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当下,晨光熹微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走向县学。放翎背着考篮,时不时侧头看看身旁的仁安。路上已经有不少学子,不过像仁安这样年幼的考生是没有的。
“看,那个小娃娃也要考童生试?”有人指着仁安窃窃私语。
放翎立刻瞪过去,那凶狠的眼神完全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吓得说话之人赶紧闭了嘴。
“哥哥,别这样。”仁安捏了捏放翎的手,“他们说他们的,我不在意。”
县学门前人头攒动,差役正在核对名册。放翎护着仁安挤到前面,从考篮里取出考引递上。
“归仁安?”差役打量着眼前的小不点,“真是你考?”
“是我。”仁安挺直腰板。
差役在名册上画了个圈:“进去吧,甲字十一号。”
仁安接过考引,转头看向放翎:“哥哥,我进去了。”
放翎把考篮塞给弟弟,指了指一旁的樟树道:“我会在那棵樟树下等你,考完出来不要乱跑知道吗?”
“知道啦!”仁安笑着挥挥手,跟着差役走进县学大门。
归放翎一直盯着仁安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慢慢退到那棵约定的樟树下,直到宵禁前才回家。他知道要考三天,却还是每天天不亮就来樟树下等着,生怕仁安提前出来了见不到他。放翎从怀里掏出本书,是《黄帝内经·素问》第七卷,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每过一刻钟,他都要抬头看看县学,想着仁安现在的情况。
县试结束后,接着是府试、院试,归放翎一样放心不下,比归鹿这个当爹的还操心。
放考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尽管仁安自信答得不错,放翎却坐立不安,每天都要跑去学政衙门打听消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九岁的归仁安不仅通过了童生试,县试府试院试均以优异的成绩拔得头筹,成为了苏州府年纪最小的案首。消息传开,白鹿医馆门前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
“归先生,您家出了个文曲星啊!”
“小公子将来必定高中状元!”
归鹿勉强应付着众人的祝贺,心中却沉甸甸的。当晚,他将仁安叫到书房。
“仁安,爹爹为你骄傲。”归鹿轻抚儿子的头发,“但是答应爹爹一件事好吗?”
“爹爹请说。”仁安乖巧地点头。
“不要再继续参加科举了,秀才已经足够了。”
仁安瞪大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京城……不适合我们。”归鹿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答应爹爹,好吗?”
仁安看着归鹿罕见的严肃表情,虽然满心疑惑,还是点了点头,道:“我答应爹爹。”
春去秋来,白鹿医馆前的樟树叶绿了又黄。
绍熙十二年芒种,梅子黄时雨,林夫子辞别。他自称只是个启蒙先生,教不了两个孩子更多,是时候离开了。
临走前,林夫子独自来药房找了归鹿,说:“仁安的聪慧在笔,放翎的锋芒在心,而你……”话语未尽,归鹿却也明白了他的话中意。
归鹿看了看窗外突然倾盆而下的雨,顿了顿道:“我明白的,只不过是当爹的总想为孩子多遮遮风避避雨罢了。”
“有些雨不是用来躲的,是用来洗去浮尘、浸润心灵的。”林夫子也看向窗外的雨,“况且你三年前的那次远门,不也是去了岭南九皋草堂?”
归鹿叹了口气:“可事不随人愿……”
“我会去趟岭南。”说完,林夫子便撑着伞离开了药房。
归鹿朝着林夫子的方向深鞠一躬:“多谢先生。”
林夫子是清晨走的。那天,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墨的棉絮。
林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兰亭序》摹本,递给仁安:“这是我藏了四十年的宝贝,送你临帖用。记住,字如其人,莫让墨汁淹了风骨。”
“先生一定要走吗?”归仁安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林夫子摸了摸仁安的头,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六年。从绍熙七年他来到白鹿医馆开始,每一次摸头都意味着一次教诲、一次鼓励或是一次安慰。今天,却是告别。
“启蒙者,当以星子引程。”林夫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他教仁安写的第一笔横画一样稳,“如今,你与放翎都有了自己的前路,先生教不了你们什么,是该走了。”
“可先生教我的‘飞白’技法,我还没练到火候……”仁安的声音哑得像被雨浸过的纸,“还有永字八法,我总写不出先生说的‘筋骨血肉’……先生,仁安还有许多未曾学会,求先生别走……”
林夫子摇了摇头,灰白的胡须在风中轻轻颤动:“仁安,你心里是明白的。”
仁安忽然想起六岁那年,自己贪看蝴蝶打翻砚台,墨汁泼了半幅《洛神赋》。夫子却蹲在地上,用残墨在狼藉宣纸上画了只蝶,边画边说:“墨痕是死的,心气却是活的。”
记忆中的蝴蝶在纸上振翅欲飞,而此刻的仁安却觉得自己的心气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仁安不语,只是攥着那卷《兰亭序》,指节发白。
“至于放翎,”林夫子转向归放翎,“先生没什么可留给你的,只给你一句话——归途在心。”
说完,林夫子走向门外。他撑开油纸伞,伞骨“咔嗒”一声响,惊得檐下的雨珠成串坠落。一同坠落的还有仁安的眼泪,放翎虽未掉眼泪,但也不难看出心情的低落——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离别,雨幕中林夫子渐淡的背影,像滴入宣纸的墨,在他们的世界里洇开大片空白。
滴滴答答,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在白鹿医馆里回响。
昼食时,仁安忽然问归鹿:“爹爹,先生说的‘星子引程’,是不是像北斗照路?”
“是让你们顺着光,自己走出路来。”归鹿起身打开了窗,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屋里,掠过“白鹿医馆”的匾额,将“鹿”字最后那笔钩,照得如剑锋般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