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闲话引雷霆

公子惜匆匆离去,留下烈如秋独自一人对着满满一桌几乎没有动过的佳肴,以及充斥着整个厅堂的静谧。

没过一会儿,阁楼外传来的雪落声,显得格外清晰,窸窸窣窣地填满烈如秋的脑海,搅得心绪愈发纷乱。

“依君尊圣主之令,恭请知秋公子移步茶室,婢女已经沏好大白寿眉贡茶,暖炉也生得正旺。”青衫侍女再度回到厅堂,恭谨地施过礼。

烈如秋起身拾起一旁的玉琴,随口问道:“你可知圣主现在何处?”

“回禀公子,君尊圣主此刻正在顶层平台观看天试。”侍女瞅了一眼烈如秋,紧接着说道:“圣主特意嘱咐,请公子这几日专心习琴,不必上楼观看天试了。”

“哦?”烈如秋挑起眉尖,上下打量一番青衫侍女,“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挺会察言观色的。嗯……桌上的这一席,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尽数弃之。”

“全部都扔了?”烈如秋觉得太可惜,转念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吃过午饭没有?”

“婢女名叫司珞,依着规矩,差事没有做完不能用餐的。”

“嗯……”烈如秋一时兴起,又问:“晟晓阁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在晟晓阁当差的侍女除了婢女,还有另外四个人。”

“你去把她们都唤来。”

司珞疑惑地抬起头,“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叫她们来吃饭呀!”烈如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么一大桌子美食,全部扔掉多么浪费,怎么能暴殄天物呢?”

“这……”司珞还在犹豫,烈如秋笑道:“怎么,本公子的话还算不得数么?你速速去将她们唤来,就说本公子有话要问。另外,顺道将沏好的茶端到这里来。”

司珞自然不敢悖逆这位尊贵的公子,立即把另外四个侍女领来,一齐施过礼,低着头站得端正。

烈如秋问道:“你们原先就在晟晓阁,还是天试临时分派来的?”

司珞一边斟着茶,一边答道:“婢女与司玹、司瑜三人原本就在晟晓阁当差,而司玲和司珑两个是从帝宫分派来的,专门司职照料君尊圣主的饮食行居。”

烈如秋一听,不由暗自好笑:那个神魂不吃不喝,子时便失去踪影,根本就是虚幻之物,哪里有什么饮食行居需要照料?“你们都坐下吧,一边吃一边回我的话,不必拘谨。”

五个侍女满面惊诧地相互看了看,踌躇地围着圆桌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望着丰盛的宴席,虽然已经凉透了,依然色泽诱人。

烈如秋扫了一眼这几个侍女,手中生出一道炽息幻化成一簇精巧赤红的火苗,在桌上跳跳闪闪几周后,最终停留在正中央的脂玉汤罐下方,仿佛一团明艳的花朵,煞是耀眼可人。不过是瞬息间,桌上的菜肴重新变得热气腾腾,清香之气弥漫开来。

侍女们禁不住一阵低声惊叹,南方人独有的软糯嗓音让桌上的气息更增添了几分甘甜。

烈如秋随意地说了一句:“你们趁热吃吧,不然又要凉了。”

司珞大着胆子抬眼望向烈如秋,“公子,您午膳时并未吃几口,要不,婢女再为您挑些合口的……”

“不必了。”烈如秋连忙摆手,“此刻未时已过,你们应该早就饿了,赶紧吃自己的,不用管我。”

侍女们又是一番感动,不能辜负了这般好意,纷纷拾起玉箸端着玉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烈如秋拾起玉盏,一面惬意地品着茶,一面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与侍女们闲聊。没过多久,侍女们渐渐放下忐忑与拘促,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欢快,甜糯的声音亦愈发悦耳。

从望旸庄园里的梅林与奇石景观,聊到发生在各个阁楼里的趣事,甚至还有些主家们的闲闻,比如居住在庄园里养老的那些司马家旁支的王爷们……无关权谋,只谈风月。

而后,不知是谁提起了距离不远处的旸陵,司珞刚刚咽下口中的糯团,蹙起柳眉说道:“要不是提起旸陵,我差点就忘记了。唉!天试要忙整整一个月,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准备年祭啊!这不要命了!”

烈如秋心中一怔,“什么年祭?”

“每年在新年的第一天主家都要举办祭祖仪式,历时三天。到时候,全族的人都会回到望旸庄园。今年的年祭,恰恰是天试结束后的第二天,这叫我们怎么来得及做好准备?”司珞说句话的功夫,似乎更愁了。

司玲在一旁大声笑着,“珞姐姐就是喜欢瞎操心……年祭又不是要你一个人准备,真是‘皇帝不急,急了太监’!哈哈……”

司珞瞪眼啐了一声,“不累死你个小蹄子,看谁给你收尸!”

