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仙音震望旸

第二日卯时,公子惜如期而至。与烈如秋用过早膳后,二人一同来到茶室小憩。看到堆满茶案的白绢,公子惜捡起来一一看过,问道:“知秋,这些是你设计的印鉴样纹吗?”

“嗯?”关于设计印鉴以及下注押赌,烈如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好顺水推舟问道:“惜大哥觉得如何?”

公子惜留下其中一张,“我看挺好。我这就托人给影屏大庄主送去,请他让天魄匠人赶制出来。”

烈如秋没有细看,“那行吧,就依着惜大哥。”

而后两日,烈如秋除了一日三餐到厅堂拣个玉饼充饥,与公子惜不咸不淡地闲扯几句,其余时间便是在茶室习琴。其间,再未见过神魂一面。并非神魂不在阁内,烈如秋觉得他是刻意在回避。当然,他亦没有心情去讨没趣。

天试第九日,乐试听音记谱一项自巳时开试,持续一个时辰。试前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有些兴奋,因为据说从这一项开始会考量考生的修为高低。

临近巳时,烈如秋终于得以登上晟晓阁的顶层,再度见到那个星光熠熠的身影,在平台边缘负手而立,气度一如既往。他竟然莫名生出一丝唏嘘,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问了一句:

“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你?”

“你须专心习琴,本君不便打扰。”

仅此一句,烈如秋又有点抓狂,“又不是多么高深的曲子,犯得着吗?”

“心无旁骛乃是习琴之本,亦是对琴与谱的尊重。”神魂一如既往地淡然,实在无法与那天引来雷霆霹雳的人联系在一起。

烈如秋在软榻上坐定,展开雪绫摆正炽枫,暗暗地叹息一声。

神魂在一旁坐下,低垂眼帘,嘱咐道:“今日你抚琴旨在考查音律修为,在场的考生皆是无相境以下,星阵未成,修为远不及你,故而仅需动用三成修为即可,切记。”

“嗯。”往日,烈如秋从未在抚琴的时候运用修为,只因所抚之琴太过寻常,经不住灼热的炽息。此刻他可以一试身手,心绪不免有些雀跃。

巳时即至,一声啸鸣过后,清亮的琴音仿佛自天而降,如同纷飞的银雪,好似璀璨的星辰,落入设置在晟晓阁周围的五处考场,击打在近千名考生的心脉上。曲意婉转悠扬,点点星辰映射着赤色的光芒,好像跳动的音律,又如火红的炙焰,与冷冽的飞雪共舞,曲意逐渐激昂高亢,在森冷的寒冬喷薄滚动着热烈的熔浆,锐利的琴音如同剑锋,潇洒豪迈地划下华丽的刻印。

仅用三分修为——烈如秋没有忘记这一点,醉心于曲意之际,手下已是极力保留。

但是他却不知道,近千名考生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坚持听完全曲,这一个时辰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漫长,好似在炼狱中煎熬一般。未习音律者,只觉炙焰如窒,飞雪如凝;通晓音律者,被曲意搅得心神大乱,气血逆流。考场内,考生们陆陆续续口吐逆血,无一不是昏厥当场。

一曲终了,如同天籁一般的琴音在望旸庄园犹自回响,缓缓淡去,炙焰随之隐匿,飞雪亦收起了凌厉的气势,飘飘洒洒随风起伏。

从曲意中抽离出来,烈如秋极力平复心中的激荡,修长的双手轻轻抚过炽枫琴身,尚未敛尽的星芒依然夺目。他暗暗惊叹:未尝想到玉琴的灵力如此醇厚,难怪会被他们称作神琴……

这时,他的心底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某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厄运在某处蛰伏。他抬眼望去,只见神魂站在平台的边缘,闪亮的星芒幻化成一个巨大的屏障,将整个平台罩得严严实实,感知不到外面的丝毫声息。

瞅着琉璃般的屏障,烈如秋的不安更为强烈,立即站起身三两步跃到神魂身旁,刚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目光所及,观试台上的看客们均是表情复杂,交头接耳振振有词,眼神毫不客气地望向晟晓阁,注视着这一方平台。因为屏障相隔,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烈如秋还是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再看考场内早已没有考生的身影,只留下沾染着点点血痕的书案与坐榻。

眼见此番景象,烈如秋的脑袋隐隐轰鸣作响,各种念头一闪而过,以及漫无边际的惊疑,他问道:“这是怎么了?那么多考生都去哪里了?”

神魂不动声色地说道:“天试期间,因伤难以为继者必须立即离场,自行疗伤。”

“受伤了?!”烈如秋的心脉猛地一跳,“他们全部都受伤了?!难道是……是因为我的琴音?”他望着考场内斑驳的血痕,突然想到他的两个小师侄,“你方才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不要我停下来?”

