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司瑜领着两人走进茶室。
为首的一位公子身高八尺,身着淡金色的锦衫,胸口以银丝绣着一只优雅的白鹭依山傍水,外罩一件金丝貂袍暗绣云纹,腰间坠着一块环玉,雪色如凝,正中一只玉鹭昂首而立,一枚脂玉镶嵌赤金的发冠束于发顶,簪头雕着一只含翅欲展的白鹭横卧云端。长发幽黑如同泼墨,剑眉星目,面容清雅,黑色的双眸含着笑意,目光谦和友善,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身后的少年稍显瘦小,个头不及他的肩头,黑色长发系着一根金色发带,发带上隐约可见金丝云纹。少年同样是一身淡金色的帛衫与貂袍,却没有那只巨大的白鹭,不过腰带上的云纹却是大同小异。
为首的公子见到烈如秋立即揖手行礼,十分客气地说道:“小民乃是泫水路家的路筱川,在家中排行老三,慕名玉弦族高义,今日有幸登门拜谒,能得知秋公子不吝赐教,感激涕零,不甚惶恐。”
烈如秋拱手颔首回礼,笑着说道:“路公子不必多礼,且请安坐罢。”他瞟了一眼身后的少年,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路筱川连忙答道:“他是庄内的伙计,跟着我一同观看天试。只因望旸庄园发布了禁足令,他无处可去,故而带在身边,还请知秋公子宽谅。”
“既然如此,不必拘礼,就请一同坐下罢。”烈如秋在软榻坐下,正欲拾起玉壶沏茶,那名小伙计却抢先一步夺过玉壶,言道:“要是知秋公子不介意,小民愿为公子沏水斟茶。”
路筱川轻声叱道:“小鱼儿,不可无礼!”这小鱼儿捧着玉壶,丝毫不怯地扑闪着一双杏眼,根本没有打算放弃。
烈如秋却笑道:“小鱼儿?这名字倒是有趣!那就烦劳你了。”
路筱川见烈如秋并未阻止小鱼儿,便没有继续反对,在软榻上坐定后,自嘲言道:“我路氏家风向来散漫,让知秋公子见笑了。”随后,他朝着火炉靠了靠,搓了搓双手,拢紧了貂袍。
烈如秋有些奇怪,既为世家之子,必有修为傍身,又怎会如此畏寒?还未来得及询问,一旁的小鱼儿却先开了口:“知秋公子,您出身于烈焰庄,修习炽息擅于施炙焰,可是为什么琴声中隐含寒意?”
寒意?烈如秋听得莫名其妙。
路筱川瞥了小鱼儿一眼,对着烈如秋摆了摆手,解释道:“方才天试,我等得以亲耳聆听知秋公子的神琴仙音,当属三生有幸。观试台皆有阵法护佑,寒意应该不是来自琴曲的。只因我自幼生长于南方,不堪寒冻,而圣都的风雪连绵已有时日,今日久坐观试台,故而受了些许风寒罢了。”
茶已沏好,小鱼儿先后斟满三盏,跪坐一旁自取一盏,望着烈如秋说道:“小鱼儿不该妄言,自罚一杯,请知秋公子不要介怀。”
烈如秋拾起玉盏,一口饮尽,笑道:“我都已经说过了,你们不必拘礼,你我三人要是一直这么说着客套话,怕是坐一天也聊不了几句。都是年轻人,没有必要在意这些虚礼。”
路筱川是个爽朗的人,大笑言道:“知秋公子言之有理!早就听闻烈焰庄豪义比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饮过一盏,他接着说道:“常听憩霞分庄的掌柜说起,憩霞镇四季如夏,曦和山更是如同熔炉,山火常年不熄。我十分好奇,不知那里的百姓是如何度日的?”
提起憩霞镇,恰如打开了烈如秋的话匣子。三人你言我语,从西北边陲的憩霞镇,聊到东南富庶的泫水镇,从两地的风俗民情,聊到各处的美食美景,话题竟是道不尽。
直到司珞在茶室外叩门,言称宴席已经备妥。
三人来到厅堂,梨木圆桌上仿佛摆着一簇簇火焰,**的红油与灯火相互映照,洋溢着浓郁的酱香,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率先开口的依旧是小鱼儿,惊喜地呼道:“方才还说到憩霞庄的美食,没有想到这就可以一尝为快啦!原来知秋公子是早有预谋的!”
