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 幸好烈如秋没有失去理智，强行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一面打量着冷漠的神魂，一面暗暗地把他那句话反复念了几遍，不难品出其中的意味。
不得不承认，自从遇到沐天落之后，烈如秋一直都是任由他拿主意作决定，说一不二，不容置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这一次，虽然表面上是给他自己选择，却更像是威胁。
烈如秋最不能忍受的是以权势相逼。
此时的天君圣主，正是现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一人。
若是往日，烈如秋定会说出类似宁死不从的话怼回去，要他屈服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不是他的风格。然而此时，先不说能否真的撂了摊子一走了之，假如真的就这么放手了，沐天落大概就再没有机会回来了。
在这一瞬间，烈如秋倒是想得非常明白，暗地里骂一句：“天落你这个臭小子，今天这次先放过你……”
既然想通了，他慢悠悠地走到神魂身前，伸手拿起矮几上的那张白绢，看似随意地问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曲谱，要是有人事先习过此谱，天试岂不占了大便宜？”
瞅着白绢上俊朗飘逸的字迹，烈如秋又是一阵感叹，忍不住说道：“你干嘛连字迹都要跟沐天落写的一样？”
神魂却是低垂眼帘闭口不言，烈如秋只好略略看过一遍，曲谱虽然陌生，却能品出清雅之意。他瞄向神魂问道：“此曲有名吗？”
“无名。”
“哦？难道是乡野之曲？你不担心有人事先听过此曲吗？”
“除了本君，你是首个见到此谱的人。”
“是吗？”烈如秋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按捺，“是不是上古失传的曲子？莫非是从悬镜阁的古籍里面淘出来的？”
“并非古曲。你可在晟晓阁内安心习谱，不必担心被旁人听了去。”
话音刚落，扶梯处传来动静，一名青衫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上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来到近处，低眉垂目地跪伏于地，细声说道：“禀告君尊圣主，柳溪庄主派人送来一丈雪绫。据来人介绍，此绫乃是玉弦族匠人的心血之作，以玉蚕抽丝掺夹密银织就，融月华生息，聚天地灵气，风雨不侵，刀剑难入。恭请圣主御览品鉴。”
神魂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侍女起身将锦盒置于一旁的矮案上，施过礼后便离去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雪绫是给谁准备的。
烈如秋撇了撇嘴角，不屑地说道：“炽枫玉琴没有那么娇嫩，本来就是雨雪不沾，剑过无痕。雪绫再怎么样精贵也是娇弱之物，用来包裹玉琴真是多此一举。”
神魂忽而站起身，瞬间出现在扶梯旁，冷冰冰的声音飘过来：“随意。”说罢便离开了平台。
烈如秋怔了一怔，本想不理，可是敌不过好奇心作祟，仍是揭开了锦盒。只见一道银光溢出盒外，雪色的绫罗折得整整齐齐，仿佛一轮满月流淌着光华。
他轻轻触抚雪绫，禁不住深深地赞叹：神域的天庄究竟收罗着多少奇珍异宝？难道都是属于沐家的吗？
这是一份好意，让人无法拒绝。
可是无缘无故受此恩惠，如何淡然处之？
