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华茂庄的名号,烈如秋并不陌生,那是名望与财力仅次于天族的钱庄。
现任总庄主路波明,乃是南星岭路氏的家主。这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望族世代居住于南星岭的泫水镇内,位处人族凡界的东南富庶之地,远离圣都,路氏族人一向低调谦和,行内口碑甚佳。
即便是在偏远的憩霞镇,依然可以见到华茂庄的分号。烈如秋与庄内的掌柜伙计仅仅算是面熟,远远比不上憩霞庄的千意那般熟络。
在烈如秋的认知里,下注赌盘理应找一家最熟悉的钱庄,因此他有些纳闷地问道:“为何一定是华茂庄?”
“你是否知道华茂庄的渊源与背景?”
烈如秋不明就里,随手拾起一旁的玉壶一边斟茶,一边虚心求教:“我听说南星岭的路家只做生意,从不攀附权贵,超脱于各大望族世家之外,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背景?”
“所谓不攀权贵,”公子惜笑言:“既然已经有最显赫的权贵作靠山,又何必另寻?若是没有背景,华茂庄怎能如此顺风顺水地坐稳人族的第一商贾。”
对于这样的事情,烈如秋向来没有兴致,此刻也只是好奇,“最显赫的权贵,难道是圣帝?”提到这两个字,他忽而没来由地一惊,而后立即打消了从心底浮起的胡思乱想,“大家都知道,旺暻庄是由帝宫经营的,难道暗地里还有一个华茂庄?”
公子惜看出烈如秋的心思,毫不避讳地说道:“在四个月之前,人族最风光的世家当属齐氏,郡王齐自诺,就连圣帝也要对他忌惮几分。”
“齐自诺……”烈如秋若有所思地说道:“似乎也不是让人特别的意外,只是华茂庄背靠齐氏这个说法以前从未有过听闻。”
公子惜解释道:“两百年前,御心族尚未隐居世外,那时天下战乱未起,人族并没有如此规模的钱庄,路氏更是名不见经传。圣天元年,路家突然发迹,好几宗大生意如有神助,华茂庄如同横空出世,未经数年便将庄号发展到各郡。此后一直左右逢源,成为财力仅次于神域天族的庄号。”
关于华茂庄的发家史,在憩霞镇烈如秋与千意闲聊时曾有所听闻,“世间传言,那时路家寻得某处隐匿的宝藏,一夜暴富,于是没有后顾之忧,几房子弟敢于大手笔地做生意。”
公子惜笑着摆了摆手,“一夜暴富确有其事,但是不是因为得了什么宝藏。你我不妨先来看看当前之事:齐氏获罪迁居祖籍,除了齐自诺一人逃逸,全族皆是安分守己,甘居贫瘠之地。然而,却有一大疑点。”
“什么疑点?”
“罚没的家产。”公子惜没有卖关子,“当年,齐焕濯被先尊圣祖封为第一战神,赐人族郡王爵位,同时被圣帝委任佐相之职,在人族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却这些荣耀,获赐财物亦是不计其数。百年来,齐氏郡王的位置稳如泰山,家族兴旺。单凭这一点,罚没的家产数目就远远不够。此外……”
“我知道了!”烈如秋忽然打断,“近二十年来,因为浵江水患,帝宫每年都有大量的赈灾钱粮运往灾患之地,然而这些钱粮几乎全被齐自诺据为私有。这笔钱财的数目,恐怕更为庞大。”
公子惜不禁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你说得没错。在世人的心目中,齐氏家风并不奢华,甚至是不符合身份地位的过于节俭。所以,让人不得不怀疑,数额那么庞大的钱财究竟去了何处?”
烈如秋不假思索地说道:“难道都在华茂庄?”
公子惜不置可否,却说起了另一件事:“类似这样的状况还发生过一次,那是在一百年前。有一个名门望族,在全族覆灭时同样也是罚没家产,数额少得让人惊讶。而且,这一点居然也成了这一族人的又一罪证。”
烈如秋大概猜到了这个名门望族是哪一家,“什么罪证?”
