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水归堂(十)

如果他此刻并不是一面鼓,他会喜欢在思考时皱眉。

他从鼓面的记忆中看到,纵火之人,便是执鼓之人。

它们在火灾中岿然不动,它们的身影逐渐和鼓中脑记忆中的面孔重合,只是那一张张鲜活的、跃动着恐惧的虚影,在如今空洞的面容的映衬下,像一场滑稽的默剧。

还有那个身形矮小佝偻的老妇人,没有实体的依托,只有被焚烧的虚影,反而显得最正常。

他在宅子里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视野中起火了,似乎纵火之人不是目前他在宅子里见过的任何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空缺的位置。

还未出场却已留名的角色,只有一人。而目前也只尚有一个身份空缺——在女主人的骗局下,幸存的“儿子”。

记忆中的烈火焚尽一切,连鬼魂都未能幸免。衣衫、头发先被燃尽,直至婴孩般不着寸缕;待烧到油脂,火便旺多了,尽管是在连绵火焰的底色之下,也亮如炬火。

一切楚楚衣冠之下的肮脏秘辛都无所遁形:捣药老人肚子上的皱纹深刻的婴孩脸被烧得尖叫、胳肢窝处多余的小手小脚;女童鬼魂身后蜷曲的猪尾、头骨可怕的凹陷;女主人萎缩过短的双腿,被粗糙的目高跷磨得肿胀糜烂。

他越看越是心惊,为何在这家人中,畸形的现象如此两极分化?这种肢体上的严重畸形,若在家族中多发,则多半是近亲繁殖的恶果。古代权贵为了追求“血脉纯净”,“亲上加亲”之事不算少见,然而能畸形到这种程度,血脉“纯净度”怕是很高了,在后代中也几乎没有了不畸形的可能。

但为何安萍安乐两姐弟没有?

突生的疑点如杠杆的端点,翘起记忆中被忽略的细节。他想起井中老妇的话——“你生的小贱蹄子,已经化为厉鬼,正在疯狂地找他想杀死他吧?”——他此前下意识认为安萍请专门的夫子陪读,应当也是府中千金,然而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安萍而是那个女童?安乐也唤女主人“妈妈”,然而为什么提及女主人儿子时,用词“他”而非“他们”?

种种线索都指向一处:安萍安乐……都并非女主人的亲生孩子。

不在体内而仍血脉相连的心脏越跳越急,头也越来越晕。

【剧情探索度+18%】

【当前剧情探索度66%】

BDR系统许久未动,探索度冷不丁这下播报给白羡之吓清醒了。

副本通关所需要的剧情探索度只要75%,似乎胜利近在眼前,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75%的剧情探索度所拥有的信息量,真的足够引导他们存活至当上夫子吗?

火焰渐渐熄灭,令人看不见一丈之外的浓烟也逐渐消散,站在太师椅后的一家人也渐渐淡化消失。似乎,近在眼前的危机解决了。

很快,他又重新看到了自家师父、赤懿以及那三个幸存的夫子。

赤懿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师无忌,而等到视线移至“白羡之”所在方向,更是比小作坊的配料表还要复杂。

也不怪赤大考核官,实在是此时他的样子过于惊悚。白羡之很想对着他这位领导抱歉笑笑,然而隔着这么远的神经,对鼓面的躯体掌控实在欠佳,于是笑容僵硬而诡异。

赤懿:……也就是他活的久,见多识广。但凡站在这里的是1000岁以下的摆渡人,都会毫不犹豫出手灭了眼前怪笑的东西。

师无忌在脑中传音夸赞,夸得白·欺诈大师·羡之心花怒放。他刚想露出一个由衷的笑,想到自己刚才笑成什么样子之后,还是忍住了。

白羡之心念一动,立刻感受到碎骨的疼痛,伴随着剧烈的拉伸感,裂成两半的皮.肉像装了拉链一样又攀了上来,又缓慢聚成人形。等到声带成型,他忍不住痛呼出声,从头到脚的裂口还没长好,眼珠在眼眶中生长,他强忍着剧烈的痒意不去挠它们。

皮肤长全的刹那,饥.渴症带来的不适感便席卷全身,白皙精致的脸上染上绯红。也顾不上现在身上满身血污、衣衫凌乱的惨状,他如沙漠行者乍见水源,向着师无忌毅然决然地贴身靠去。

师无忌也没拦,反是伸手揽过,宽大的湖绿纱制袖子遮住血痂纵横的身躯,目光只在这如雪中红梅的景象中停留一瞬,便触电般移开。极快地为这不知分寸的小徒弟贴上除尘符,并把衣襟拢上,严严实实地遮住胸口的大片风光。

他看到了一抹不同于血液艳红的嫩粉。

真是……要命啊。

皮肤大面积接触,又有白某人自己不安分地微微摩挲,白羡之的病症很快缓解。神智彻底回笼,他尴尬地不敢与师无忌对视,匆匆道谢之后急中生智,便逃也似的大步走向左侧太师椅上的华丽盒子。

