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水归堂(九)

二十多岁的青年哪里服气,正欲构思叛逆的词句,却忽而觉得心底空落落的,竟生不起一丝反抗的想法。

就像是,【求他去死】本该是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渴求。

“嗬……”他感到自己嘴巴张大,口中尝试着发出音节,却被一股微弱的力量阻止。

【好。】

他想说。

幡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就要做出何等蠢事,顿时觉得浑身冰寒。

“白羡之?”是赤懿的声音。

……师父呢?他偏头看去,见到一张妖艳的美人脸煞白如纸,桃瓣似的唇殷红得刺目,墨发凌乱披散在肩头,本是让人产生凌.虐.欲的凄美薄命红颜,一双桃花眼中暗涌的冷色却让人退避三舍。

见到自家小徒弟望了过来,师无忌微微仰头,染血的唇角扯出笑意,眉眼低低,弯出温柔的弧度,羽睫翳蔽寒光。

他亲眼见证了地府的诞生,因此他无比清楚,“副本”外传讯入【地府】的方式,应当只有那一人掌握。而那人薄情寡义,唯因一人执念深沉,又怎会无故帮助一个副本失败的普通摆渡人向外求助。

不过就是为了让白羡之深究地府的本质,好趁虚而入罢了。呵,好一个不加掩饰的阳谋。

岁潮生……她的手还是伸到副本里来了。只是不知道“副本”所在的此间,有多少她留下的此种“丝线”。

他原是想让白羡之慢慢历练,逐步拿回旧时的权柄,然而这次的经历为他击鸣警钟——必须在自己死去之前,让小徒弟拥有自保之力。

“不碍事。”师无忌略微摇了下头,状若无事地轻声笑道,“我大概知道此种‘传音妙法’是何人手笔,只是……”

他的目光缓慢看向赤懿,笑意不达眼底。后者知道眼前人心眼比冥河水更黑,绝非老好人之流,于是神色无悲无喜,顾自把玩袖中暗剑,静等着对方开口。

“希望这个答案能换来赤大人的一句承诺。”他的目光没有看向赤懿,而是定定望着闭眼念诵清心咒的白羡之。

赤懿一张少年脸更冷,他不喜欢用虚伪的笑掩饰厌恶,常年身居高位者,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不明码标价的商品最是昂贵,黑摆渡人阁下不如先说说承诺的内容。”

丝毫不见犹豫,一道传音顷刻侵入脑海。

【我死后,替我照看羡之。】

赤懿却愣住了,表情第一次完全空白。

“……好。”

忽然,房门被叩响,屋内有些古怪的气氛顿时消散。原是府中侍女叫他们去用午饭,只是女声机械空洞,没有往日生气。

行至正厅门口,其中人影绰绰,全府上下,只要是他们见过且尚且“存活”的角色,此刻都聚在里面,似乎只待三人入席。

女主人坐在左侧太师椅上,右边太师椅上放着的却是一个金红交加的精致盒子,不难认出是方才阴花轿上放下的那个,但此时却盖得严丝合缝,不再和当时一样一角翘起。

屋内烟雾缭绕,烟灰味道呛鼻刺目,泪水与烟雾都迷乱人眼,因此白羡之只依稀看到安萍、捣药老人、安乐,几个侍女,甚至是楼梯间女童鬼魂的虚影,都整齐地列女主人身后,死气沉沉地站着,眼神空洞地对着门口,就像是在拍摄一张无人生还的全家福。而女主人的身后虚位以待,似乎最重要的人物偏生缺席。

活下来的三位夫子更是惊惧极了,其中白裙的女夫子几乎要崩溃呜咽,但是硬生生被青黑衣裙的女夫子捂住口鼻,才勉强噤声。

那个紫衣的男夫子的冷汗完全打湿了络腮胡,他此刻后悔万分,早知便不该半道劫了那个真夫子,冒用对方身份进入这邪门的地儿想谋个好生计……他来得这厅堂最早,因此见到的也最多。

他分明看见这缭绕的烟雾中,一张张供桌几乎挤满了整个正厅,上面菜肴正从鲜活走向**,香台上香火两短一长,正缓慢缩短,却不见半点明火。

最长的香也只剩半截了,而最短的香看起来撑不过一刻。

他感觉越来越热了。

直觉告诉他,要是香彻底燃尽,会发生无比可怕的事情。

或许这比其余二人更多的认知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的凌迟,其他人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迎接死亡,而他看着房中袅袅烟尘从一柱柱香缓缓逸散,好比是看着水一滴一滴没过自己的口鼻。

……

白师赤三人在门楣处停下脚步,因为作为摆渡人的他们,视野所见的副本景象已经不再稳定。

死线在空中若隐若现,不复往日柔软灵动,而是节肢动物一样滞涩地抽动,汇聚成簇,挠动绽放。建筑物乃至于吹来的微风,滴落的雨滴,都带上了无法理解的繁复花纹,隐隐可见猩红筋肉蠕动。错乱的牙齿就要张开,转动的眼珠就要逃离,又被死线缝上口鼻,缝合眼眶,然后隐没在筋肉中,消失在副本表象之下。