“预谋叛逃,转移财物……”公子惜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当时主持清点财物的人,正是齐焕濯。”
烈如秋不禁惊叹:“齐焕濯将公孙家的产物私自截下了?他可是第一战神,赫赫战功,声名远扬,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公子惜没有细说,转而言道:“路家与齐家之间的关系,世间的几大富贾看在眼里,几乎是心照不宣。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明面上两家又无令人生疑的生意往来,再加上齐王的权势,因此没有人胆敢提及此事。”
烈如秋想了想,颇为不解地问道:“惜大哥为何提出在华茂庄下注?”
公子惜拾起玉盏一饮而尽,斟酌言辞说道:“虽然没有证据,却不妨碍对他们采取措施。如果能损毁华茂庄的根基,当能为世间扫除一些后患。”
“什么后患?”烈如秋想起一些事,“齐自诺跟着妖族的人一同逃离圣都后,现在仍然藏匿在北冥吗?”
“伊墨族向圣主递交臣降书的同时,言称齐自诺已然逃逸,不知去向。”
“逃走了?他能逃到哪里去?难道悟先生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公子惜笑了笑,“不须劳烦师尊,圣主亦能找到他的行踪。”
“那天落……”
“那时,圣主应该自有安排,并未下令缉捕。”公子惜摆了摆手,“也或者是因为那时的圣主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齐自诺。”
听到这一句,烈如秋不由心尖一颤,脱口问道:“在北冥与妖族连番对阵,天落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没有人知道。”公子惜似乎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圣主与师尊因为毒道一事不欢而散,我也听从师尊之令离开北冥来到圣都,专心筹划天试。”
烈如秋有些生气,瞥了一眼面前正在自斟自饮的人,“你们居然把天落一个人留在北冥,悟先生这是怎么想的?”
“就算师尊伴随身边,圣主岂会轻易为人左右?”公子惜不断摇头,自嘲笑道:“我说知秋公子啊,圣主的品性脾气,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这小子大概是疯了……烈如秋没有说出口。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不提也罢。”公子惜重新回到方才的话题,“齐氏在圣都的家产全数被罚没,族人回到祖籍禁居,即是南星岭北部的沂水镇。齐氏族人本应重拾农耕维持生计,然而却似荣归故里一般,镇上百姓很快将齐氏的祖宅庄园修缮一新,并且提供了足够的财物,可谓一应俱全,齐氏族人皆可安享度日,甚至仍旧保持着往日的锦衣玉食。”
烈如秋十分不解,“戴罪之族,允许如此逍遥吗?”
“齐家对待沂水镇的百姓一向慷慨,而且,”公子惜不紧不慢地说道:“不难猜测,因为有财力雄厚的富贾暗中资助,再教这些百姓出面赠送财物,此举没有触犯律法,更找不到实证。”
烈如秋似乎抓住了重点,“齐家能够衰而不败,所依仗的正是华茂庄!”
公子惜颔首表示认同,“先且不谈齐自诺下落未明,假如他机缘巧合悟道破境晋入逍遥境,那就是一个大麻烦,再难动得了他。”
“这又是为何?”
“不能废除逍遥境修行者的修为,这是修行界的约定。而且逍遥仙修若是对峙,将是天下苍生的劫难。”
想起泠曙山的经历,烈如秋不难理解。
公子惜又言:“此外,天试对齐家并未区别对待,亦是一视同仁。倘若最终榜名高中,圣主必将有所封赏,齐家重回圣都也不是不可能。”
“怎么可能?”烈如秋立即反驳,颇为不屑地反驳:“就凭齐予安?他是位列点霜录榜末的人,星阵未成,怎么可能高中?”
