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仁安在榻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仍无睡意。窗外的风裹挟着夜露掠过瓦檐，忽然间，几不可闻的瓦片轻响钻入耳畔。他猛地翻身坐起，却见柳倩儿早已倚在窗边——素白中衣半掩着松垮的外袍，指尖正把玩着一枚泛着冷光的银针，月光在她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来不用等到明日，有人按耐不住了。”柳倩儿头也不回，银针精准钉入远处一棵槐树，惊得树上寒鸦扑棱棱飞起，聒噪声划破寂静的夜。
归仁安正欲上前，却被柳倩儿抬手拦住：“归小公子别急，且看看我千首阁的待客之道。”
柳倩儿话音未落，檐角突然传来一阵机括转动的轻响。归仁安抬头望去，只见数十道银线在月光下交织成网，将三个黑衣人凌空吊起。他们手中淬了毒的暗镖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归小公子，命运的丝线已经收紧。你是要做待宰的雀儿，还是斩断丝线的利刃？”柳倩儿的话如重锤敲击心鼓。
“千首阁的机关术当真精妙。”归仁安收回视线，摸了摸缠绕着藏在腰间的溯光，黑衣人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不过，在下更想知道，这丝线究竟握在谁的手中？”
“那可不成，”柳倩儿倚在窗边轻笑，头朝黑衣人的方向点了点，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江湖规矩，从不露雇主。归小公子何不自己来问？”
归仁安大步走到黑衣人面前，刚要开口询问，突然，黑衣人咬紧牙关，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也变得狰狞扭曲。他心中一惊，注意到黑衣人瞳孔正在迅速扩大，面色转为青紫。
“不好！”归仁安一个箭步上前，却为时已晚。三个黑衣人同时口吐白沫，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后便没了声息。
“毒囊藏齿，死士作风。”柳倩儿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归仁安，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看来那人对你可下了血本喽！归小公子，本姑娘倒是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呢。”
出人意料的是，从汴州到京城这一路未遇如何风波，只留下了细碎马蹄印。归仁安却不敢松懈——他深知，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必然藏着汹涌的暗流。
柳倩儿每到一处客栈，都会用银针在窗棂刻下神秘的符号，那些符号遇风即化，如同从未存在过。
第十二日黄昏，归仁安在马车上望见京城巍峨的城楼。夕阳给朱红色的城墙镀上一层流光金边，城门处往来的商贩络绎不绝，吆喝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喧嚣。可归仁安的心跳却愈发沉重，像坠了块铅。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风中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极了那日汴州客栈里的味道。归仁安还未开口，柳倩儿已甩出三枚银针。远处的树梢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三个黑衣人从树冠跌落，胸口插着的银针泛着诡异的紫光。
入了京城，虽离春闱还有好些时日，归仁安还是拒绝了柳倩儿带他去千首阁的邀请，准备入住会馆。
“归小公子当真不改变主意？”柳倩儿斜倚在车辕上，指尖转着一枚鎏金铃铛，清脆声响惊得街边卖糖画的孩童驻足张望，“千首阁的机关密室里，藏着能让你看清局势的好东西。”
归仁安鞠躬作揖，语气诚恳：“柳姑娘好意心领，但进京举子按例该住会馆。
“那好吧，小公子，有缘再会。”说罢，柳倩儿便离开了。
归仁安踏入“京云会馆”时，雕花木门后的喧闹声如热浪般扑面而来。大堂内数十名举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有人挥毫疾书，有人高谈阔论，砚台墨香混着蒸腾的茶雾，在烛火摇曳中氤氲成一片朦胧，倒有几分“谈笑有鸿儒”的气象。
“这位公子可是新来的？”茶博士擦着汗迎上来。
归仁安正欲作答，忽闻二楼传来一声脆响，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锦袍举人将茶盏狠狠砸在地上，釉色青花在青砖上溅成冷冽的星芒：“什么狗屁新解，不过是拾人牙慧的腐儒之言！”他对面的灰衣书生脸色涨红，攥着书卷的指节发白，却仍保持着读书人的克制。
“这位是蜀州的苏盛阳，”茶博士压低声音，“二十四岁便中了解元，年轻气盛，脾气躁得很。对面那位是金陵的蒋凌川，专研策论，两人都是前日到的，不知怎的结下了梁子，这几日每日都要辩上几场。”
归仁安点头道谢，并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在下苏州归仁安，初到京城，请多指教。”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恰似姑苏河畔的评弹调子。
茶博士笑道：“原来是苏州归公子！久闻‘吴门烟水养才俊’，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三楼尚有余室，我这就带您上去看看。”
他引着归仁安穿过喧闹的大堂，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二楼长廊上，几位举人见有新人上来，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归仁安整理衣袍正要开口，却见苏盛阳突然斜睨过来：“又来一位？今科会试莫不是要把天下的酸儒都聚齐了！”
归仁安未理苏盛阳，向其他人拱了拱手：“在下苏州归仁安，日后大家同住会馆，还望多多照应。”
苏盛阳哼了一声：“照应？会试场上各凭本事，何须客套！”说罢，径直推开自己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蒋凌川叹了口气，对归仁安微微颔首，低声道：“苏兄性情直率，归兄莫怪。归兄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不如先休息片刻。晚些时候，会馆中有诗会雅集，归兄若有兴致，不妨一同参与，也好结识各方才俊。”
归仁安谢过蒋凌川，随后跟着茶博士上了三楼，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他放下行囊，推开窗，京城的繁华街景映入眼帘，远处宫墙巍峨，飞檐斗拱隐现于暮色之中。更远处的钟鼓楼上传来悠长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