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世

晚饭后,夕阳的余晖还留在院子里。归鹿发现仁安正坐在门槛上,小手捧着一本《千字文》,小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辨认上面的字。

“仁安在看什么?”归鹿轻声问道。

归仁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爹爹,这个字念‘天’对不对?”他指着书上的一个字。

归鹿惊讶地发现孩子指得完全正确。他蹲下身,问道:“安安怎么认识这个字?”

“昨天听周童生念过。”仁安抬起头,他拉了拉归鹿的衣角“爹爹,能教我认字吗?”

归鹿心中一软,将仁安抱起来:“当然可以,不过仁安记得看书要在光线好的地方,这样眼睛才不会坏掉。”

归仁安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的,爹爹!”

从那天起,每天晚饭后,他都会抽时间教两个孩子认字读书。

两个孩子都很聪慧,但比起读书习字,放翎似是更喜欢医学药理,看医书也比别的书更起劲些,总能看见他在摆弄草药;而仁安就会在放翎旁边看书,他什么书都爱看,他的指尖沾着墨香,却总也掩不住掌心的药味——仁安很少摆弄草药,那是他养生药膳掺杂着治病苦药的味道。

以归鹿的学识,教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但他深知,术业有专攻,有些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莫要误了孩子。于是在孩子五、六岁那年,他为孩子们寻来了一位姓林的夫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两个孩子已经七、八岁。放翎已经能诊一些小毛小病,分辨草药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仁安则已熟记《论语》《孟子》等书。

“归先生真有福气,两个孩子孩子听话又聪明!”街坊们常常这样称赞。

归鹿总是谦虚地笑笑,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

“爹爹,我想参加明年的童生试。”归仁安八岁那年,突然提出这个请求。

归鹿手中的药碾子差点掉落,“仁安,你还太小……”

“可是我已经读完四书五经了,林夫子说我可以试试。”仁安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归鹿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放在心上。”

绍熙十一年,二月,苏州府的河岸边,垂柳已抽出嫩黄的新芽。

天刚蒙蒙亮,白鹿医馆的后院就亮起了灯。

“哥哥,早安。”归仁安换上了考试规定的穿拆缝衣裳、单层鞋袜,站在床边,声音里带着晨起的软糯。

闻声,归放翎放下正在整理的考篮,快步走到仁安跟前,熟练地帮他理了理衣领。

“哥哥,你好像有点紧张。”归仁安看着小动作有点多的归放翎道。

“我紧张什么?又不是我考试。”归放翎嘴硬不过两秒,叹了口气,“我是怕你……”

“怕我考不上?”归仁安眨眨眼。

归放翎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是怕你撑不住。听说县试要考三天,你身子骨弱……”

“我没事的。”归仁安站起身,原地跳了两下证明自己的活力,“爹爹帮我调理身子,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见归放翎还是担忧,归仁安扑进他怀里,小脸在放翎胸前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哥哥放宽心好了,仁安不是小孩子了。”

归放翎揉了揉归仁安的脑袋,心里软成一片。他从小就把仁安当眼珠子宝贵着:仁安怕冷,冬日里都是在他怀里睡的;仁安怕苦,他没办法替仁安生病,就陪他一起喝那黑乎乎的苦药;仁安怕疼,每次犯错,手板都是他来挨,仁安只要抄书就好了……如今宝贝疙瘩一个人去考童生试让他如何放心。他志不在此,却是要陪着仁安去的。

归鹿本要是要来送考的,但两个孩子都说不要麻烦爹爹了,他们自己可以去。归鹿想着只是到县学去考,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临走前,归鹿叮嘱仁安:“记住,若觉得头晕,莫要逞强,立刻向考官示意。”

归仁安乖巧点头。

“爹爹放心,我会守在考场外。”放翎说着,将一块温热的姜糖塞进弟弟手中,“含着,提提神。”

