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三年,三月初,江南苏州府杨柳拂堤,前几日的细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运河上船只往来如梭,码头上挑夫们吆喝着搬运货物,一派繁华景象。
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早晨,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看似朴素,懂行的人却一眼能看出造工极其精巧,怕是价值不菲。马车在石板路上碾过,竟几乎不闻声响——车轮上包了上好的犀牛皮,这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马车最终停在了观前街一处空置已久的铺面前。车帘掀起,先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接着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袭月白色真丝长衫,腰间悬着一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他面容俊秀,眉目如画,好似月中仙人,清逸出尘。
“公子,到了。”车夫恭敬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从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抱出两个襁褓。那襁褓用的是上等云锦,绣着精致的暗纹。两个婴儿都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被街市的喧嚣惊醒。
“归先生,这就是您看中的铺子。“牙人匆匆赶来,满脸堆笑,“连着后头三进的宅院,原是做丝绸生意的盛老爷家的,因要回徽州老家才急着出手……”
被称作归先生的年轻人微微颔首,知晓“着急出手”什么的都是牙人的话术,他目光扫过铺面,又望向后面的宅院:“就这里吧。”
牙人一愣:“您不再看看别的……”
“不必。”年轻人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他看这个宅子也是值牙人的报价的,要是真想砍倒也还是能砍下点,但那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并不想多费这些口舌,“这是全款,今日就交割地契吧。”
牙人接过银票,眼睛瞪得溜圆——那竟是京城大通钱庄的票子,足足五千两。他咽了口唾沫,连声应下,小跑着去办手续了。
街坊们很快注意到这个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竟在铺门前挂起了“白鹿医馆”的招牌——原来是个郎中。
“这么年轻的郎中?还带着两个奶娃娃?”小馄饨店的金阿婆踮脚张望。
“瞧那穿戴,还有那给钱的阔绰气派,怕是哪家贵公子出来游历的。”茶楼的李掌柜捻着胡须道,“只是为何还带着两个孩子?”
三日后,白鹿医馆开张,人们也知道了小郎中名叫归鹿。医馆新开,归鹿在门前施了三日药,专治春日常见的风寒咳喘。那药汤色如琥珀,异香扑鼻,病患饮下不过半日,症状便减轻大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医馆门前很快排起长队。
“归郎中,我这咳了半个月了……”一个老伯伯佝偻着背上前。
归鹿正在碾药,闻言抬头。他左手还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小手从锦被中伸出,抓着他一缕垂下的发丝玩耍。见有病人,他将孩子轻轻放回的摇篮,净了手为老伯伯诊脉。
“肺经有热,我给您开三副药。”他声音清润,手指修长白皙,把脉时却稳如磐石,“忌食辛辣,多饮梨汤。”
老伯伯看着一旁摇篮里的两个孩子,有些好奇地问道:“归先生,怎么不见孩子他娘?"
归鹿正在写药方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他不动声色地换了张纸,重新写。
“他娘去了。”归鹿眼眸低垂,声音听不出来情绪。
老伯伯见此也不再说话,怕戳了小郎中的伤心事
正说着,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啼哭起来。归鹿立刻放下毛笔,从腰间解下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些许乳白色液体在瓷勺里,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那孩子咂了咂嘴,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是……”老伯伯瞪大了眼睛。
“羊乳加了几味药材。”归鹿简短解释,将药方与抓好的药交给老伯伯,随即转向下一位病人。
一个月过去,白鹿医馆名声渐起。归鹿医术精湛,诊金却只收寻常郎中的一半,每逢初一还免费为贫苦百姓看诊。只是关于他的来历,始终是个谜。
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两个婴儿。有人曾提出,何不给两个孩子找个奶娘?被归鹿拒绝了。归鹿从不假手他人,亲自照料。有人曾听见深夜医馆内传来悠扬的摇篮曲,那嗓音清越,唱的却不知是哪的话。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
江南的春雨总是来得突然,细密的雨丝织就一张朦胧的网,笼罩着苏州府的青瓦白墙。白鹿医馆门前的青石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映着天光。归鹿站在医馆门口,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手里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
“放翎,仁安。”归鹿朝内室唤道,声音清润如这江南的雨。
内室传来一阵窸窣声,不一会儿,一个高壮些的男孩牵着一个小巧些的孩子走了出来。高壮些的是归放翎,走路时虎虎生风;被他牵着的是归仁安,小小的一只倒是不瘦,粉雕玉琢的,像个白瓷娃娃,就是脸色不大好。
“爹爹,苦。”归仁安一见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立刻捂住嘴巴,躲到了放翎身后。小时候的他,还喜欢闻草药的清香,可随着生病次数增多,喝的苦药越来越多,也渐渐不喜欢了。
归鹿蹲下身,与两个孩子平视:“仁安乖,吃了药就不咳嗽了。”
“我不!”仁安摇头,一双杏眸染上了水汽,眼眶也红了,“呜……药苦,仁安不要生病了。”
归放翎拍拍仁安的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仁安不怕,哥哥陪你一起喝。”说着,他接过药碗,自己先抿了一口,然后递给仁安,“看,哥哥喝了,仁安也喝。”
见仁安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归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从袖中摸出一颗蜜饯:“喝完药就吃这个,好不好?”
归仁安咬着嘴唇,看看药碗,又看看蜜饯,终于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归鹿趁机将药碗递到他嘴边,仁安闭着眼睛一口气喝完,立刻抓过蜜饯塞进嘴里,小脸皱成一团。
“仁安真勇敢。”归鹿揉了揉小儿子的头发。
闻言,归仁安努力调整好表情,挺起胸膛:“仁安最勇敢了!”
归鹿笑了笑,起身将药碗放回柜台。
归放翎跑到药柜前,踮着脚看那些贴着红纸的药罐子:“爹爹,今天我能帮忙碾药吗?”
“可以,不过要先洗手。”归鹿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木槌和石臼,“今天碾白芷,记得要轻些,别把药性打散了。”
放翎欢呼一声,立刻跑去后院打水洗手。仁安则靠在归鹿腿边,小手拽着他的衣角:“爹爹,我能做什么?”
归鹿低头看着小儿子苍白的脸色,柔声道:“仁安今天帮爹爹收钱好不好?一会儿会有病人来,仁安负责数铜钱。”
归仁安眼睛一亮,用力点头。他喜欢数铜钱,那些圆圆的铜板在他小手里叮当作响,让他觉得自己也能帮上爹爹的忙。
雨渐渐小了,医馆外传来脚步声。一位阿婆撑着油纸伞走进来,看见归鹿就笑:“归先生,我孙子的咳嗽好多了,今天来再拿副药。”
“刘阿婆请坐。”归鹿示意阿婆坐下,自己则去药柜配药。放翎已经洗完手回来,正专注地碾着白芷,小脸严肃得像个小郎中。仁安则趴在柜台上,眼巴巴等着收钱。
刘阿婆看着两个孩子,感叹道:“归先生真是好福气,两个孩子都这么懂事。放翎小小年纪就会认药了,将来必定继承您的衣钵。”
归鹿笑而不答,手下动作不停。他将配好的药包好,递给刘阿婆:“早晚各一服,用温水送下。”
刘阿婆掏出几枚铜钱,仁安立刻伸出小手:“阿婆,五文钱。”
“哎哟,小仁安都会算账了。”刘阿婆笑眯眯地把钱放在仁安手心,又摸了摸他的头。
送走刘阿婆,医馆又陆续来了几位病人。放翎碾完药,又帮归鹿抓了几味简单的药材;仁安则认真地收着每一文钱,时不时咳嗽几声,但精神比早晨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