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本君所用之人,无需提及忠诚。且看这世间,无论是御心族人,还是飞刀掌门,或者是公孙氏,包括那些未曾心服者,无一不是对本君唯命是从。你若是不愿为本君效命,大可离开圣都。本君相信,月影非常乐意将你带回淬刃崖,终身不涉尘世。”
不用神魂相信,烈如秋自己就深信不疑:义父是多么希望他远离是非。若得天君之令,那更是一拍即合,立马就会把他押回去。
烈如秋紧紧地盯着神魂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一切都是尽在掌控。
他懊恼地想道:原本以为,神魂是因为保留着天落的记忆才会宽容自己。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自己“有用”……
“所以,你要我担任天试琴师是早有预谋的吧?”烈如秋忿忿不平地说道:“那日公子惜突然要我去华茂庄下注,也是受了你的指使吗?因为炽枫玉琴,一曲惊动圣都里的诸多看客,所谓的声望不请自来,于是摧毁华茂庄的根基有了可能。而后你下令庄园禁足,我只能被义父带走。
义父会同意我参与下注一事,应该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吧?因为你知道,他对浵江百姓一直都有负疚之情。”
神魂收回目光,“本君并未指使公子惜,他要你做的事情恰合本君之意。而你,既有才德天赋,理应用于正途,若能造福苍生,何乐而不为?当然,御心族人别有私心,另有目的。不过,那些是无关紧要的。”
烈如秋抓住了一点,立即追问:“所谓正途,你指的是彻底瓦解路家和齐家的势力,对吗?那齐自诺在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你为何不诏谕天下缉拿罪魁祸首令其伏罪?”
“齐自诺这个人,本君还有用处。”
“什么?!”烈如秋心海间灵光闪过,“你是想利用齐自诺开启另一枚天石?”
“本君于天石来去自由,无须借助旁人之力。”神魂说得淡然,并不打算解释齐自诺究竟有什么用处。
烈如秋却是一怔,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都来不及抓住,好像非常重要,又仿佛不值一提。他愣了一愣,随后想起那些预先理清的思路,却发现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问了。
这缕神魂不在乎,许多东西他都不在乎。在他的眼里,大概只需区分谁的才能可以为己所用,无论此人品性如何,是否曾经违逆律法。
他就是天道,就是法则。
沉默半晌,烈如秋缓了缓沮丧的情绪,颇为伤情地说道:“我还是想问一问,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沐天落……他的遗躯是否……依然完好?”
神魂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试赛道的方向,专注地看着赛道上飞驰的一骑一人,似乎全然没有听见烈如秋的问题。
过了许久,神魂忽而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但是沧海茫茫,无从可寻。
烈如秋抬眼望向天际,厚厚的阴云如同黑幕,遮挡了亿万星辰。他散去神识穿过云层,越过金色的阳光,抵达那片浩瀚的星海,无比哀伤地想道:“天落,既然你的魂魄散于星海,徜徉遨游之时不知是否能够听到我的心声。我……应该早一些去找你的……”
关于天试赛道上的情形,烈如秋没有丝毫兴趣瞧上一眼,只是低着头自斟自饮,瞅着案几上的玉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理不出任何头绪。
直到公子惜来到平台向神魂汇报上午的天试结果,烈如秋这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跪伏在地上的公子惜。看了一会儿,他起身提起玉琴离开平台来到茶室。
尚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公子惜来到茶室。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白绢,说道:“知秋,这是影屏庄主托我交给你的。柳溪庄专门派了伙计去华茂庄,看到你的庄盘张榜于华茂庄的门口,仅仅半日,跟庄的已有数十人,其中还有几家小钱庄。白绢上列的正是跟庄者的名录……”
话未言尽,公子惜发觉烈如秋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便止住话头,问道:“你怎么了?”