“你可别忘了,现在距离终试尚有半年的时间。”公子惜有些严肃地说道:“而且此次青云初试,齐家就是冲着榜首来的。齐氏血脉本就天赋不俗,齐予安更是个中翘楚。往日此子顽劣怠惰,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极少将精力放在修行上面。纵然如此,他在暮宗山依然显山露水,师尊将他列为初评首位不无道理。如今家道突遭巨变,肩负家主重责,他一洗纨绔之气,立誓要重筑家族的荣耀。齐氏有着第一战神的美誉,不可小觑。”
“齐予安,”烈如秋连连摇头,“此人品行不端,而且……天落是绝对不会对这个人委以重任的……”
公子惜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烈如秋,“可是,现在的圣主不是沐天落。”
烈如秋张嘴正想驳斥,公子惜紧接着说道:“对于此次天试,华茂庄极力追捧人族的修行者,四大望族五大世家六大门派,个个高唱,不遗余力。他们没有刻意避嫌,而是直接将齐予安列为头甲头名。”
“难道说要我把赌注押在齐予安那货身上?”烈如秋是一万个不乐意。
公子惜忍不住大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赌过?在华茂庄的赌盘上,齐予安的赔率是最低的,他们根本没有指望这一注赚钱。”
烈如秋有点尴尬,“那惜大哥究竟是什么意思?”
“华茂庄对天族的敌意表露在这赔率上。明面上,他们说是御心族久未在世间走动,天魄族人仅善理财,而且这几个少年名不见经传,或许能在六艺之试当中占得优势,但是组队赛必会遭到淘汰。”
“组队赛?”烈如秋纳闷地问道:“淘汰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惜更加纳闷:“师尊不是早就将天试的章程交给你了吗?”
“……”烈如秋有些脸热,章程揣在怀内已有时日,他却是一次都没有正经读过。
“依据华茂庄的分析,御心术在组队赛中没有优势,天魄族人过于恪守成规,难成将器。”公子惜简单解释道:“而且组队采取抽签的方式,同族考生会避免同组。因此,天族仅有的五个人绝不可能同队。依照排名会有部分考生被淘汰,失去参加单人对阵的资格,必然无缘三甲。”
显然,烈如秋并没有听明白组队赛的规则,但是有一点他能够理解,“所以,华茂庄给天族考生的赔率非常高,你是要我押在他们身上?”
公子惜点点头,“此外,人族对妖族的态度一如既往,依然是一致抵制,故而没有一家钱庄对妖族开设赌盘,而你正好可以给他们开个先河。”
烈如秋不置可否地拾起玉盏,浅啜慢饮间暗自琢磨了一番,不太确定地说道:“先不说输赢如何,既然华茂庄敌视天族,抵制妖族,我要是依着惜大哥押注天族与妖族的考生,难道他们不会生出疑心吗?如果他们有所防备,惜大哥的计划又将如何能够实现呢?”
公子惜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你的身份,正是你的优势。”
“我的身份?”烈如秋想起那日在昱晖阁面对一众贵宾与考官时的情形,“难道华茂庄已经知道我的身世?”
见烈如秋满脸的疑惑,以及隐约可见的一丝无措,公子惜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望旸庄园里,你公开的身份是神域玉弦族人,名唤知秋,有幸得到天君圣主的赏识,成为跟随圣主左右的近臣。你拜师烈焰庄,师门授名烈如秋,颇得御剑大师的欣赏,故而认作义子。”
烈如秋不由轻蹙眉头,沉思不语。
公子惜接着说道:“无论是月影掌门,还是圣帝司马子仁,甚至是公孙雴云,他们都不会说破你的身世。至于神魂,他留你在身边,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更没有打算公布于世。”
“那么华茂庄呢?”
“我们正好可以借此作一番文章。”公子惜说到此处便住了口,起身去到一旁,在炉鼎上拎起铜壶不紧不慢地沏起茶来。
那种令人抓狂的感觉又回来了,烈如秋不悦地说道:“惜大哥,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这是要作什么文章?无论是义父被困泠曙山,还是帝宫之乱,齐自诺全都置身其中,华茂庄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再说了,齐自诺针对天落多次劫杀,在泠曙山更是不留余力,华茂庄也不可能不清楚。如此一来,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文章?”