路过三个夫子的时候,那三人齐刷刷疯狂后退,脚步凌乱,差点左脚绊右脚跌倒,转身就逃回房中。想来是都看到了他方才从鼓变人的全过程。

白羡之:……那也不至于见他比见了鬼还害怕。

到底也过了两个副本,何况他本就算不上冒失,他自然是不会冲上去就打开那个昨天还确认问题很大的盒子的。闭上右眼看了死线,又在手上手臂上都包裹厚厚的基础防御符篆,额头上贴了保护五感的符箓,才放心揭开。

盒子里放着一面波浪鼓。

那把熏得焦黑的,那把塞满了脑花的,那把他疼得冷汗直流才变作的。

白羡之:???!!!……

神他么一手灯下黑。他刚才费身费心费力变成这面鼓,敢情都是在做无用功?他怒极反笑,想到66%的剧情探索度时,心脏堵在嗓子口的郁结感才下去一点。

不,他还是觉得古怪。其一,他认真观察了这个盒子,并没有与封印、压制之类的符篆暗纹相关的任何花纹,全都是蝙蝠、如意、石榴、团花之类祈求多子多福、家庭和美的纹样。其二,通过观察死线,他当时很确定鼓不在正厅。其三,自己变成鼓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更印证了自己先前的推论——这面波浪鼓实力不俗,尤其是对躯干的操控。

对躯干的操控。

想到此处,白羡之愣住了。

他想起那站在太师椅后的一家人,似乎除了安萍做出过其他举动,其他人表情都僵硬无比,且一动未动。莫非,今天的厅堂中,除了安萍以外全都是这面焦鼓所操控的躯干,并非先前他在副本中见到的。

而安萍方才刻意暗示他鼓面有问题,正是引导他去找那面焦鼓!包括把盒子放得那么近,也是想要让他更可能发现那面鼓。

若他当时真的把鼓拿出来对付供桌上的鬼魂,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想太多,而如今纵览全局就可发现诸多端倪。而其中最明显的不对之处在于,赤懿此前并未提及今天的中饭会有危险。如果先前进入这里的摆渡人小队都没有在此节点遭遇诡事,那么肯定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蝴蝶效应。

而自己与先前摆渡人小队最大的区别,在于杀死了那个老妇人,以及与安萍“结盟”,共同谋划杀死女主人。

但其中依然有他想不通的关节——既然是“结盟”,为什么安萍会要他的命?明明在当初在房间里就可以杀死他,没有必要为他设一个这么大的局。

另外,鼓被安萍操控,但她在记忆中同样被烧焦,拿着鼓纵火的又不是她。死线在他找鼓的时候又是为什么没有预警?明明线索越来越多,但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怎么了?刚才小脸儿还红扑扑的,怎么现在煞白煞白的?”师无忌轻轻摇着扇子,凑近看了眼,边打趣边合上扇子,用扇骨拨开盒中的拨浪鼓。

白羡之正想着鼓上的蹊跷,就看见师无忌不要命一样去拨弄,于是没多想就立刻伸手试图阻止。然而师父到底是师父,明明动作上没见躲避,但就是叫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扇骨就已经挨上了鼓面。

而在看到鼓面下露出的一角纸时,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了。

一只生得极好看的手在他面前一晃,食指中指调戏般微勾,那张纸就夹在了两指之间。

指尖微微摩擦纸面,师无忌微微挑眉,他哂笑一声,心道真是演都不演了。

这是一张白纸,一张经过工业漂白的,来自21世纪的白纸。

纸上用毛笔书写,字迹清秀内敛:

【对太师椅后的墙面叩响三下,就可进入另一方空间。弦月当空,树下井中,请来见我。】

落款是安萍。

指尖一抖,变戏法似的,那张白纸就在他指尖焚烧,化为灰烬。

师无忌抬眼对着白羡之和赤懿微微一笑。

不得不说,美人一笑真是乱人心神,至少晃到了他白羡之。

赤懿感受到笑容中的危险意味,眯了眯眼,听到对方语气淡然,要说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厌恶和对他的嘲弄:

“只怕其中牵扯的势力,并非你可以解决的了。”

赤懿也不恼怒,只是觉得心中冰寒。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早就知道,地府中尚存许多他所不齿的阴影,他所效忠的【朝廷】,所行也并非全然正义之事。他作为【青玉案】的三当家,也只是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杆枪——只负责处理事务,却不被允许探寻背后的盘根错节的势力。

地府的存在可以追溯至上万年前,而传说甚至还有一批人,亲眼看着地府诞生,并存活至今。

他们从不显露于明面上,【青玉案】四库中藏书千万,也从未有过他们的记载。但他看过无数的地府档案,便也能从那一桩桩悬案卷宗中,探寻到那些存在的踪迹。

看着师无忌的语气,估计这次就牵扯到这些人。而一眼便发觉其中关键的师无忌,只怕也不简单。

甚至可能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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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摆渡人【中式克苏鲁无限流】
连载中人民公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