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天和地在此时都浓缩成十万大山和千吨大河落在他的双肩上,短短十余步硬是被他走出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厚重的马丁靴摩擦在湿润的水泥路上留下水渍,浑浊的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他的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掐进肉里血肉模糊,血点倒成了这个黑白的天地之间唯一有色彩的东西。
为首的士兵落下高举的左手,右肩夹架着的脉冲枪死死地盯住他,身后人字形的队伍也齐刷刷扣上了脉冲枪的开关,扑哧着白光的枪首一致对准了克莱恩的致命点,就像是被猎豹捕猎时黑黝黝的目光。
方圆十里内只剩下对峙的两方人和哗啦的雨落声。
克莱恩脑子里一片空白,莫名的愤怒充斥着他的胸膛,也许他不该这么冲动的。但是来的路上看见惊惧的百姓、流窜的少儿和蹒跚的老人,他脑子里全都是几十年前的火光冲天,那一夜也是如此,绚烂的火光给人的感觉不是炽热而是如坠冰窖的寒冷,嘶吼声、哭泣声一声声扎在他的心头,残壁残垣和破碎的四肢和着血污稀泥将天地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是死神大门敞开的颜色。
真正的地狱战场和影视剧留下来的不同,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也不是直挺挺的尸体摆设,模糊鲜血和断肢混杂在一起,四肢不全的人在地面上痛苦的呻吟着蠕动,任何一个自诩心理强大的人面对此场景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克莱恩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见过,并且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他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有利的武器,甚至说连阻挡第一波脉冲的防御都不一定有效。死亡也好,他心里早就没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死亡只是他必经的道路,早来晚来于他来说没有区别。
克莱恩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挪动。
“停下!”为首的士兵更加忐忑了,若不是厚重的防护服,他的汗水肯定会顺着额头砸到地上,“命令你停下!”
克莱恩充耳不闻。
“停下!”士兵再一次发出警告,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了。
电光火石间,不知道是哪一个手抖的士兵按上了发射的把手,刺目的白光夹杂着呼啸的声波席卷而来。
苍老疲惫的克莱恩闭上了双眼。
霍有期并没有亲自找到克莱恩,他从黑暗处到达地表的时候就被人群拦住了去路,地面上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人们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只会不停的后退,平时看起来镇静的人们此时暴露了无知惶恐的本来面目。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克莱恩的家一探究竟,不是他放心不下罗辑的办事能力,而是克莱恩在这片区域的威望是无人可以代替的,要说这个时候谁有资格出来主持大局的话,克莱恩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在去的路上霍有期看见已经有圣骑军的部下开始梳理人群了,穿着黑底金纹的雨衣的统一制服的圣骑军格外好认,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圣骑军的伊甸园。看起来罗辑他们的工作做得不错,霍有期心里的沉重轻了几分。
裹挟着灰尘的浑浊雨滴依然肆虐着整个大地。
花甲之年的首领试探性地把手掌从同样灰沉沉的雨衣里伸出摊开接住了密集的雨水,又似乎被附着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嫌弃地甩了甩手,他望着毫不知情的人们叹了口气。
走了没几分钟,他就看见了克莱恩的儿子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家的门口四处张望,江海不在身边,应该是拿到了资料早就转移了。
“霍叔!”白丁看见街对面的霍有期招了招手。
霍有期点点头,三两步一跨走到了少年身边。
“霍叔,你看见我爸没?”白丁记得他爸没事就爱去找霍叔下棋,两个人从知天命一直下到了花甲的岁数,也没有分个高低胜负。
霍有期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脱下雨衣随意搁在旁边,一只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问,“你怎么没跟着大家一起转移?看这形式似乎是不太安稳。”
克莱恩和他都刻意瞒着白丁关于圣骑军的事情,江海自然也没有向他透露一分,霍有期和克莱恩都不是背景简单的人,他们饱受了岁月的摧残和世事的无常,而如今在他们眼里都希望这孩子能够自由自在平平安安的长大,平凡是最简单也是最不易得的期许。
“这不是等老头子吗?”白丁耸了耸肩,“一声不吭的就跑了,拦也拦不住。你也是来找我爸的吧。”
即使霍有期不说,白丁那个玲珑剔透的心也能摸个七七八八。装假的也不是,霍有期干脆大大方方承认了,“你爸不容易,他这一去也是为了你。”
“霍叔,这地震来得蹊跷,我看不像是地震,倒像是什么爆炸了。”白丁摸索着霍有期的反应,想从那镇定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来,“发电厂炸了?”