“大有文章。”公子惜总算再次坐定,一面把玩手中的玉盏,一面说道:“数月前圣主在圣都的一番作为,你应该已有耳闻。在那些人族的望族世家眼里,天君不过是御心族扶持的傀儡,是被师尊操控的少年。但是,如果这个傀儡意欲摆脱控制呢?何况师尊受伤的消息并非密不透风。”
烈如秋似乎有所领悟,“因此,圣主会借此机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公子惜欣慰地点头,“再说到你的身份。烈焰庄向来超脱,从未卷入世事纷争。而你作为烈庄主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刚一入世便身陷洪流。栖夕阁内宣读天诏,跟随圣主击退各方追杀,泠曙山内破阵突围,晟晓阁上陪伴圣主观看天试……如今你有神琴佑身,兼有帝宫血脉,意图权霸天下的人怎么可能不去关注你的一言一行?”
这一席话说得烈如秋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惜又是一番自斟自饮,停顿片刻后,继续言道:“在华茂庄看来,对天族与妖族的考生下注,无异于给他们送财上门。所以他们必然会好好掂量掂量,天君圣主的近臣究竟是何用意。”
烈如秋自己先掂量了一番,不太确定地问道:“难道他们会认为圣主想要拉拢人族的第一富贾?哪怕这个家族与齐家是一丘之貉?齐家不正是被圣主定的罪吗?”
公子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品着茶。
“是啊,他们都以为天落是听从悟先生的摆布。” 烈如秋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可是帝宫之乱又不能把齐自诺摘干净,华茂庄凭什么相信我会与他们合作?”
公子惜扬了扬眉尖,“齐自诺是齐自诺,齐氏是齐氏。第一战神曾经受到人族百姓狂热的追捧,不是因为他齐自诺。而且,你不是刚刚才邀请齐予安共进晚餐吗?”
“那义父……”
“昨晚,你与月影掌门闹出的动静可不小。我若是说你们父子反目,恐怕不会令人生疑。”
烈如秋混混沌沌的心绪似乎有了一些眉目,问道:“假如,如你所言扳倒了华茂庄,路家与齐家会如何?”
公子惜未加思索地说道:“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最终让两大氏族走向不归之路。”
“全族覆灭?”烈如秋又是一惊,“族中那些无辜的人呢?难道他们要全数陪葬?”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公子惜淡淡言道,“浵江沿岸的百姓,九梦泽的隐族,岂非更加无辜?”
血仇血债,若是清算起来……烈如秋不知道应该如何衡量,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惜大哥,你觉得天落会同意这么做吗?”
公子惜察觉到烈如秋的心情,立即展颜笑道:“在泠曙山时,圣主对圣都与北冥的一番谋划,你应该非常清楚才对。我正是偷师圣主的手段,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让他们自投罗网。”
烈如秋犹犹豫豫思量许久,忽而想起一事,“惜大哥,既然是下注赌输赢,先不说有赚有赔本无定数,且说单凭我一人的财力,能对根基雄厚的华茂庄掀起什么波澜?”
“这个你不用担心。”公子惜信心十足,“你可有自己专属的印鉴?”
烈如秋一愣,马上想到怀内的那方血玉印玺,还没来得及开口,公子惜又言:“不要用直接表明你身份的印文,隐讳不明更令人信服。你可以自行设计一方印章,待三日后乐试结束时,将华茂庄的掌柜约到晟晓阁来面谈,让他先替你开立一个户头,路波明大庄主自然会仔细斟酌。”
眼见下午的天试即将开启,公子惜起身扫了一眼面前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几日你在晟晓阁安心习谱练琴,切勿再有忤逆圣主的言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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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釜底抽暗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