“一曲未尽,怎可半途而止。”神魂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敛了平台周围的星芒,喧哗的人声如潮水一般奔袭而来,扑入烈如秋的心海,根本无法听清看客们议论的是什么,只是让脑袋中的轰鸣声更加响亮,心脉的鼓动得愈发激烈,甚至无法抑制地慌乱起来。

参加天试的近千名考生,只因他一人之故尽数受伤离场?!这个念头在烈如秋的心海反复翻腾,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自责与后怕。他低声嘟囔:“他们是不是无法继续参加后面的天试了?要是所有的人都是受了伤……”他有些不敢想象,“是不是天试就要中止?”

神魂侧过头瞥了烈如秋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虽然受伤离场,还不至于无法继续。你无需多虑,天试不会中止的。”

言罢,神魂回到软榻坐下,丝毫没有理会观试台上的喧哗。然而烈如秋仍是无法释怀,无比担忧地自责:“我确实只用了三分修为,怎么会这样?就算天试没有中止,这些考生的身上都带着伤,如果因此留下隐患,岂不是我一人之过?”

“考生的修为造化原本就各有高低,此刻面对些许伤痛,正可磨砺心智。天试亦是一种逆境,勇者存不屈之心方可继续前行。”神魂顿了一顿,抬眼望向一旁的矮案,“确是炽枫玉琴超过了本君的预期,你不必自责。”

烈如秋的忧心止不住,纠结再三,犹豫地问道:“既然,乐试已经结束……我……我能否离开晟晓阁?”

神魂的目光倏然飘至烈如秋,一丝不可名状的光芒在一双眸子闪过,“你想要离开这里?”

“嗯。”烈如秋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去看看我那两个小师侄……他们尚且年少,修行时间不到三年,我担心……”他闭上双眼极力地忍着心里的情绪,“他们还是两个孩子,却因为天试……被我重伤……万一……万一……”

“你可以前去看望,但是不得借圣光为他二人疗伤,否则有失公允。”

圣光!烈如秋突然睁开双眼,急切地说道:“既然有圣光,你可以将所有的考生全部治愈,这样不是可以弥补我的过失吗?”

神魂静静地望着烈如秋,似乎在思考如何回复这个问题,正当此时,扶梯处传来动静,原来是公子惜来到平台面见圣主。

公子惜将手中的一卷白绢呈上,恭谨地说道:“禀告君尊圣主,天试六艺已然过半,三项评分以及排名均已列明,请君尊示下是否公榜?”

神魂展开白绢飞速扫过一遍,“仅此三项暂不公榜。考生的状况如何?”

公子惜悄悄瞟了一眼呆立在平台边缘的烈如秋,回道:“众位考生离场后,皆由自家的长者接回,在各自居住的竹楼内休养。因星辉激荡致使气血逆行,并未伤及心脉,经过调理,至明日开试前,大多数人应当无碍。”

神魂收起白绢站起身,“你即刻传令,考生居所一律封禁,禁足直至戌时,无令牌者不得在庄园内走动。在此期间,令天魄族人在庄园内作好部署,御术于明日巳时准时开试。”

公子惜跪拜行礼,领令离去。神魂不易察觉地瞧了烈如秋一眼,亦匿去了身形。刹那间,漫天飞雪迅速收复失地,肆无忌惮地飘落到平台上,冷冽的风吹得衣袂飞扬,让心绪纷乱的烈如秋稍稍平静了一点。

他回到矮案旁,用雪绫将炽枫包裹妥当背在身后,三两步跃下楼正要离开,却被司珞挡住了去路。

“知秋公子,刚刚惜大人嘱咐婢女,请您在茶室稍坐片刻,他马上就会回来,说有要紧的事跟公子商量。”

烈如秋不由蹙起剑眉,不悦地说道:“本公子好不容易才得了自由,他又有什么等不得的事情?”

司珞只是低眉垂目站在门边,多的一句话不敢说。

烈如秋虽然急着去看望师侄,但是也不好为难侍女,只得转身去到茶室,解下玉琴斜靠在软榻上,瞅着司珞在一旁默默无言地沏水斟茶,便柔声说道:“此刻圣主已经离开了晟晓阁,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

听到这话,司珞像是受了惊吓一般,不住地摇着头,低声言道:“圣主天威无处不在,婢女纵是万死也不敢逾规越矩。”

烈如秋不禁冷哼一声,拾起玉盏痛饮一口,只觉得嘴里淡而无味。

约莫过了半炷香,公子惜带着一脸倦容再次回到晟晓阁,二话不说先饮过两盏热茶,靠在软榻上长吁一声,“知秋公子,你可真行啊!”

“惜大哥,你说这话是何意?”烈如秋听这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有些愤懑地说道:“对了,你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我还急着去看小师侄呢!”

“不用担心你的师侄们,他二人虽然受伤离场,但是却坚持了大半个时辰,这样的年龄能有如此修为与定力,当属难能可贵。”

“哦?”烈如秋知道这一曲不长不短正好是一个时辰,“惜大哥你给我说说,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为何考场上看起来如此狼狈?”