烈如秋没有理会少女们之间的笑骂,心绪忽而飘到某处……片刻后,他收拾心绪问道:“司玲司珑,瞧你二人的模样并无分差,难道是同胞姐妹?”

听到这么一问,二人立即嬉笑着一同答道:“公子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烈如秋有些好奇,“你们以前在帝宫当差,是做什么的?”

司玲嘴快,抢先答道:“我与妹妹司珑在墨香阁里当差,专职奉茶。”

“墨香阁?”烈如秋忍不住猎奇之心,“那是一个什么去处?”

“公子,墨香阁乃是圣帝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 司珑悄悄瞥了一眼烈如秋,“自从暻暄殿被封禁以后,圣帝与朝臣议事都是在那里。”

“哦?”烈如秋倒是听悟先生提起过这个地方,“暻暄殿为何被封禁?那瑜昑玉椅呢?移到墨香阁去了吗?”

“当然没有。”司玲仍旧是笑嘻嘻,大咧咧地说道:“瑜昑玉椅除了圣帝,其他人是无法触碰的,更不要说移动了。至于大殿为何被禁,公子跟随天君圣主左右,难道不知道缘由吗?”

烈如秋还真是不知道,司珞却出言打断:“玲妹妹,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暻暄殿是帝宫的圣地,不可胡说非议。”她转过头望向烈如秋,表情颇为严肃地说道:“公子,事关朝堂大事,是我们这些当差人的禁忌,还是回避为好,请公子见谅。”

既然玉椅不可论及,那么自然不能谈帝宫内的人了。烈如秋没有为难这些侍女,拎起空空的玉壶笑着说道:“那就烦劳两位茶官喽!”

二位茶官一阵张罗,立即重新沏了一壶白眉,斟茶敬茶的姿态确是更有派头。一桌子碗碟早已见了底,侍女们吃得餍足,脸颊嫣红,褪去拘谨怯意后,举手投足更似大户人家的千金一般。

司珞忍不住低声轻叹:“没有想到,我司珞在有生之年居然能尝到御厨亲手掌勺的御宴!”

烈如秋同样是好一番感叹:总算是遇到几个正常的人,没有算计权谋,没有生死较量,许久没有聊得这么轻松畅快了……

看到侍女们起身准备收拾碗碟,烈如秋连忙制止:“你们先不忙着!司珞,你们有没有备着瓜果糕点?想必现在阁楼里也没有什么差事,你去取些来,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听雪品茶,这样才有趣嘛!”

司珞笑着地点点头,“公子,你定是饿了吧?我这就去端来。”

话音刚落,一声炸雷仿佛在头顶砸下来,巨大的轰鸣声在屋内回响不止,厅堂被震得微微战栗,惊得众人怔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过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烈如秋不禁自嘲笑道:“寒冬腊月居然有如此声势的巨雷,看来圣都的冬天不仅仅是风雪连绵,连雷声都是不同凡响啊!”

侍女们渐渐缓过气来,脸颊上的红晕褪去了不少。司珞双手捂着胸口,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轻喘着说道:“在圣都活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冬雷,就是这下了快两个月的雪也是一件稀罕事!”

“七年前,圣都还不是像这样不停地下了好几个月的雪,许多地方都遭了灾,珞姐姐不记得了吗?”

当然,烈如秋从未听说过雪灾一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是一声雷罢了,你们不必惊慌,还是赶紧去将瓜果端……”

话未说完,一道黑色的霹雳在屋内凭空闪现,直接砸在桌子上,满桌的玉器随着木桌顿时化作碎片四下飞溅,直击心脉的巨响更胜过上一声,整个晟晓阁都似乎颤抖起来,门窗发出不祥的呻吟呜咽,仿佛已经承受不住屋内爆裂的气息。

烈如秋眼疾手快生出数道炙焰罩在侍女们的周围,挡住锋利的飞屑,自己却被击中了好几处,殷红的鲜血渗过雪白的衣衫,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侍女们像是吓破了胆,面色青白不定,双眼惊恐地瞪着某处,身体不住地颤抖。

仿佛过了许久,骇人的声息总算平静下来。望着满屋的碎片残骸,跌落地上却完好无损的玉琴,以及失了魂的侍女们,烈如秋忍不住骂了几句。

不用多说,能够在有强大阵法保护的晟晓阁内造成如此声势的破坏,不仅仅关乎修为的高低。

烈如秋心情沮丧呆立不语,众侍女却好像突然惊醒一般,不顾遍布地面的利刃纷纷跪拜,恭谨地齐声说道:“知秋公子,依君尊圣主之令,请您移步茶室专心习琴。”

及至酉时,天色阴沉得如同浓墨一般,茶室中央的火炉暖意洋洋,茶水饮过几道早已失去了韵味。烈如秋靠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将天试的章程反反复复看了好些遍,终究琢磨出一些头绪。