霍有期诧异地看了这小子一眼,“猜到了?猜到了就乖乖听话。”
白丁装作不在意的说,“我爸不会是当消防员去了吧?这雨下得还需要灭火吗?他也不怕把自己的老腰给闪了。江海也是,我怎么不知道他知道我家保险箱的密码,我都不知道。”
听着白丁平淡无奇的陈述,霍有期心里嘀咕着不愧是那老狐狸带大的孩子,看似愚钝其实比谁都清醒,虽然口上不说,估计心里早就猜到了四五分,他踟蹰了几秒,一时不知道是把这孩子直接丢到第五仓库门口还是继续陪着他在这唠嗑浪费时间。
“霍叔,主持大局还得靠您呢,找我爸这事儿还是交给我吧。”
猛地一回头,霍有期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白丁安慰似的拍了拍霍有期的肩膀,也不顾年迈的首领震惊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道。
霍有期摇了摇头,“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不是发电厂炸了,是反应堆炸了。”
“卧槽!”白丁的表情一下子没绷住,他还以为就是什么第一世界的人和第三世界的起了冲突在平时廖无人烟的发电厂那块儿发生了枪火摩擦,“我爸知道不?”
“我们也才知道。”
“那他这是送死啊!”白丁他们这街道离发电厂大概十几公里,那漫天的白光已经堪比几百瓦的电灯泡了,那要是在现场指不定污染是个什么情况。
这下白丁才反应过来,浑浊的雨水里根本不是什么灰尘,那全都是杀人性命的核尘,是暗中致命的刽子手,它们落在无辜的人们的身上那就是慢性毒药,是无处不在的病毒;那漫天刺眼的白光也不是什么双方矛盾的枪火,而是原子碰撞狰狞的笑,是夺人性命的信号。
说罢白丁一冲动就打算冲进雨里恨不得马上赶到他爸身边,被从旁边的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霍有期对白丁摇了摇头。
“激动什么?你去不也是白白送死,先跟我回基地。”
霍有期把雨衣往两个人头上一罩,尽可能的遮住了暴露在雨天里的身体,带着白丁就顺着人流快速走进了一片黑暗里。
顺着一处隐蔽的巷子,拉开了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门,七拐八拐的走进最深处,坐着电梯摇摇晃晃的不知道下到了第多少层,白丁都快找不到北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
入眼的就是一扇厚重斑驳的金属门,门口还有两个士兵把手,看见霍有期恭恭敬敬行了礼,正在白丁吐槽这下知道自家那个重而无用的门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的时候,门从内打开了。
屋内一如既往的昏暗,只有头顶战战巍巍的灯和一旁幽幽的壁炉里烧着的火散发着光。围绕着中间桌子坐着没有几个人,江海是其中之一。
“你小子给爷爷解释一下!”江海还没开口,白丁倒是激动得扑了过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啊?卧底?欺骗爷爷的友情!”
“咳咳咳,”江海被掐了个措手不及,手舞足蹈地示弱扒拉白丁的手,“我,我,咳咳咳,解释,你松手。”
“我的东西呢?你偷哪儿去了?”白丁松了手下的力道,手还没离开。
江海翻了个白眼,“什么你的东西?那是团体的知识,斯图尔特叔叔帮忙保管。就你霸道,我这叫收回,不叫偷。”
“戚——”白丁嗤笑一声,松开了手坐到一旁,“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我要去找我爸。”
霍有期给旁边江海的父亲递了个眼神,江赫一副了然的神情,对两个孩子说,“先去把衣服换下来,从头到尾洗干净,换一身干净的,顺便把碘片吃了,别把辐射带到这里面来。”
听到辐射,这下两个孩子倒乖了,没有反抗地被领去换衣服。
等两个孩子都走了,江赫才开口问首领,“怎么样?找到斯图尔特了吗?”