烈如秋苦笑几声,深叹一息,无奈地说道:“惜大哥,你说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唤回天落的心魂?你们说要我用忠诚换取神魂的信任,但是他说他不需要忠诚。别说我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现在只需他的一句话,义父立刻就会把我带走。此时此刻,你却还在同我说跟庄下注的事情,摧毁华茂庄比唤回天落还重要吗?他说你们御心族人有私心,惜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公子惜的眉头跳了跳,沉吟片刻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没错,我确实存有私心,有自己的目的。”
公子惜的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谋划瞒不了神魂。但是,被神魂直接指明而且迫使他亲口道出来,还要说给旁人知晓,那是另外一回事。
特别是面对烈如秋,无论是开诚布公还是隐瞒不言,都是两难。
他暗自掂量了一番,谨慎地说道:“我的目的,就是齐自诺的性命。”
听闻此言,烈如秋想起神魂的某句话,不免一惊,犹豫着说道:“但是,他并没有处死齐自诺的打算,惜大哥,你这是……”
公子惜抬手一挥,打断言道:“齐氏与御风堂本是一脉连枝,荣辱相依。青峦峰上明风斩意外身亡,与我脱不开干系,那晚你也看到了御风堂众弟子对我的态度;齐王府内,就在师弟悯和憾二人的眼前,齐自诺被迫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却仍然没有守住他的秘密,他对我这两个师弟必定是恨之入骨;神魂在圣都将齐氏门下的幕僚一网打尽,被看作是师尊的授意……且不说齐氏暗地里还有其他的势力并未全部浮出水面,单就齐氏一族,如今沦落到偏居一隅,这笔债定然全部都要算在御心族的头上。齐自诺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这等仇怨?”
烈如秋当然知道公子惜说的这些事情,他疑惑地问道:“所以,为了避免齐自诺的报复,你要把齐氏连根拔起?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有悟先生在,我不相信齐自诺胆敢招惹御心族。”
“师尊,”公子惜稍有犹豫,“师尊仍在闭关养伤。未雨绸缪好过亡羊补牢,我不希望我的族人有面临任何危险的可能。为了万无一失,我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直接擒住齐自诺,废了他的修为不是更加稳妥吗?虽然悟先生不便出手,但是总能知道他的行踪吧?”烈如秋对齐自诺的下落一直是耿耿于怀。
公子惜的眼神悄然一暗,摇了摇头,“师尊正在闭关休养,何必要他老人家还在此事上劳费心神……最好的方式就是迫使齐自诺铤而走险,触犯天道为天下人所不容。一旦齐自诺来到明处,定是他的死期。”
觉察到烈如秋的犹疑不定,公子惜立即收起眸间的一丝阴云,温和地笑道:“原本我还在苦苦思索,如何做到不动声色地打草惊蛇,逼迫齐自诺现身,恰好那日圣主令你担任天试琴师。而你正是绝佳的人选,既能引起他们足够的兴趣,又不至于引火烧身,更不会扰了天试。当然,你尽管放心,我决计不会让你涉险。下注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如我所愿大获全胜,摧了路家的根基,齐自诺不得不回到圣都孤注一掷。另一种就是全盘皆输,那也不过是输些钱财,反而更利于交好路家人再作打算。”
烈如秋紧蹙眉头,一边思考公子惜的话,一边说道:“所以神魂所指的私心,其实是你们打算借庄盘之机引齐自诺现身,而不是像你先前所说的,只是摧毁华茂庄的根基……”
“确是如此。”既然说到这般田地,公子惜似乎也无所谓了,“论及罪责,齐自诺命不当留。”
理是这个理,可是……烈如秋总觉得整件事有某些地方不合理,距离真相好像仍旧隔着一层薄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时,司珞提着食盒来到茶室,不声不响地将碟碗摆上案几。公子惜连忙拾起玉箸,说道:“今天赛道上意外频起,我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必须提早赶回考场。”
公子惜囫囵吃了几口,含糊地说道:“你不必多想。神魂声称不需要你的忠诚,你不可就此放弃。他对你若不是有别于他人,你怎么可能在晟晓阁内如此逍遥?而且天魄族能挑出更擅音律抚琴曲的人,何必强迫你担任天试琴官。神魂想用你,正是你的机会,不要浪费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烈如秋无意间扫了一眼案几上的菜肴,又是一阵纳闷:居然是清一色的红油辛辣荤食!他并未将公子惜含糊不清的话听进去,而是盯着肉香满溢的玉碟,忍不住琢磨着那缕神魂在搞什么名堂。
很快公子惜就放下了玉箸,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起身说道:“时间已经不早,我先走了。”言罢,匆匆离去。
烈如秋这才拾起玉箸,慢条斯理地开始享用着美食,想着公子惜的一席话,脑海里面翻来覆去,越思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觉得古怪。
首先,他绝对不会相信,有悟先生的御心族竟然会担心齐自诺的复仇,哪怕是悟先生仍在闭关养伤。公子惜的担忧简直毫无道理。
其次,他实在无法想象,在明知一切的前提下,神魂居然能够容忍公子惜暗施手段,目标直指齐自诺的性命。
更不可思议的是,恰恰是神魂极为巧合地帮助公子惜解决了难题,方便他去对付一个自己另有用处的人。
如果最终齐自诺被擒,依照神域的律法应是废除修为。难道神魂会允许公子惜自作主张?又或许,齐自诺已经晋入逍遥无法被废除修为?
