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白羡之感受着含着烟雨的微风,与师无忌和赤懿大眼瞪小眼。
他,被赶出来了?
然而侧头望去,发现旁边的门口同样杵着三个不明觉厉的夫子,忽然感到心中舒畅了不少。
话虽如此,他心中门儿清,被赶出来的原因反是谈判成功,并没有走完整个下午考核流程的必要。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眉头一挑,嘴角微扬,蜜色的桃花眼都忍不住得意微眯。
“怎么?又忽悠瘸了一个?”师无忌看着自家小徒弟的藏不住的得意,又因为可以听到对方心声的全程直播,早就知道对方如何说服了女鬼安萍与之合作。
“摆渡人的事儿怎么能叫忽悠呢。”白羡之撇撇嘴,随后莞尔一笑,言简意赅,却语出惊人,“安萍会帮助我们,干掉女主人。”
“嗯,很不错。”师无忌不吝夸赞,“一会儿为师碗里的肉都归你。”
言罢咳嗽两声,素帕上再次绽开血梅。
“您老得好好注意身体,地府里可没有速效救心丸卖。”
“有的。”
“?”
两人之间的对话平淡到诡异,似乎正谈论的并非是与副本里和立场存疑的女鬼达成合作,而是今天晚上吃红烧带鱼。
……
赤懿越听越是面色古怪,莫非是自己过惯了官场里的安逸日子,已经不再习惯一切出格的行为,不能容忍一切超乎常理的存在。似乎……都要腐朽成规矩本身了。
更何况如今正是【黄帝】重现的重要关头,无论是【朝廷】盘踞的上层还是下层的百姓所居碧落九间,都不得有一点风浪。他要活着!作为一柄只待开刃的兵器,虽只有昙花一现的威能,但也是必不可少的威慑。
他的命太重要了!重要到他在漫长的长生中不敢去质疑【朝廷】与【黄帝】存在的合理性,不敢去质疑【青玉案】所行之事是否依然是我正义……更不敢去想自己活着本身,是否就是助纣为虐。
他本不该容许意外的发生,甚至该管控那二人的出格行动,而忽如其来的倦怠涌上心头,“守正不阿”到近乎“方头不律”的赤大考核官决定加入这有意思的冒险。
……
或许旁人会觉得白羡之此举冒险,然而师无忌不会。他这小徒弟多怂只有他最清楚,看似行为出格行事跳脱,实则比谁都惜命,所以若不是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是断不会此般行骗……行事的。
被[欺诈]天道青睐的白羡之,怎么会听不出安萍手帕遮掩之下的面容上,究竟是哭是笑?
只是觉察到那名为乐乐的小孩儿对女主人的畏惧不似作假,又根据安萍帮助乐乐和楼梯间的女童鬼物逃避女主人,确认安萍于女主人的对立并非虚假。
这场合作中本就不需要双方的绝对忠诚,得知两方的根本对立之后,优势就已经自然形成了——若协助安萍杀死女主人正确,那自不必多说;若后续发现安萍想对他们不利,反之协助女主人解决安萍方位良策,那么他那小徒弟也不会介意两面三刀。
墙头草虽不光彩,但最难满盘皆输。
嗯……或许此人的聪慧只是不在读书上显山露水,实则在推理上颇具天赋。
是个心思缜密的小骗子。
必能闯出生门,除非十死无生。
他如此想着,心中泛起一股酸涩,面上却更加柔和。
……
看着师无忌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笑。白羡之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感到这比方才与鬼共处一室更加惊悚。
此人低眉柔笑时虽美极了,但每每如此这般,几乎都是在他上房揭瓦、拖欠符篆作业的时候。
他下意识有些心虚,于是僵硬转头,看向赤懿,却看到那人眉眼坚毅、似乎下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心。一张少年脸配上这视死如归的神情,若非他知道对方和师父一样都是活了千年的老登,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正要胁迫十几岁的小青年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白羡之:???
