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前的时间总是过得那样快。第二日清晨,归仁安坐上了进京赶考的马车。他从马车的窗户回望,看着爹爹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淡青色的轮廓,最后连轮廓也看不见了。
仁安摸了摸一旁的竹笼,里面传来“咕咕”的声响——是“循”。这小家伙羽毛洁白如雪,眼睛黑亮如墨,归仁安虽不明白它如何能找到走在天南海北的爹爹,但他相信爹爹所说的。他的爹爹总有些神奇的地方,常理解释不了,就像他刚得知自己是爹爹所生时震惊了许久,他小时候还怀疑过爹爹是神仙下凡来着。
傍晚时分,归仁安歇在了扬州的一间客栈。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爹爹所赠的画作。夕阳余晖中,画上的小鹿栩栩如生,松竹挺拔,泉水清冽。月光洒在水面上,仿佛真的在流动。仁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墨迹,浓处如铁,淡处似烟,正如爹爹所说的:“浓时可立骨,淡时能生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归仁安想起了归鹿与他说的:“不必着急赶路,有时也可慢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由此,他便是要“少驻初程”。
于是,归仁安订了两日的房。休整了一夜,第二日他便上了街。早市喧嚣,小贩们吆喝着叫卖,茶楼里飘出茶香,运河边洗衣的妇女们谈笑声与捣衣声交织成独特的市井乐章……归仁安漫步其间,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生机与活力。
转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一阵清幽的乐声忽然飘入耳中。归仁安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往巷陌深处走去——是一名女子弹着卧箜篌。
素衣女子指尖轻拢慢捻,七根琴弦便淌出泠泠清泉,并不是市面上有的那些曲子。
那乐声清越空灵,又带着金石之韵,归仁安在一旁不禁听得入了迷。
“公子也懂此曲?”曲罢,女子的询问方将归仁安从乐曲中拉回了现实。
归仁安正要答话,忽见女子袖中滑落一方帕子,上面用金粉线绣着“觅知音”。女子慌忙拾绢,发间柳叶玉簪轻晃,坠着的琉璃珠正巧同归仁安腰间玉佩缠绕在一起。女子一起身,发簪便被拽了下来,几缕发丝垂落。
归仁安傻了眼,赶忙道歉:“对、对不起!姑娘,我……”
话还未完,就被女子打断了:“是小女子莽撞了。”说着便上前去解缠绕的珠链。
她指尖纤长,解珠链时却故意在玉佩上多停留了半息,弄得归仁安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可女子却仿佛无觉,解开珠链后就将玉簪重新插回了头上。
连归仁安也怀疑,方才的停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是小女子对不住了,公子莫要挂怀。”那女子突然开口,声音温柔,她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却翻涌着与温柔声线相悖的暗芒,“小女子姓‘柳’名‘倩儿’,方才曲中未尽之意,不知公子可否愿移步茶寮,与我细论?”
归仁安虽然被保护得很好,但他不傻,这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心中疑窦丛生,但那首曲子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为了探个究竟,归仁安点了点头,微微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来到临河一间雅致茶寮。柳倩儿选了靠窗的位置,竹帘半卷,微风拂过,窗外是缓缓流淌的运河,几艘画舫点缀其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柳倩儿一边斟茶一边问道。她斟茶的手法极为讲究,先以热水温杯,再高冲低斟,茶汤澄澈,香气氤氲。
“姓‘归’,单名一个‘安’字。”归仁安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她真名。
“那归公子方才听曲,可曾听出什么?”柳倩儿将一杯斟好的茶推到归仁安面前,茶汤清澈,映着她纤细的手指。
归仁安接过茶盏:“似要在川流不息的人世洪流中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微光,是在寻着什么人吗?”
柳倩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不错,归公子瞧见方才那方帕子了吧,小女子此曲乃《觅知音》,说来也奇,这不就寻到了归公子这位知音。”
归仁安却将茶盏搁在青瓷托上,金属碰撞声清脆如裂帛。
“不过是些粗浅见解,倒让姑娘见笑了。”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便起身作揖,“天色不早,在下还要赶路。”
柳倩儿端坐在竹椅上,指尖仍轻搭在茶盏边缘,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既如此,归公子慢走。”
她望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袭粉袍消失在茶寮拐角,才发出一声轻笑:“这就是新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姑娘,要追吗?”暗格里传来低沉的男声。
“不必。“柳倩儿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将半凉的茶汤泼在窗下,看着褐色的茶渍蜿蜒成河,“呵呵,真想知道新帝得知自己所作之曲被旁人拿来钓他的宝贝是作何感想……”
回到客栈,归仁安斜倚在客栈雕花床边,指间无意识摩挲着羊脂玉佩。柳倩儿所奏的曲调仍萦绕在耳畔,像是春日里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朦胧中透着熟悉的气息,却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每当伸手触碰,便化作涟漪消散。
他总觉得熟悉,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拼凑——是幼时爹爹曾给他哼唱过的歌谣?还是听林夫子抚琴时偶然记下的片段?归仁安想不起来。
因为此事,归仁安没在扬州城留两日,便又踏上了进京赶考之路。
说来也蹊跷,自此,归仁安这一路上,每在一个地方停留就会与一个女子产生交集。
行至彭城,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了前行的路,归仁安不得不先落脚一间茶楼,等雨停了再赶路。
“客官里边请,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
归仁安抬头,看见一位身着碧色罗裙的女子正含笑看着他。她约莫二十出头,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手腕上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多谢姑娘。”归仁安微微颔首,进茶楼,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女子动作娴熟地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看客官风尘仆仆,是赶远路的吧?”
“进京赶考。”归仁安接过了茶盏。
“原是举人老爷。”女子似是有些惊讶,“小女子冒犯了,请举人老爷恕罪。”
归仁安感觉这姑娘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试探地问道:“姑娘在此处做工多久了?”
女子停下擦拭桌面的动作,转头对他微微一笑:“举人老爷这是哪的话,小女子是这家茶楼的掌柜,不是做工的。”
“是吗……”归仁安皱眉低语,不再说话。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很快又恢复如常:“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举人老爷想必是认错人了。”
雨停后,归仁安付了茶钱准备离开,但他心里总不踏实。
接下来的路程,归仁安刻意加快了速度。他不再在城镇中多做停留,多走荒野小路,远离官道,拒绝一切看似巧合的相遇。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早已编织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