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坦言问虚实

望旸庄园东南端,在一处较为密集的梅林中央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竹楼,修筑得格外精致,楼楣上挂着一块竹匾,篆刻“华茂闲居”四个大字。

夜色中,小鱼儿来到竹楼前,刚刚收了手中的锦伞,便见路筱川怀中抱着一个金铜暖炉推开门,笑盈盈地说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没有多玩一会儿?”

小鱼儿抿着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你在屋里抱着暖炉,不知道外面的风雪有多大,却有闲心在这里说风凉话!”

路筱川随手关上门,将怀里的暖炉递到小鱼儿的手中,一脸无辜地说道:“那文书嘛,是你自个儿坚持非要亲自送去的。我早早地把暖炉替你备上了,一直为你担着心呢!而且,我看你这脸色也不像是受了风雪的样子呀!”

小鱼儿斜睨一眼路筱川,一改玩笑的语气,认真地说道:“三哥,知秋公子在月影那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天君在庄园里面下了禁足令,他没有令牌,当然是哪里也去不了。”路筱川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满面的和煦,“难为你在风雪中等他那么久,还没有吃晚饭吧?先去泡个药浴去去寒,我叫人准备些你爱吃的。还有,一个时辰后大哥才会回来。”

小鱼儿确是又饿又乏,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到他提起大哥,立即转过头来惊讶地问道:“大哥去哪里了?”

“父亲到圣都了。”

近几年,华茂庄日常的管理几乎都已交到长子路筱灵的手上,家主路波明落得一个安逸,携妻带妾,游山玩水,赏花品茗,好不逍遥。

然而,在这个风疾雪骤的寒冬,路波明不在温暖舒适的泫水镇享清闲,却突然来到圣都。

路筱川见一抹愁云浮上小鱼儿的双眸,微微一笑,“你不用多想,什么事都有大哥和我。”

小鱼儿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三哥永远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她说着话就捧着暖炉转身离去。

不多时,路筱灵悄然回到竹楼闲居。来到茶室,见到仅有路筱川一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路筱川的目光飘向某处,点了点头,“小妹刚回来不久,我已经跟她说大哥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回来,现在她应该在沐浴房内睡熟了。”

路筱灵在软榻坐下,接过路筱川递过来的玉盏一饮而尽,随后低声说道:“你先说说情况如何。”

路筱川简要说道:“我与小妹离开晟晓阁后不久,知秋公子被月影带走,在昌昀阁内待到直到戌时才离开。而后,小妹陪他一路去往烈焰庄的居所。未过一盏茶的工夫,烈焰庄竹楼外已经去了不少人。”

“这倒是不奇怪,奇货可居,商者唯利。”路筱灵轻笑一声,问道:“小妹去送文书,你是一直跟着她的吗?”

“正是。”

“没有被他们二人察觉吧?”

路筱川十分自信地笑道:“大哥,这点小事还不放心我吗?”

“据你观察,知秋这个人究竟如何?”

路筱川思忖片刻后,说道:“不拘小节,能言善谈。至于修为境界,深得烈焰庄的传承,兼有飞刀门的剑道……”

路筱灵微蹙眉头,抬手打断:“修为境界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他和小妹走一路,都说了些什么?”

“要说这一路呀,呵呵……”路筱川忍不住笑出声来,“先是谈了几句风雪,接着聊了半路的茶道,而后说了半程的梅花。小妹听得有趣,知秋倒是一句没歇。”

“他说了一路的闲话?小妹没有向他提起关于下注的事情?”

“没有。”路筱川无奈地说道:“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妹一向是能言善辩,这次算是遇到敌手了。恐怕下注一事早就被她忘得干净。”

路筱灵不以为然地说道:“说起来,小妹对于商贾之道确是没有兴趣,不过知秋那小子倒是很会投其所好。”

“大哥,父亲对于此事是什么意见?”

“此事太过仓促。我们收到邀请仅有一天的时间,虽然先前派人暗查过知秋,此时看来,仍是不够了解。父亲的意思是,我们可先与之结交,务必留心观察。”

路筱川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递到路筱灵面前,“这是他交给小妹的入注组盘,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的下注罢了。正像他自己说的,是看中了华茂庄的赔率。”

路筱灵取出锦囊中的白绢细细看过一遍,若有所思地说道:“从这张下注的名录来看,确实如此。”白绢上,几个天族少年的名字显得特别醒目。他久久地注视着,忽而问道:“三弟,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路,就没有一句提到其他什么人吗?”