以后找到机会再对沐天落说明白吧！打定主意后，烈如秋解下炽枫，将如水一般的雪绫裹住玉琴摆在案几上，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扶梯处再次响起脚步声。
仍是那名青衫侍女，“知秋公子，午膳已备好，请移步至厅堂用膳吧！”
烈如秋敛了心绪，有些不解地问道：“往日午膳均是送来此处，今天为何不同？不多时，下午的天试便要开始，何必上下来回这么麻烦？”
“回禀知秋公子，今日午膳乃是圣主特别吩咐依照家宴之规预备的，平台简陋，极为不便。”
“家宴？”烈如秋忽然警觉起来，“楼下厅堂还有何人？”
“仅有君尊圣主一人。”
这缕神魂又在搞什么名堂？无缘无故地摆什么“家宴”？
烈如秋犹疑不定地跟在侍女身后来到厅堂，只见一个梨木圆桌摆在正中，神魂端坐于席首，仍是微闭双眼，面无表情。
侍女领着烈如秋在桌旁次席坐下，拾起玉壶斟满两盏清茶，“君尊圣主，知秋公子，这是极品贡茶小白寿眉，一直都是帝宫家宴的膳前用茶。”
“帝宫家宴？”烈如秋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挑起眉头不悦地问道：“没有家人，何来家宴？”
神魂对侍女挥手示意，“你先退下。”
侍女随即放下玉壶，屏息敛气退到一旁，怯生生地低着头，似乎竭力想要与身后的墙面融为一体。
烈如秋满面狐疑地瞪着神魂，以为他会解释一番，没想到对方却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最后仍是烈如秋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既然离开烈焰庄入世游历，不应错过领略世间风俗的机会。来到圣都已有数日，你仍是依着往日的习惯，仅是吃些辛辣荤腻之物，岂不遗憾。今日，你不妨品一品家乡的佳肴。”神魂似乎忘记了，来到圣都后，烈如秋的饮食正是他自己令公子惜特别安排的。
烈如秋稍作回想，自从离开憩霞镇餐餐均是辛辣荤食，好像确实是依着自己的口味，在淬刃崖上自不必说，即便是来到望旸庄园亦是一样。
这时看着满桌子的青青翠翠，还真是不一般的清淡啊！
神魂没有理会烈如秋的感慨，挥手召来侍女，郑重言道：“你将菜品详细地介绍一遍，须要用心地陪侍公子用膳，若有差池，本君唯你是问。”
侍女低眉顺目地回到烈如秋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玉盘端到面前，柔声说道：“知秋公子，此菜名为‘柳溪醋鱼’，乃是柳溪湖中的鲜鱼，仅用白水以及糖醋烹制，讲究食其鲜嫩和本味。鱼肉甜中带酸，此道菜喻义：即便身处富足亦不要忘苍生的辛酸。请公子品尝。”她一面介绍，一面拾起玉箸，从鱼肚处拨下最鲜嫩的一块鱼肉夹到玉碟中。
烈如秋没有料到，一道菜也能讲出大道理。他看了一眼雪白的鱼肉，散着悠悠的香甜，却教人着实没有什么食欲。
小小的尝了一口，烈如秋顿时被这甜酸给腻到了，蹙着眉头放下玉箸。
侍女见此情形，有些担忧地瞄了一眼神魂，小声劝道：“公子，此鱼来之不易。今年入冬以来，圣都的风雪连绵不断，千里柳溪湖极为罕见被冰封冻，渔民们打捞鱼儿非常艰难。也正是由于天气寒冷，湖中鱼儿的肉质却更为鲜美，因此这道菜当属宴席的头一品。”
侍女的低言细语，烈如秋并未认真听。他一只手托着腮支在案上，目光却是看向神魂，见他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心下暗自琢磨：这家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看到公子毫无兴趣，并无继续动箸的意思，侍女无奈，只好另外端来一盘，玉碟中青白相间，飘着淡淡的甘甜之气。
她一面用玉勺舀着，一面说道：“此菜名曰‘浅渊玉仁’，青叶乃是明前绿茶，采自圣都最负盛名的浅渊山。明前浅渊茶也是贡茶之一，清香怡人，自有一番清苦的韵味。玉仁是浅渊山涧清溪中的河虾，鲜美肥嫩。此菜喻义世家之子应当清白为人，另有苦尽甘来的寓意。”
