茶赏雪,畅谈古今,岂不快意!”
听了此言,烈如秋却有几分意外:没想到路家大公子也在望旸庄园。小鱼儿的提议确实让他有一丝心动,倘若对方不是华茂庄,他或许会欣然赴约。然而,在一番惺惺相惜之后再将对方打入深渊,这不是他的心性。明知是敌手,何不保持适当的距离?再则,他哪有什么琐事?那个天大的难题压在心上,半点头绪都没有……
烈如秋微微一笑,自嘲言道:“我乃一介俗人,侥幸得到圣主的器重,为天试做些琐碎之事已是万分幸运,岂怎敢敷衍懈怠?路大公子的盛情,本公子心领了,着实是走不开,无法赴约,还请小鱼儿代本公子表达歉意。”
小鱼儿没有预料到烈如秋的回绝如此干脆,本想再劝几句,转念想到三哥的嘱咐,切忌热情过头,否则适得其反令对方生厌。
于是,小鱼儿轻叹一声,无比惋惜地说道:“知秋公子怎么可能是一介俗人?你可能想象不到,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圣都,多少人想要一睹知秋公子的盛颜……”
“哈哈哈……”烈如秋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不是你们华茂庄的《琼英盛名》搞出来的名堂吗?哦对了,提起这个名录我想问问你,那第一名的位置为何空着?”
“我大哥……”小鱼儿突然顿住,假意咳嗽几声掩饰过去,“庄主说,神域圣主的名讳不敢轻亵,故而空留榜首。其实,大家心里面都明白。”
烈如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面却骂:呸!这个妖孽,死了还占个位子!用的又不是自己的脸,说什么“神域圣主的名讳不敢轻亵”,是不敢把魔君的画像广为传播吧!
二人说笑之间,很快就望见烈焰庄居所的灯光。烈如秋将手里的伞还给小鱼儿,随口提醒道:“风雪甚急,青石道上结着冰霜,你且小心行走。”
言罢,烈如秋转身走向竹楼,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鱼儿双颊飞上一抹羞红,笑意在眸底荡漾……
竹楼前的平地上堆满大大小小的锦箱,看着这些无人问津的礼品,烈如秋有些头痛,只能无奈地深叹,快步走到檐廊下叩响竹门。
“小师叔!”两个小少年推开门笑盈盈地拥着烈如秋,将他推入堂内。
“你们两个小家伙,身上的伤可好利索了?”烈如秋揪过师侄们,仔细地上下打量。
“一点小伤而已,早就好啦!”
“难得啊,小师叔这么关心我们,是不是特别内疚自责?”
“就是就是!肯定是你抚琴一时入了迷,现在开始后悔了吧?”
……
“得了吧!瞧你们这精神抖擞的模样,我还应该下手更重一些。”烈如秋将二人扔到一边,向着软榻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见过三师兄。”
烈如清笑着摆了摆手,“你跟我这么客气,我反倒有些不习惯。坐吧。”
烈如秋解下身后的玉琴随手靠在一旁,坐下来拾起玉壶一面斟茶,一面问道:“玉辰、玉心,这两日有没有去观看天试?”
烈玉心抢着答道:“昨天在竹楼内休养,今天下午去看了半日。”
“哦?你们倒是挺淡定的。”烈如秋觉得意外,“伤不是早就好了吗?为何偷懒不去观看?”
“怎么是偷懒?小师叔休要胡说!”烈玉辰不屑地斥道:“那些排在末位的人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静心修行,提高修为。”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烈如秋明白这一定是师兄的主意,“你们看了半日有何感想?有没有被吓坏了?”
“切!有什么好怕的?”烈玉心毫无顾忌地啐道:“只要不是真要命的东西都不值得害怕,就算是真要命,害怕也没有用。”
“行行行!你们厉害!”烈如秋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光是嘴上厉害究竟无用。不如你们先跟我说说,打算如何应对赛道上的法阵。”
两个家伙竟然异口同声地斥道:“干嘛要告诉你?”
烈如秋忿然言道:“我是担心你们没有搞清楚状况,盲目自信,到时候摔下马来哭鼻子,给我们烈焰庄丢人。”
烈如清忽而轻笑一声,温和地说道:“玉辰、玉心,不妨将自己的所感所悟说给你们的师叔听听,让他指点一二未为不可。”
既然是先生开了口,二人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开来。
“赛道上的法阵暗合五行,但是围而不杀,只是教你疲于应对。”
“前半段的五行法阵各自独立,到了后半段则是相叠相加,难度却不只翻了五倍,由于人马都已疲惫,心神难免涣散,这正是考验意志的时刻。”
“既然是对御术的测验,我认为首先应护住坐骑,否则万难完成全程。”
“同时还要尽量避免受伤,后面紧接着两项测试呢!所以这是第一个两难抉择:人与马,哪一个优先。”
“限时一炷香,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难题:是小心避过各种机关暗索不考虑用时,还是不计后果快速通过全程。前者可以减少受伤和落马的几率,后者能够让自己的排名靠前,在后面的测试占得先机。”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想进入三甲,最终榜上留名,就不得不考虑最后的单人对阵。如果在前面的测试中过多暴露自己的实力,必然会被对手加以研究,在对阵时恐怕会处于不利。”
“没错!这大概是最难抉择的一项:究竟是尽量保留实力,还是在每一个项目中都竭尽所能。”
烈如秋忍不住插了一句:“如果有绝对的实力,又何必有所保留?终归是实力不济罢了。”
烈玉心撇了撇嘴,“小师叔,你要明白,我与师兄本来就是‘实力不济’!”
烈玉辰点头附和:“这就叫做虚虚实实,正好让别人无法知道我们的底细。”
烈如秋又问:“说了这么多,你们两个到底打算如何应对?”
“嗯……”烈玉辰故作神秘地说道:“说到底,赛道内的法阵是虚的,心里面的目标才是实的。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它阵形如何变幻,万变不离其宗。”
“不是水来土掩!任它是啥玩意儿,看我一把烈焰将它烧得干干净净。”烈玉心接过话头,“御术嘛,只要马儿听话,总不会差得离谱。”
直到这最后一句,烈如秋才稍稍放下心来,“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自己的坐骑?”
“提前一炷香,会有人领我们去马厩挑选自己的坐骑。”
“据说马厩旁有专门的练习场地,用来熟悉坐骑的习性。”
烈如秋想到公子惜的一番论断,不免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仅有一炷香的时间。”
烈如清却笑道:“小秋,你可是想多了!御乘之术若想达到人骑合一,心意相通的境界,岂是旦夕之间仓促而为?玄骠马性情刚毅,忠诚不屈,对陌生的骑手极为友善,已属世间难得。”
烈如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那个家伙却能做到这一点。
同门间的畅谈甚欢,转眼已近子时。在烈如秋的催促下,两个小少年恋恋不舍地回房休息去了。
堂内安静下来,烈如清看了看师弟,关切地问道:“小秋,看你似乎心事重重,有何郁郁之事?”
岂止是郁郁?烈如秋很想一吐为快,却不得不找个由头掩饰道:“昨夜与公子惜聊得兴起,睡得太晚,许是乏了。师兄不必担心,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烈如清笑了笑,没有说破,“那你就早些去歇息吧。”
烈如秋躺在卧榻上,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地思量那个难题:对于天落来说,什么样的地方才是最合适的藏身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