路筱川一面斟茶,一面说道:“提到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路筱灵略略点头,“依我看来,知秋这人虽然身份特殊,天赋不俗,但是自幼生长在僻野之地,阅历尚浅,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城府与心机。”

路筱川似乎并不认同,“大哥,我觉得他这个人并不简单。俗话说,言多必失。可他却是滴水不漏,这就不得不让人称奇了。”

“或许,他本身就是没有心机的人,只喜风雅俗物,全无权谋之心,在圣都的言行仅是听从天君之令罢了。言谈间,他跟你提起过天君吗?”

“没有。在晟晓阁内,岂能妄议天君?”路筱川提醒道:“看着时间,小妹大概快要醒了。”

“嗯。”路筱灵放下手中的玉盏,嘱咐道:“此事还须瞒着小妹。至于知秋那里……若是想要万无一失,你可以让小妹把他邀到闲居来,我亲自跟他聊一聊。此外,设法找个机会与天君面谈。”

腊月初十,天试第十日,卯时。

自从来到圣都后,烈如秋难得这么早就醒了。简单地梳洗过后,他推开竹门站在廊檐下望着竹楼的前方,一片方圆数十丈的空地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锦箱缎盒,经过一夜的风雪,已经覆盖了一层数寸厚的积雪,在远处玉月灯的映照下,闪耀着幽幽的光芒。

寒冬的清晨十分静谧,仅有细细密密的落雪之声。昨夜临近子时,访客依然络绎不绝,因为阵法相隔,又无竹楼主人相邀,那些不速之客在这片雪地上徘徊,留下的脚印已被银雪抹去。

烈如秋走到空地上,随手拂开几个锦箱上的浮雪,拾起锦箱上的锦囊,取出里面的白绢粗略看过,上面写的乃是礼单名目以及拜谒颂辞。

他瞅着这些有些烫手的财物,想起曾在栖夕阁看过的那卷礼单,心里面不由得好一阵感慨,忍不住暗骂了几句。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将锦囊放回到原处,转身说道:“三师兄,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拿个主意吧,这些东西我该如何处理。拜帖上写着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烈如清轻声笑着回到竹楼里,烈如秋跃过几步跟着一同进了门,口中埋怨道:“昨夜我听了你的建议,不去理睬他们,只当那些人不存在。没有想到他们把东西留在这里。我一觉醒来,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些礼,想要退都没处退。现在我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放在那里吧?”

“有何不可?”烈如清不以为然地笑着,“如果你不想收,那就不去理它。等到你想出对策的时候,再作打算也不迟。”

烈如秋叹着气坐下来,暂且把这个难题放到一旁,瞧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狂风寒雪仍在肆虐。他问道:“三师兄,平常你们都是在什么地方观看天试?”

“在观试台顶端,天魄族人给考生设有专座。”

烈如秋有些纳闷,“观试台的顶端?我看那处无遮无挡,也没有几个人,并不像是观试的地方啊。”

烈如清笑道:“大多数的世家门派都购置了更好的位置,留给自家的考生观试。不得不说,天魄族人确实非常善于经营,生财有道。”

烈如秋不由撇了撇嘴角,“你怎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就那么让玉辰玉心两个小家伙坐在风雪里面,你这先生当得可真是心狠啊!平常欺负我也就算了……哼!当然那也不能算了……他们两个出生在憩霞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雪,要是寒息入体伤了心脉那可就麻烦了。这不,现在身上还有伤,难道今日你还要带他们去风雪里观试?”

“有何不妥?他们两个未曾抱怨半句,甚至是乐此不疲。圣祖师尊兼修寒息与烈焰,成为修行巅峰的人物。以前我辈没有机缘,如今难得有这样历练的机会,怎能贪图安逸?”

“他们有什么好乐的?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修行才三年时间,连命星都还没有点亮,这回头要是留下隐患,我看他们两个怎么哭。圣祖师尊修习炙焰的时候,距离逍遥境仅有一步,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能比?”

烈如清听了师弟的絮絮叨叨,反倒感觉久违的亲近,拍了拍他的肩头,忍不住叮咛道:“你不用担心他们。倒是你,这里不比在憩霞镇,你不能还像往日那般只顾随着自己的性子。你与天君圣主走得近,年龄又相仿,不拘于君臣之礼亦无伤大雅。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忘了自己作为的臣子责任。如今,你担任天试琴师一职,更是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待人处事更应小心谨慎。尘世纷扰,是非难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小秋啊,你要时刻记得自己初心:离开师门是因何为由,游历世间当以何为本。”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垂下眼帘默然半晌,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

烈如清本不是多话的人,见师弟十分难得地闭了嘴,便转身离开了厅堂。很快,他拎着一个食盒返回来,笑着说道:“来来来,你先陪我吃过早饭,然后就去晟晓阁罢。”

走在梅林间的青石小路上,烈如秋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将几件事情前前后后仔细地理了理,逐渐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推测,以及不太确定的猜想。最后,他清楚地认定了一点:必须与那缕神魂认真地谈一谈。