为什么他说完这番话之后,这两位老登就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但他深知这两位不是自己可以操心得起的,与其探究二位古怪的性子,他更加关心副本中目前杂乱的线索,急于整合。于是他二话不说,拉着两人就钻入昨晚睡觉的床帐,然后掏吧掏吧掏出一沓空符纸和一只毛笔。
符纸姜黄,柔韧细腻如丝帛;毛笔笔身暗金,笔头不需蘸墨,就可以写出玄黑的墨迹,隐隐还泛着朱砂的暗红,金粉的闪烁。
而笔下的字体歪扭如巨型蚊子尸横纸面,且每写一条都要用一张符纸,令观者无不感到暴殄天物。
【楼梯间女童鬼:女主人所杀,惧怕女主人。】
【乐乐:领养入府,与女童鬼交好,惧怕女主人。】
【井中老妇(已死):想要吃掉女主人儿子谋求长生,但吃错成女儿,于是成为怪物,惧怕女主人。】
【捣药老人:身份未知,手中有比女主人手中更新的拨浪鼓。】
【女主人的儿子:大概率没死,且在正厅后的未知空间。】
【安萍:】
他笔下顿了顿,这个萍儿的疑点最多。
【1、女主人走后无视其定下的考核时间与流程,随意开始和关闭考核。】
【2、同时出现在五个房间中,非人,气息比女主人更加森寒。】
【3、房间处死线稀少,且忌惮甚至于惧怕女主人。】
2,3两条的矛盾处耐人寻味。他啃了两下毛笔末端,留下淡淡的牙印,这似乎还是纯金制作的。他在这两条的末尾居中处又放上一张符纸:
【猜测其存在认知问题,若不被触犯规则,则不会认为自己是鬼。】
他又在1,2之间放了张符纸。
【猜测其除了女主人外无忌惮之物,且实力强于女主人,疑似副本boss。】
安萍在谈判中所许诺的助力:
【1、她说没选上的夫子一定会在七天后死去。】
【2、她说女主人每次在考核前半个时辰出门,考核结束后半个时辰回来。】
【3、提供两次不过分的帮助。】
那么目前的疑点是……
【1、安萍的死亡规则是什么?因何死去化鬼?】
【2、安萍的身份认知问题。】
【3、副本中始终没有出现的[儿子],和安萍是什么关系?】
【4、副本中未曾出现的孩子父亲。】
写完之后,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深吸一口气,旁边两位千岁老人很容易就跟上了他的思路,三人的目光汇聚在[捣药老人]后的“身份未知”上。
白羡之也不负众望地把第四条疑点揭起,盖到其上。
——
快到正午了,今天的薛府比往常腥味更重了些。
药房内安静无声,昨日白羡之在窗上戳出的小洞已经被木浆糊上,雪白的窗纸上褐色的一块,极为碍眼。
没有捣药声,老人似乎不在。
一阵风刮过,无味,才是早春,却冻得人四肢僵冷。
忽而,正门突兀地处鼓锣喧天,一台红色的轿子由一人高举白幡领队,叫四人抬着,正缓缓被迎入家门。
其余三个夫子听见热闹,从房内走出,原是想沾沾喜庆,到了门口却皆是脸色大变,就要仓皇逃回,却一一被赤懿用一连串符篆拴在原地。
活人在冥间喜丧中外泄活气,是要被勾魂夺舍的。
细看,符篆之间连着红色细线,串连几人心脉,因而三人虽惊惧到面容扭曲,痉挛不已,却无法惊叫出声,也不至于因惊惧过度心肌纤维断裂致死。
此法原是应着审讯需要而生,自从在【青玉案】的监牢中普及,审讯致死的风险降低了,组织所居楼内也安静了许多,备受好评。
在符篆的作用下,连晕过去都是一种奢侈。三位夫子被迫目不转睛地看着,漫天红花翩然,似乎十分唯美,但细看,却发现这哪里是红花,分明都是些方圆的红纸钱!
拉着轿子的人脚步虚浮,细细看去脚尖是朝着背后的,脚不沾地,却似乎因为重物压制而迫近地面,整个轿子像船一样晃荡,以至珠帘摇晃,看得清里面的东西——
只是一个很大的盒子,一角明显翘起,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塞得勉强,以至盖子没能盖上。
迎到正厅之后,轿子里的东西被女主人取出放在正中间。忽然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三息之后锣鼓声再次炸响,令人心神一震。
竟是喜乐倒放,明明还是欢欣的调,却透露出诡异的奸诈嘲弄来。那几个抬轿的也不转身,就着朝前的脚尖,朝后的身子,飘乎晃荡着出了府。
这倒放的喜乐让白羡之的魂儿都有些飘忽了,直到师无忌重重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脑中突现两道传音,正是来自师无忌:
【阴轿子轻若纸扎,而盒子拿下来后花轿吃水仍然很深。】
【花轿盖头下还扒着东西。】
吃水?白羡之听到这个说法有些吃惊,他虽瞧着这轿子晃荡得像船只,但究竟没想到在他神通广大的师父眼里,这花轿正是水上行舟。
等四肢彻底不再僵直,阴寒完全褪去,他被两位老登直接拖拽着回到房中,这才发现这二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上次的直播录屏中,轿子并没有那么低。”赤懿敲了敲眉心,刚才的离魂对他这种层次的摆渡人几乎无效,但他连接符篆的红线上注入丝缕魂魄才可完全操控,而魂魄离体则十分脆弱,喜乐倒放的一刹就被尽数抽走。
魂魄损伤对黑摆渡人来说就像头疼脑热,只需温养半日便可恢复,但头晕目眩思维受阻……属实难受。
他见师无忌只是感兴趣地挑眉,而白羡之更是毫不意外,仅是好奇,便知道二人已经通过其他方式得知这一点,于是不再做解释,而是直接说出关键:
“其实上次有一位摆渡人未死,半月间还传来过一次消息——
【阴轿,救我。】”
“摆渡人在副本结束后仍然存活,且向外界发出信息,这是地府成立上万年来,从未在官方中记载之事。”
白羡之心下一惊,既然一个副本通关失败后可以被再次进入,且其中情状——包括NPC的记忆全都会重置。那么副本失败后留存的人,究竟要以怎样的状态,怎样的方式才可以留下?
不过细细思量之下,似乎这个留下的摆渡人已经给出了答案:借助某种方式离开副本领地。
而依此可以得出更加惊人的猜测。
副本领地之外确实存在世界,且每次副本失败内部重置之时不会随之重置,而是继续演化。
问题随之汹涌而来,副本之间互相连通吗?背景年代不同的副本如何共存?副本之间NPC是否互相认识?……副本是否,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越想他就越是头疼欲裂,恍惚间,他还听到来自地面,墙壁,乃至于天空的呼唤,以一种慈爱却疯狂的论调——
求你,死去。
这边节奏比较慢,因为都到了第三个副本了,瓦达西觉得是时候出来点人物和世界观了(打扰了)(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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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四水归堂(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