“这事不急,随后你可以去听你的师兄详细描述。”公子惜摆了摆手,坐起身冲着司珞低声言道:“你先退下罢。”

司珞立即离开茶室并关上房门。烈如秋想起方才的一个念头,问道:“惜大哥,被天落派去北冥的五位庄主是否来到庄园?”

“你是说槿辰他们五个人?”公子惜不解地看着烈如秋,“他们确实都在庄内,你找他们有何事?”

“在离开憩霞庄之前,天落给了他们不少圣光,为何不请他们五人聚集圣光为考生们疗伤?这样做不失公允,亦能弥补我的过失。”

公子惜轻蹙眉尖,“在北冥时,槿辰等人见圣方独自应对妖族的挑战,同时还要劳费心神为妖族去除恶咒,便执意将圣光尽数归还了。关于考生受伤一事,你不用过于自责,并没有人会怪罪你。”他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递给烈如秋,接着说道:“这是我在门口收到的拜帖。”

烈如秋展开一看,“正午时分,晟晓阁,拜谒神域玉弦族知秋公子……路筱川?这人是谁?他找我做什么?”

“诶?”公子惜打量着烈如秋,笑道:“今日约定要与华茂庄的掌柜见面,商谈开户下注一事,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嗯……”确实是忘记了。这几日,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容易忘事了?烈如秋好是一阵纳闷。

当然,自从看过天试章程以后,他更加认同华茂庄的分析:天族与妖族几乎不可能在组队赛中胜出,这与修为高低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人族考生的人数太多了。人族随便牺牲几组,比如包含天族与妖族的那几组,对人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惜大哥,我觉得赌注不可能赢,要想撼动华茂庄的根基无异于痴人说梦。”

公子惜大笑起来,“那日,你还在担心路氏与齐氏全族的命运,我看你好似已经胜券在握一般,此刻怎地如此丧气?”

“哪有胜券在握?”烈如秋瞪着一双黛绿的眸子,“根本就是毫无胜机!”

公子惜调侃道:“怎么,你是怕输光了身家么?”

严格来说,烈如秋是身无分文,唯一的那袋金子还是沐天落的。“得了吧!且不谈输赢,要赌就赌罢!本公子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只当是白耍了一回。你先跟我说说路筱川是谁?”

公子惜收起调笑,简要地介绍道:“路氏家主路波明有一妻二妾,膝下四子一女。正室生有一子一女,长子路筱灵和幼女路筱妤;二公子路筱昔与四公子路筱真两兄弟乃是庶出,一母所生;三公子路筱川则是另一妾室的独子,现年十九岁,据闻心智极高,为人谦逊,口碑甚佳。只因身为庶出,在家族内却未受到重用。”

“那他应该不是华茂庄圣都分庄的庄主吧?”

“现在圣都分庄的庄主,假若没有意外,以后应该是继任总庄主的人选,所以肯定轮不到路筱川。”公子惜停顿片刻,加了一句:“别说是庄主了,圣都分庄掌柜的位置都不可能交给他。”

“你不是替我约的掌柜吗?他来找我做什么?”烈如秋不免有些警惕。

“圣都分庄的庄主是大公子路筱灵,与这个三弟的关系最为融洽。虽然父亲严令不准路筱川参与庄内经营,他仍是将三弟带在身边,明面上说是照料自己的行居,实则是当作自己的智囊。昨日,我托人以你的名义送信给路筱灵手下的掌柜,约他今日来此与你面谈。却不想,意外地收到了这封拜帖。”

烈如秋暗暗琢磨着,“所以,路筱灵派了他的三弟来见我?”

公子惜一面饮茶,一面点头。接着,他从胸襟内摸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放在茶案上, “这是影屏庄主为你刻制的印鉴,用的是瑜昑血玉的残材。你先看看吧。”

一听瑜昑血玉,烈如秋的心尖莫名一颤。他拾起锦盒掀开盒盖,盒内中央端正地摆放着一枚水滴状的血玉,闪着赤色的光芒,血玉顶端系着一段银制绶带,底部刻着一圈炙焰花纹。他拿起玉印再看印文,阴刻竹叶,阳刻枫叶,正是他那日随手涂画的图案。

瑜昑血玉,旁人无法触碰……

公子惜无情地打断了烈如秋的万千感慨,“你我在此说话的工夫,路筱川应该已经在晟晓阁外面候着了。既然你与他年纪相仿,不如借此机会与之结交,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烈如秋笑了笑,“既然他人都到门口了,我总不能出尔反尔避而不见吧?行啦,本公子干脆好人做到底,摆上一席与他畅聊一番!”言罢,他唤来司珞,罗列了一串菜名教她速去准备。

公子惜点了点头,欣慰地笑道:“那你们就好好聊着,我先走了。明日午时,我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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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