归鹿望着放翎沉稳的眼神,心中稍安。仁安除了学习过人,其他方面是很迟顿的,放翎倒是聪明得很,虽只比仁安大七个月,却早能独当一面。

归鹿想到了两年前:

放翎独自来到药房门前,小手紧紧攥着一块温润的白玉牌。阳光透过窗棂,在那块玉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清晰地映出上面那个“妫”字。八岁男孩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清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药房的门。

药房里,归鹿正在研磨一味黄芩。他穿着惯常的月白色长衫,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听到门响,他抬起头,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还未等他开口,归放翎就快步走到归鹿跟前,那双过早懂事的眼睛直视着他:“爹爹,我不是您亲生的,对吗?”

归鹿先是一愣,后发觉放翎怕是从玉牌中看出了什么,那上面刻了个“妫”字,是皇家的那个“妫”,并非他们的“归”。

玉牌是那年放翎生辰那天,归鹿交给他的。归鹿本就想着慢慢给放翎透露他并非自己亲儿子的事实,不至于让他难以接受,玉牌只是个开始,没想到放翎自己先发觉了。

要说为什么不能瞒他一辈子,就当是亲生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好吗?归鹿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奈何是那个“妫”,这并不是个常见的字,刻在这样一个玉牌上,放翎的身世大概和皇室脱不了干系。要是能一直瞒下去也好,可沾了皇家的深水,怕是没那么容易。与其等着从别的什么地方得知,搞不好还产生些误会,弄得反目成仇了,不如主动告知,真要发生什么了,也好早做准备。

归鹿放下药碾,用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蹲下身,与放翎平视。“这玉牌……”归鹿斟酌着词句,“确实与你的身世有关。”

“绍熙二年,夏至那天,”归鹿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我经过秦岭时,看见山坡上躺着一个妇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的阳光比今天还要毒辣,蝉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归鹿的马车在山路上颠簸,忽然车夫老赵“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

“公子,前面有个妇人倒在路边,看样子是要生了!”

归鹿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孕妇躺在山坡上,身下已经洇开一片暗红。作为一个医者,他无法见死不救。

“她穿着粗布衣裳,但手腕上却戴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镯。”归鹿回忆道,“我帮她接生时,发现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掌心却没有劳作的茧子——这不像是个普通农妇。”

归放翎听得入神,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孩子生得很顺利,是个健康的男婴。就是你,放翎。”归鹿的目光柔和下来。

“我想着救人救到底,准备将你与你的生母带到山下安顿好再离开。谁曾想,第二日你的生母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在襁褓里的你和这块玉牌。”

归放翎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玉牌。白玉温润如脂,上面的“妫”字笔锋凌厉,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我本要送你去官府的育婴堂,可我看到了玉牌上的字。”归鹿轻叹一声,“‘妫’不是个常见的字,又是皇姓,你的身世虽不明确,总归沾了皇家的深水,育婴堂怕是去不得了。大概是不忍吧,我收养了你。”

“你的生母并未给你起名……”归鹿顿了顿,摸了摸放翎的头,“我给你取名‘放翎’,祝愿你能如放飞的鸟,摒弃过去,重获新生。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卷入皇室的争端,那会让人变得都不像自己了……但若是你想明晓自己的身世,我也不会阻止……不知放翎,你是如何想的?”

归放翎只问了句:“若我不去追寻自己的身世,就定能不被卷入其中吗?”

归鹿摇了摇头,未说话。若是曾经,他敢打包票“定是能的”,他家孩子想怎样都行,他护得住,可如今……

归鹿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自己如今分明谁也护不住,过了些年安生日子竟是将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是我想当然了。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和仁安习武。医术能治外伤,刀剑才能护周全。”归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光晕在视网膜上灼出一片虚幻的白,“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你和仁安守好家。”

放翎郑重地点了点头,临走前他问道:“仁安是爹爹亲生的吗?”

“是的,仁安是我亲生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归放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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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归
连载中沉醉亦知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