当腹中再次发出抗议的时候,烈如秋感知到一道熟悉的气息进了晟晓阁,而后很快去到顶层平台。他自言:“这公子惜倒是一如既往的准时。”

原本以为公子惜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便会来到茶室,偏偏此次在平台耽搁了许久。烈如秋极不耐烦地暗骂了好几遍,直到戌时才听到司珞叩响房门,请他去厅堂用膳。

一片狼藉的厅堂早已收拾干净,重新摆放的桌椅与先前并无差别,甚至看不出丝毫有过损毁的痕迹。

厅堂内仅有一人。公子惜端坐于桌旁,极为担忧地看向烈如秋,只见衣衫上如同花瓣泼洒般的血痕依然醒目,惊讶之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烈如秋抱怨道:“惜大哥,你怎么拖了这么久?跟他有那么多话聊吗?”

公子惜反问道:“你又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惹出那么大的动静?”

“我?”烈如秋那是一个憋屈,没好气地说道:“我能做什么?再说了,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你们有哪个到晟晓阁来看一眼!”

“你怎知没有人来过?”提起此事,公子惜乃有几分后怕,“你的义父,月影掌门察觉到异常,撂下天试的众多考生,不顾其他考官的劝阻,第一时间就赶到晟晓阁,无奈阵法相隔,空有一身修为也是无能为力……”

听了这话,烈如秋紧张起来,“后来呢?那个神魂有没有为难义父?”

“他只是告诫月影掌门不可因私废公,违背誓约。”

“什么誓约?”

“天试之誓。随后我领了几名天魄族的庄主赶过来,着实一番好言相劝,才勉强说服月影掌门重新回到考场,中断近一炷香的天试才得以继续。与此同时,还惊动了远在千里之外闭关的师尊,专程托人送信询问。知秋啊,你到底做了什么?莫非是跟神魂言语不合起了冲突?”

想到悟先生重伤未愈却时刻牵挂着圣都,烈如秋心里不是滋味,“我哪有跟他言语不合,你离开这里之后我都没有见到他……我只不过是和侍女们聊了几句闲话罢了。”

在公子惜质疑的目光注视之下,烈如秋将惊雷前的情形简要地说了一说,最后忿然斥道:“你还说那神魂没有喜怒哀乐,我看他是喜怒无常,不可理喻,莫名其妙!”

总算是弄清了原委,公子惜安下心,自斟自饮一盏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他令你司职天试琴官,要你专心习谱练琴,你却跟侍女们闲聊,荒度时光。你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烈如秋颇为不甘地说道:“抚琴也要看心情,习谱更是要看喜好……”

公子惜没等他说完就言道:“为了唤回沐天落的心魂,你听从师尊来到圣都,继而留在神魂身边,甚至得到他的信任委以重任,这一切看起来发展得都颇为顺利。然而你却忘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时机。”

“什么时机?”烈如秋暂且收起心头之火,重新开始重视起这个问题。

“天试仅有三十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天,而你用去这五分之一的时间只是为了证实我们已知的事实。相信师尊已经告诉过你,如今世上没有人有能力寻到神魂的踪迹,唯一能够捕捉神魂的观星台已经损毁。天试结束后,你要是没有及时找到沐天落的真身,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公子惜说的这些,烈如秋不是不明白,“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若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又何必要你来圣都?神魂容你不拘君臣之礼,容你隐匿真实身份,容你伴其左右同观天试……这一切是受到沐天落的影响,正是你的优势,切不可任性挥霍。像今日这样引来雷霆之力,对神魂来说易如反掌。二十八星宿任其掌控,仅仅其中一星降临,对我们来说就是末世劫难。没有喜怒哀乐,与喜怒无常其实没有实质的区别,他如果认为你有违天道便会罚你,就是这么简单。”

烈如秋感觉到头痛,“可是,到底怎么样才能找到沐天落的真身呢?”

“首先,你不要再度忤逆神魂,至于如何找到真身,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对策。”

重重心绪过于压抑,烈如秋本是饥肠辘辘,面对一桌御宴却毫无食欲。公子惜该说不该说的都已言尽,拣了一只玉饼就着热茶吃下,留下一句“专心习琴”便离开了晟晓阁。

无奈之下,烈如秋唤来司珞,嘱咐她将满桌子的菜肴装回食盒带给其他侍女,而后去到茶室呆坐了一会儿,仍旧不见神魂出现。他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研墨提笔在白绢上胡乱涂画。百无聊赖的他还是展开了雪绫拿出炽枫,取出曲谱依谱习琴。

生疏的琴音断断续续,回响直至子时,神魂始终未曾露面。烈如秋终究是意兴阑珊,提起炽枫抓着雪绫回到卧房,随手将琴与绫扔到卧榻一角,倒在榻上翻转数次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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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