这样的效果正是烈如秋想要的。他解下背后的玉琴靠在椅背,笑着问道:“那么,你们能吃得了辣吗?”
小鱼儿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白了一眼烈如秋,“我在阆丘住过几年,那里的饮食也是以辛辣为主。”
路筱川却不认同,“严格来说,阆丘多用花椒,以麻辣著称。而憩霞镇用的是红油酱料,而且主食牛羊。知秋公子,我说的没错吧?”
“正是如此!”看到熟悉的红油辣酱,烈如秋亦有几分意外,没有想到帝宫的御厨能将他罗列的菜品做得如此地道。
三人大快朵颐的同时,自然又是一番天南地北的海聊,似乎没有人还记得此次见面的最初目的。很快十余个玉碟几乎见了底,小鱼儿十分及时地从茶室端来新沏的热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知秋公子,茶案上只有清淡的寿眉,我自作主张泡了一壶随身携带的茶叶,你不妨尝一尝。”
听了此言,路筱川不由轻蹙眉头,不悦地斥道:“小鱼儿,你也太大胆了!知秋公子身份尊贵,怎能饮用这些乡野之茶?”
烈如秋却是好奇,“是什么茶?我倒要尝一尝。”
看这脂玉茶盏内茶汤密绿金黄,清雅之中混着一股桂香,浅啜一口味醇甘润,再饮一口喉韵回甘,愉悦的香气充满心神,似乎将腹中的油腻**洗涤一空,教人心旷神怡。
这个味道似曾相识,烈如秋觉得自己一定在某个地方饮过,只是不知道这是何茶,是何人所沏。“这是什么茶?”
小鱼儿颇为得意地说道:“此茶名为冻顶,采自南星岭雪封之顶,山雪融水形成麒麟潭,故而又称麒麟茶。因为采摘不易,故而未能远传。”
烈如秋当即明白,这所谓的乡野之茶,其实却是路氏专有的“家茶”。
茶过三巡,烈如秋总算想起了正事,颇为随意地问道:“我有一事想请教路公子,不知在华茂庄如何开盘下注?”
“怎么,知秋公子也想玩一票?”路筱川调侃道,“神域天族的柳溪庄不方便吗?”
烈如秋不屑地说道:“本公子怎么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路筱川自嘲笑道:“知秋公子是神域圣主身边的红人,我这纯属是因为害怕高攀不起,哈哈……”
“休要胡言。”烈如秋立即打断,“在柳溪庄下注不是不可,只是……我觉得没意思。”
“不知道知秋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意思?”
“下注嘛,就是图个好玩,以小博大才有乐子。路公子应该更加深谙此道才是。”
“哈哈……”路筱川开怀大笑,点着头说道:“好一个以小博大!知秋公子是看中了华茂庄的赔率吧?”
“既然有敢开的盘,就有敢下注的人,不是么?”
“说得有道理。”路筱川沉忖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知秋公子想玩刺激的,我倒有个建议:你可在华茂庄开立一户,自做庄家。”
“自做庄家?何解?”
“开立庄家专属的账户,此账户允许他人跟盘,可随意存入注金,统一记在庄家的名下,并由其统一管理。如果赢盘,则庄家可以得到其他所有跟盘者五成的收益;如果亏盘,则庄家仅需赔付自己名下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庄家可以独享巨额的额外收益。”
“跟盘?”烈如秋第一次听说这种下注的方式。当然,在他看来所谓的巨额收益不过是天方夜谭。首先一点,他不相信真会有人来跟他的盘。“那么需要我如何做呢?”
“仅需留存印模,并且亲笔授权即可。我替知秋公子将授权文书送去华茂庄,今日便可办妥。至于入注的本金,随知秋公子意愿,金额不限。”
烈如秋从胸襟内摸出锦盒,取出玉章, “那么,就劳烦路公子了。”
路筱川看到烈如秋手中的玉章,眼神一亮,惊叹道:“莫非此章乃是瑜昑血玉所制?”
烈如秋笑道:“路公子好眼力!”他唤来司珞取了笔墨,在授权文书上签下大名,留存印鉴,接着问道:“不知赌盘具体如何下注?”