既然作了决定,他不再踌躇,立即加快了脚步。行不多时,晟晓阁的玉月灯映入眼帘,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摆不定。

走进晟晓阁,他径直来到顶层平台,只见满眼一片银雪,案几以及软榻仿佛冰雕一般。他抬手生起一道炽息弹向半空,厚厚的积雪瞬间便融得干干净净,化作雾色的水汽蒸腾缭绕,在幽暗的晨光下好似轻纱曼舞。

他解下背后的玉琴置于案几上,点燃一旁的铜炉,一面化雪煮水沏茶,一面再次捋了捋思绪,静静地等待。原本以为那缕神魂会准时出现,令他意外的是,各处观试台已经开始喧嚣,却依然没有见到那道闪耀着银色星芒的身影。

眼看临近巳时,天试即将开始,烈如秋站在平台边缘虚望阴沉的天空,散去神识探向望旸庄园的每一处,大大小小的楼阁,甚至人声鼎沸的观试台,除去那些有阵法保护的赛道,他搜寻了各个角落,都没有寻到那个熟悉的气息。

烈如秋渐渐生出几分焦虑,心绪乱起来,前几日真是不该浪费许多的机会……正当后悔时,漫天的飞雪忽然一顿,同时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天试即将开始,你先坐罢。”

烈如秋猛然转过身,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欣喜,不禁脱口问道:“今日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往日不是卯时即至吗?”

神魂在软榻坐下,平淡地说道:“方才,本君一直在楼下茶室。”他顿了一顿,又言:“本君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其实没有必要纠结于此。”

“这么说你是在逃避我?你害怕面对我的问题?”

“本君无须逃避。你心中的疑问,自己已有答案,何必还要再问?”

烈如秋已经领教过天落引导话题的本事,总是不知不觉中就被带偏了最初方向。于是,他默默地告诫自己这一次不能再被对方带跑了。他凝聚心神稳了稳心绪,郑重言道:“既然你不会逃避,我希望你能开诚布公。”

神魂垂着眼帘,毫无波澜地说道:“可以告诉你的,本君自然不会隐瞒。”

烈如秋并不满意这个保证,但是他也无法要求更多,便提出第一个问题:“显然你知道我来圣都的目的,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沐天落真身的下落,为什么又执意要将事实告诉我?我已经把你当作沐天落本人,认定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你完全可以顺着我的想法,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你就是沐天落本人,你没有向他们揭露真相。那究竟为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呢?”

“你只为寻找沐天落而来,理应知道真相。”

“好吧。”这个答案简单明了,很有那个妖孽的风格。烈如秋提出第二个问题:“且不谈容貌与衣着,你的言谈举止甚至是待人处事的方式,与沐天落本人并无多少区别。你说你不是沐天落,那么你究竟是谁?”

“本君乃是星空至尊。”

“呵!”烈如秋不由心火陡生,不悦地斥道:“在沐天落疯魔失控的时候,他也曾自称星空至尊。”

“沐天落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不会有失控的时候,即便疯魔,那亦是他自己。”

这不是瞎话吗?烈如秋勉强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吞了回去,顿了一息,听到神魂接着说道:“本君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要确定本君与沐天落的关系。那么你可以这么认为,沐天落曾经是本君的一部分,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然而,既为尊者,他却太过脆弱,必定会犯错,导致不可挽回的失败。而且,本君与沐天落并非密不可分。御心族人试图借助你来唤回沐天落的心魂,以便掌控本君,实则是痴心妄想。他已然魂散,你理应让其安息。至于他将自己葬于何处,本君是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罢。”

又是这样!每每与之交谈,烈如秋总有一种有理说不出来的感觉。“沐天落怎么会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仅凭他在天石世界中的所作所为,他都当之无愧勇敢坚韧……”

提起天石,烈如秋的心海中不时闪过那个极速奔驰的身影。曾经让他无比动容无比钦佩的画面竟然已经有些模糊,好像隔着一层浓雾,那道身影淡得快要消散。他摇了摇头,却摆脱不掉那层浓雾。他心有不甘地问道:“既然你不打算告诉我他的真身藏在何处,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身边?”

“尔等受馈于星空,自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神魂抬眼望向烈如秋,继续说道:“有些事情,你恐怕是被御心族人误导了。你来到望旸庄园,本君与你相处不拘于君臣之礼,并非因由沐天落的意愿,更不是因为所谓的信任与忠诚。本君遵循的是天道规则之理,而不是繁文缛节之礼。你乃贤良之才,当为本君所用,仅此而已。”

听了此言,烈如秋深感意外,颇为怀疑地扬起眉尖,回视神魂的双眸,反问:“你说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若无忠诚与信任,你如何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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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