烈如秋收回目光，瞧着玉碟中的虾仁雪白晶莹，衬着青翠的茶叶，模样甚是清新可爱。他还从未吃过鲜嫩的河虾，于是好奇地舀起一只送入口中。虾肉弹性十足，肥美鲜嫩，然而却是一样的甜腻。
烈如秋皱着眉头勉强吃了这一口，还是放下了玉勺。
侍女只道是公子不爱水产河腥之味，便说道：“公子若是不喜欢吃鱼虾，不妨尝一尝这道菜。”
她端来一个玉碟，碟中盛满青翠之物，“公子，此菜名曰‘月桂焗笋’。所谓月桂，正是产自圣都盛名远扬的桂花糖，香甜浓郁，色泽如同银屑，采自极品银桂，自有一道清雅的气质。青笋是今年入冬后新长的冬笋，鲜嫩清脆。圣都四季皆有笋，今冬风雪中生长的笋子更为难得。这道菜是说生在富贵中的人亦不能忘记奋发上进。”
烈如秋一听“香甜浓郁”四个字就没了兴趣，摇着头推开玉碟。
侍女将月桂焗笋放回原处，并不气馁，换了另一样端到近前，只见玉碟中一张青翠的叶子包裹着某物。
“公子，此菜名叫‘芙蓉袊凤’。所谓芙蓉是指今年夏日新鲜的荷叶，而袊凤指的是仔鸡，用少许雪盐腌制后包裹在荷叶中，而后滚上洁净的泥浆，放置在炭火中慢烤半个时辰，除去泥壳后荷叶仍能保持青翠之色。”
侍女口中说着话，双手以玉箸侍弄着，待荷叶展开，肉香夹裹着清淡之气四溢开来。
她拈取一块白润的鸡肉放在烈如秋面前的玉碟中，接着说道：“用这种方法烹制的鸡肉，既保持了原本的鲜美，又浸入了荷叶的香气，有一种质朴的味道。这原本是街头流离之人的手法，被帝宫的御厨改进后定为家宴菜品，喻义本族后代务必要挂念百姓的艰辛。”
听着侍女的一番念叨，烈如秋总算动了玉箸。鸡肉虽然没有甜腻，却清淡得如同嚼蜡一般。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只仔鸡。
眼见公子仍是不喜，侍女将此菜端远，拎来一个小巧的竹篮，揭开锦帛，用银镊子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圆饼，“这是‘酥油玉饼’，传承已经超过百年。话说在圣天元年之前，天下战乱不断，凡界四大望族引领无数英才，不顾生死抵御妖族的侵略欺压。而这小小的玉饼，正是司马家留守隐匿处的女眷创制的干粮，味道甘甜，小小一块就能充饥裹腹，而且久存不腐，后来被神域的圣祖推而广之，成为那时的战粮。”
烈如秋有些震惊地接过小饼，听着侍女继续说道：“帝宫家宴，主食必有这酥油玉饼，时时提醒后人不忘创立基业的艰难。”
烈如秋细细端详手中的玉饼，不禁生出些感慨，小小地咬了一口，酥脆香甜，完全不似干粮这种粗食，更像是温柔乡里带着胭脂气的富贵点心。
侍女趁着烈如秋品着玉饼，取了一只玉碗拾起汤匙，在一尊脂玉汤罐里舀起满满一勺，“这是‘酒酿糯团’，糯米辅以酒曲发酵，取出米汁为汤，另以糯米磨粉制成米浆，以红豆沙蜜为馅，搓成团子后与米汁熬煮，配玉饼共食。俗话说，红豆最为相思，此汤寓意团圆，珍惜眼前人。”
好吧，又是甜的……烈如秋勉强吞下口中的香饼，将剩余的小饼放回玉碟，推开盛着糯团的玉碗，颇为厌烦地说道：“受教了。”
（烈如秋推开玉碗，说道：“道理我都懂，现在是不是可以拿出我的老干妈了？”^-^）
“公子，依帝宫家宴之规，席宴上断不可随意停箸，避食不用亦是大忌……”她犹豫着偷瞥了一眼神魂，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世家望族的子嗣当受家训。”
烈如秋不屑地说道：“我并非世家子嗣，自然不必受此约束。”
听及此言，侍女忽而跪伏于地，颤声谏言：“公子虽然不是世家子嗣，却深受君尊圣主的器重，言谈举止理当成为天下修行少年的楷模。圣主专为公子设宴，万万不可敷衍，否则……否则婢女……”
不用侍女明说，烈如秋也能听懂。他心中不忍，便找了一个由头，“既是宴席，岂能独自享用？形单影只，故而食之无味。”