除非,公子惜说的不是实情。或者,不是全部的真相。
面对满满一桌可口的菜肴,烈如秋却是食不知味,回想起曾经与几名御心族人交流的情形。每一个人都表现得足够真诚,使他不去在意他们有意无意间的隐晦,教他确信那些藏起来的东西并不重要,但是偏偏又透露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细节。此刻将这些碎片摆在一起,一幅残缺的拼图初现端倪……
距离真相似乎近在咫尺,烈如秋对自己的推测既惊又怒,心头不禁腾起一道怒火,一把抓起手边的玉盏胡乱摔了出去。
恰好司珞推门而入,被玉碎声惊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门框,紧张地望着屋内满面怒容的人,怯怯地问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烈如秋当即一怔,对自己的鲁莽举动深感意外。他随即惊觉,无论如何此刻不应先乱了方寸。看着司珞满面惊惧,他不免有些自责,缓颜说道:“无甚要事。不过还得烦劳你先收拾一下吧。”
司珞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玉,烈如秋亦冷静下来。他从怀里摸出青玉石匣左右端详,暗自思忖对策,最终平复了心绪。
打定主意后,他唤来忙碌的侍女,“司珞,一会儿你替我取一副棋来。此外,晚膳仍是送到茶室来罢。”
司珞将茶案清整干净,端来一副玉棋。棋枰乃是一方金色乌木,镶嵌银丝作为经纬,两盏青玉瓷碗分别盛满晶莹剔透的黑白玉子。
烈如秋若有所思地看着棋枰,随手摆下几枚黑白玉子,口中言道:“司珞,你就坐在一旁替我煮茶。”言罢,便潜心沉浸在棋局当中。
一个棋局反复研究多次,浑然不觉时光飞逝,转眼时至酉时,烈如秋感知到公子惜的气息再次来到晟晓阁。他没有停下手中的玉子,只是散去神识悄悄跟在公子惜身畔。
厅堂内,公子惜依着每日的惯例向神魂呈上各位考官撰写的评录,并将赛道的情况大致讲述了一番。神魂问得随意,公子惜却回得十分细致。
君臣交谈之间,眼见过了戌时,公子惜的回禀仍是不急不躁,孜孜不倦,事无巨细。终有些许停顿之际,神魂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今日且到这里罢。”公子惜这才止住话头。
少顷,司珞去往厅堂跪伏施礼,低头言告:“禀告圣主,依知秋公子的意愿,婢女已在茶室内备好晚膳。”
只听神魂淡淡言道:“公子惜,你去用膳罢。”
公子惜告辞神魂来到茶室,烈如秋仍旧端坐于茶案前,沉浸在乌木棋枰上的风云中,仿佛全然不知身外之事。
公子惜头一次见到烈如秋这般专注的模样,不免有些意外地深深看了一眼,随即坐在对面扫过棋枰,暗自琢磨片刻后,笑言:“今日你怎地有了兴致摆起棋局了?此局生死往复,怕是穷尽一生也破不了题。”
听到动静,烈如秋暂且放下手中的玉子,抬眼一笑,“惜大哥,你是说此题无解吗?我看未必。”他一面说笑着,手中暗聚气息拂过棋枰,将黑白玉子胡乱拨入瓷碗,转头对门外唤道:“司珞,快快将晚膳端来。”
话痨秋不是傻白甜,只是轻易不想费脑子^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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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风云如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