成簇的死线便是自香火而生的烟尘。

而那不详又残缺的一家人,就站在这不安的、虚假的、即将崩溃的景象之上,静静地看着白羡之。

是的,只有他。师无忌和赤懿两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也不在正厅内,似乎已经被浓厚的香灰中彻底销声匿迹。

请君入瓮?不,更像是那“缺席”之人对他的延请——作为摆渡人,他自然已经看出此处的不寻常,也更能感受得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也因此,不得不应邀入局。

越是此时,就越是要冷静,越是要忽视身体本能的战栗。

和因为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就要爆发的病症。

白羡之强忍身体的异样,努力辨认着副本的一切,看到香火两短一长,不禁倒吸冷气,呼吸更重几分。师父说过,古人打更二短一长为黎明时分,鬼魂最忌,是故供桌上二短一长的香是对鬼神的惊扰,乃至于挑衅。

感到空气中渐渐散发的**气息,看到花白的蛆虫在菜肴间若隐若现,他便明白了——等到香燃尽之时,菜也会彻底腐化,而没有供品的鬼魂就会冲破供桌,密密麻麻地占领此处。

那么会发生什么呢?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破局。他要撑不住了,他发了疯红了眼一样渴望触碰他人的肌肤,而身边只有无穷不尽苍茫的灰。

他将目光放回那一家人身上,有些急躁地认真观察,而当看到安萍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眼珠不知何时转动了,一双瞳仁死死锁定一处——

正是女主人宽大的袖袍。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坚硬的轮廓。一阵风恰到好处地吹过,一角被掀开,正见一面拨浪鼓,但是其上并不见熏黑的痕迹,似乎并非昨日变化出假女主人模样的那把,而更像是……

冷汗快要打湿鬓角,他忍不住环抱自己,指尖眷蜷地摩挲后颈,才空闲出思绪继续在记忆中搜寻到拨浪鼓的存在。

这是第一日捣药老人手中的那面鼓。

那么那面焦黑的鼓去哪里了?

他回想起昨日夜宴上,师无忌说给他听的话——“正厅门外附近已经被死线包围了,死线的源头正是那个拨浪鼓。”而此时,正厅内死线仅仅是小簇小簇从香火中逸散。

那面鼓根本不在正厅内!也正因如此,死线才会被那些香火供奉的鬼魂夺了去。由此看来,想要压制那些鬼物,或许需要把那面焦黑的残鼓带来。

但是从昨日它将副本肉烧焦,以达到捏造假女主人目的的行径,可以看出它具有某种奇特的性质,似乎有意识,有逻辑,比只表现出本能反应的“副本”更似活物。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明,只要它不想被找到,它完全可以藏匿于副本的任何一个角落,甚至随着来人的寻找移形换位。

他感到烦躁,白皙瘦削的手攀上纤细的脖颈,毫不怜惜地从锁骨到前胸抓挠出深痕。他在三昧集已经获得了能力——不死之身(二阶):在此阶段,任何非致命的伤口都可在10分钟内恢复。因此,将见不得光的渴求转化成疼痛的苦行,是他此时唯一的出路。

等等,活物。

就在这疼痛换来的片刻清明中,他的脑海中迸发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甚至本能地为这个想法感到有些畏惧,还有一些隐秘的兴奋。

他那只试过一次的【法门】——千人千面(二阶):你可以成为范围千米以内的任何存在,请用这张面孔实行欺诈。你有5分钟时间,成功引发他人强烈情感波动视为欺诈成功,反之视为失败,若失败,你将永久“成为”它。

引发强烈情感波动。白羡之看着数台供桌上快要燃尽的香,听着身边越来越清晰的哀嚎和尖笑,感受着身边越发阴冷的温度和拥挤的体感,却不禁冷笑出声。

这么多没脑子的东西,他之前视为威胁的5分钟判定时限简直形同虚设。

他静静等到香燃尽,然后在一只鬼魂虚幻的面庞就要贴上他的面颊之时,心念一动。顷刻间,他就有了一种奇妙的体验,似乎自己的五官似蜡般融化,头皮在头顶裂开,皮.肉像衣服一样轻易滑落在地,跃动在皮肤上难言的冲动也消失了,他变成了那只焦黑的、残破的、被拙劣缝合的拨浪鼓。

而一具陌生又熟悉的身体正拿着他,血脉还在鼓动,但他体内没有器官,也感受不到五官的存在,鼓面里只有沟壑纵横的滑嫩大脑,和鼓面接触的地方奇异而舒适地痒。

而他能清楚地看见面前鬼魂惊惧的面庞,看到它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因为他与那副身躯接触之处,连接着无数神经,身躯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身躯的心脏就是他的心脏。

满堂拥挤的鬼魂都像火炬般燃烧,就像此处曾有过的那场火灾。

白羡之回味着那种奇妙的感觉,是的,因为鼓面里全都是脑组织的缘故,他能读取到里面的片段记忆,而最鲜明的,就是这里发生的那场大火。

15万字留念一下,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朋友们[粉心][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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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四水归堂(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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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人民公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