“这……”侍女低着头，没了主意。
烈如秋横眼望向一旁的神魂，那个身影好似心魂离窍一般，对他二人的言谈不闻不问，着实猜不透是何用意。他忽而恶作心起，别有用心地言道：“圣主，如此佳肴，您不尝一尝吗？”
神魂应道：“本君不食凡人之物。”
“切！”烈如秋冷笑几声，“装模作样！”
正在僵持之际，听到厅堂大门叩响数声，而后缓缓开启，竟然是公子惜带着一身风雪匆匆而来。
大门轻合，公子惜跪拜于地，口中问道：“君尊急召，不知所为何事？”
神魂淡淡言道：“自今日起，一日三餐，你须陪伴知秋公子用膳，教他领略圣都的美食。”言罢，甩袖离去。
公子惜站起身，面带疑惑地瞅着神魂身形消失的方向，紧紧皱起眉头。
烈如秋没想到神魂“急召”公子惜抛下天试的大事匆匆赶来，仅仅是为了“陪”自己吃饭。
“惜大哥，请坐吧！”烈如秋再怎么无奈烦躁，也不能迁怒于人。
公子惜转过身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心中明白了大半，苦笑一声：“我说知秋公子啊，圣主之令向来说一不二。昨晚你已经证实真伪，今日又何必忤逆他的好意？”
“好意？”烈如秋有点茫然地说道：“他哪有什么好意？我又没有忤逆过他。倒是他平白无故地，突然要我做什么琴师考官，我还不是一样听从他了。”
公子惜摆了摆手，对仍然埋头跪在地上的侍女说道：“我与知秋公子二人用膳，不必循规拘礼，你且起身退下罢。”
侍女巴不得赶紧离开，连忙施礼言谢仓促离去。
公子惜自斟热茶浅饮一口，回味片刻后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啊？”一听提起这事，烈如秋再度燃起无名之火，“这缕神魂油盐不进，喜怒不知，无所畏惧，不近人情，我哪里能有什么打算？”
公子惜摇着头笑了笑，抬手将烈如秋面前的玉碗召到面前，拾起玉匙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烈如秋不免心急，呛声言道：“惜大哥真是好兴致，都到这般田地了还能吃得下去。”
公子惜细嚼慢咽，半晌后才回道：“帝宫御厨亲自炖煮的酒酿糯团，可不是寻常之物。”
“光是听这名字就已经甜腻得想吐，亏你还能咽得下去。”烈如秋没好气地啐道。
公子惜将一碗糯团吃得干净，取出绫帕抹了抹嘴角，“天试尚有时日，你不必心急，凡事只需依着神魂即可，他并不会令你去做不可为之事。”
烈如秋正要争辩，公子惜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无论是沐天落还是神魂都对天试十分看重，你不妨多用些心思在此。”
“天试？我是真的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个……”
公子惜笑问：“你身上带着金珠吗？”
“金珠？”烈如秋想起胸襟内有一袋金珠，那还是在去泠曙山之前沐天落交给他的。“当然有，有什么用处？”
“下注。”
“赌谁？”这该死的好奇心，再次让烈如秋抛开了烦恼，“惜大哥，你该不会是要向我泄露考生的实力吧？”
公子惜正颜说道：“休要胡说！我只是依照柳溪庄的预测给你一点建议罢了。借着钱庄的赌局，你或许能找到旁观天试的乐趣。”
“什么建议？”
“赌头甲之名，”公子惜毫不顾忌地说道：“但是，你务必要去华茂庄下注。”
烈如秋的家乡应在江南苏杭，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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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圣主摆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