霍有期露出了悲怆的表情,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吗?”江赫看着投影里不再闪烁的代表斯图尔特的橙光。
其实在霍有期出去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可能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发生,他手腕上的显示仪表明那时候斯图尔特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这也是他掉头去找白丁的原因。倘若克莱恩出了意外,那个孩子也不至于无人照顾,他和克莱恩是生死之交多年知己,自己应该对那孩子负起责任。
等江海和白丁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专注工作的大人们。
“我要找我爸。”白丁擅自开口打断了这份平静。
江赫在一旁欲言又止,霍有期转身走到白丁旁边,递给他一把钥匙,“刚才就只来得及改装了一辆铅车,门口放着两套防核辐射防化服,你换一套,带上一套,我们在这里会给你指挥,剩下的,你明白吗?”
白丁坚定地点点头。
“听我指挥,马上出发。”
白丁装模作样行了个军礼,拿上钥匙和衣服就出门走了。
“这……”一旁的人们担心地看着紧闭的门。
希望我是对的。霍有期闭上了眼,他们确实只有一辆装备严密的铅车,放白丁一人出去找克莱恩也是迫不得已,这孩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第一世界的士兵虽然不无故伤人,但从来不留活口,这般对白丁残忍不知道是不是好事,过早地让他接触到现实的残酷或许能让他一夜之间成长也有可能毁了他。
穿着厚重的防化服开车并不容易,白丁用袖口擦了擦起了雾的前视窗,即使这没有什么用处,整辆老式的机油车都被厚厚的铅片包裹着,在辐射面前任何高科技都会黯然失色失去功效,前视窗上只剩下一点可以窥见的地方,全靠雷达和红外线探测道路。
白丁温柔地摸了摸副驾驶座上的防化服,踩上了油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傍晚的天际只剩下那道白光还在不知疲倦的燃烧着。街道上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多数是圣骑军的人在清洗路面和囤积粮食,顺便巡查还有没有遗留在家里的平民百姓。
白丁一路畅通无阻的往前开,他任性地开着车灯,照破了前方的路,心情并不轻松,脑子里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小时候克莱恩经常开着车带他去森林里玩,他们一玩就忘了时间,回家的时候也往往是半夜,车灯照亮着森林里层叠的昏暗,有时候还能够碰见流窜的被惊吓的动物从车灯前一闪而过。运气最好的时候,他们刚要驶出森林的时候,一只胆大的鹿挡住了他们的路,低头饮草的鹿动了动耳朵似是没发觉周围的环境变化,一双深邃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直到迈着修长的蹄子高傲地走过。
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了核发电厂,外围依然围着高耸的电网,只是士兵们已经不见了,门口也破了个大洞,清楚的看见里面火光缭绕的建筑,一片火海漫天横流,张牙舞爪的火浪前仆后继,仿佛连天地都能毫无留情的吞噬,建筑在高温下噼啪作响,被融化的材料和火光融合到一起。火海的上方正是滚滚白光和烟雾弥漫,雨水和消防的水浇上去立马被汽化成了朦胧的雾。压抑的黑夜被火光照亮,仿佛巨蟒惊醒的双眸,冷漠的火舌和核尘流窜在每一存天地之间,狂风席卷,海里顿时起了浪潮,往四方流去。
火是吞噬一切的巨蟒,而核尘和满载核尘的雨水则是巨蛇的毒腺,一旦沾上,没人可以避免。
白丁缓慢地驾驶着车小心开进去,在他忐忑不安地裹紧防化服拿着辐射探测器下车探索的时候,车内的通讯器早就不能用了,声音变成兹拉的电流声,雷达也早就歇菜,显示仪雪花一片,他也懒得管他们到底同不同意这冒险的行为。
他站稳往前走,火舌仿佛扑面而来,有些撩人的痛在他的脚下向上攀爬。
而一片火光里,有个黑影背对着漫天的火向他走来,霹雳的响声在耳畔响起也不为所动,雨砸在他的身上也毫无知觉,他扛着另一个人一步一步径直地走着,炫目的光芒在他身前投下阴影,混浊的车灯照在他面前,面目藏在阴影里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白丁的视线有些恍惚,那个人的身影和多年车灯前的鹿逐渐重合,趟火而来的仿佛不是这个人,而是那匹冷静沉默的鹿。
他脑子爆炸的疼痛,鼻子里也逐渐闻到了金属的味道,在他昏倒的前一秒,看见那个趟火而来的人冲到他面前一把揽住他的腰扶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