路筱川收好文书,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白绢放在桌上,解释道:“知秋公子,白绢中所列乃是华茂庄的所有赌盘及赔率,你可任意组合下注。每日辰时开盘,戌时收盘,在此期间你可随时加注。当日收盘后,晚间亥时会将账户内的盈亏报告送给庄家,你可根据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坐庄。”
而后,烈如秋随口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场欢谈就此结束,路筱川领着小鱼儿告辞离去。
烈如秋心系师侄的伤势,背上玉琴匆匆地走出晟晓阁。
风雪中尚未行过几步,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烈如秋看清来人,不由惊呼一声:“义父?!”
当烈如秋看清月影那阴郁的脸色,仿佛能凝出冰来,不由惊得退了好几步。月影却不管那许多,一把拽过烈如秋,沉声喝道:“跟我走。”
尽管是百般不情不愿,烈如秋还是不得不跟着月影向昌昀阁方向走去。一路上,烈如秋的心中七上八下,自然是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走进昌昀阁,一名青衫侍女立即施礼,低着头问道:“不知掌门先生是否用过午膳?要不要婢女……”
月影不耐烦地打断,“不必了!”扯着烈如秋就往茶室走去。
烈如秋扫了一眼厅堂内摆放整齐的食盒,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一面被义父拉扯着,一面扭头冲着侍女低声说道:“你把食盒端到茶室来。”
侍女显然感受到月影身上满溢的怒火,立即拎起食盒一路小跑,赶在房门关上之前将食盒塞入茶室。
月影沉着脸将烈如秋上下打量一番,暗地里松了口气,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在软榻坐下后,他语气冷冽地喝道:“你杵着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坐下!”
烈如秋连忙解下玉琴靠在一旁,捧起地上的食盒,手中生出一道炽息,满脸堆笑地说道:“义父,您是什么时候去晟晓阁的?怎么不进去呢?您一定还没有吃午饭吧?”
烈如秋将食盒内热腾腾的饭菜摆放到茶案上,乖巧地递上玉碟玉箸。月影按住他的肩头,问道:“天试一结束,我就和公子惜一同到了晟晓阁,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烈如秋不由一怔,回想那时的情形摇了摇头,“许是惜大哥赶着面见圣主禀告天试的结果,而后他又依着圣主之令匆忙离去,并未与我说上一句话……”但是这些显然不是理由。后来公子惜去而又返,在茶室里待的时间不短,关于月影却是只字未提。想到这里,他不免暗暗骂了几句:这公子惜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小秋,你先坐下罢。”月影没有说破,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烈如秋十分听话地坐下来,随手拾起火炉上的热水,一边沏茶,一边说道:“义父,您不要动怒,这几日我没有来看望您,确实是因为走不开。”
“走不开?”月影挑起眉尖,质问道:“你先跟我说说,那日的雷霆击楼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沐天落将你禁足了?”
“您说的那个啊……”烈如秋一阵心虚,连忙笑道:“您误会了。那日,不过是圣主与我玩笑之间不小心弄出的动静,纯属意外,意外而已。”
月影没有言语,若有所思地看着烈如秋,眼神当中明显不相信这是什么意外。
烈如秋依旧是讪讪地笑道:“义父,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您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再说,我也没有被圣主禁足,只是在晟晓阁内专心习琴罢了。您应该知道的,作为天试的琴师不得泄露曲谱,阁楼内有阵法相隔,我闭门不出是理所应当嘛……”
月影忽然问道:“你为何改口称沐天落为圣主了?”
“啊?”烈如秋心中一个咯噔,立即故作无辜地瞪着双眼,“依着您对圣主一贯的态度,我这不是担心会惹您生气吗?”
“哦?”月影拾起玉盏饮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倒是件稀奇事。”
烈如秋乖巧地笑道:“义父,那日我一时冲动,口不择言顶撞了您,事后真是后悔不已,还请您不要介怀。您先吃饭吧,不然又要凉了。”
“嗯。”月影深深地看了烈如秋一眼,暂且翻过这一篇,问起另一件事情,“华茂庄的人找你做什么?”
提起这件事,烈如秋不假思索地答道:“开盘下注。”原本他就想问问义父对此事的态度,只是这几日无法离开晟晓阁,没有办法联系到义父。
“义父,您一边吃饭一边听我说吧。”他没有任何隐瞒,将公子惜的计划前前后后毫无遗漏地讲述了一遍,接着讲到与路筱川的交谈,以及依着路筱川的建议写下授权文书,在华茂庄开立庄家账户。
烈如秋讲得甚为详尽,在这期间,月影一言不发地吃着,细嚼慢咽的同时一直是若有所思。
最后,烈如秋不太确定地问道:“义父,对于这件事,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