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崔砚漳告别回了岭南。
两年过去了,归放翎依旧杳无音信。而仁安已从青涩少年蜕变为温润如玉的青年,出落的越发俊秀,虽一直未参加科考,但在苏州府文人墨客间也有不小的名气。
每当有人问及为何不赴京应试,归仁安总是轻抚手中书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温声道:“家父身子不好,需人照料,实在无法远行。”言辞恳切,令人不忍多问。
不少人唏嘘,当年令人羡艳的归家两儿子,一个下落不明,一个也被困在此方天地。
归鹿自是知晓自己的身子,当年伤了根本,身体的亏损是必然的,他一直有在压制,只是没想到反噬来的这么快。
作为父亲,他哪里看不出来儿子归仁安心中所求。到底才十九岁,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纪,谁不想激扬文字,考取功名,雄辩庙堂,匡国济世?或许父辈的恩恩怨怨不该作为困住他的笼,而是该成为他飞翔的风,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是那样的身份,怕是早已忘了自己这个人,又何必在旧日的阴影里徘徊,以至于阻了小辈的未来前程?
他突然想到了林泽水临走前同他说的:“有些雨不是用来躲的,是用来洗去浮尘、浸润心灵的。”或许是该让仁安自己去雨下感受感受,总为他撑着伞,不一定对他好……
于是,一天晚上,归鹿来到了归仁安院里,透过窗户纸,看着油灯下伏案的青年,轻轻敲响了门扉。
窗户纸上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起身,来到门前。
“爹爹?”仁安推开门,看见归鹿有些疑惑。
归鹿正欲开口,便被归仁安拉进屋里:“屋外凉,有什么话爹爹进屋再说吧。”说着,将烫捂子塞到归鹿怀中,并给他倒了杯热茶。
其实,归鹿将自己的身体状况瞒得挺好的,要不是归仁安后来学了医,大概是看不出来的。即便是学了,也只知晓归鹿的身体大不如前,却不知是何原因。归仁安只恨自己学医不精,要是早些年开始学就好了……
现下入了冬,更是不能大意。就像小时候爹爹照顾他一样,如今的仁安也是照看爹爹的一把好手。
“仁安啊,是爹爹错了。”归鹿开口了。归仁安却懵了:爹爹为何要向他道歉?
“爹爹让你莫要去京城,以至你考不了功名,现在想想是我错了。”归鹿用被烫捂子捂热的手抚了抚归仁安的头,温声道:“明年秋闱,你去考吧。”
归仁安双手握住了归鹿抚摸着他的那只手,放到胸前:“爹爹,我不想考。”
原来是因为这个,说实话,曾经的他是怨过的。有件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林夫子离开的那一年,他曾被几个大点的少年围住,笑他是“当代方仲永”,说林夫子就是看出来他成不了器才走的,看!九岁得案首又能怎样,现在不一样江郎才尽,连考都不敢考了!
那几个少年十五六岁,连童生都不是,学了点东西就觉得自己很厉害,知道方仲永、江淹,却不知仲永之伤是因为缺乏教育,才致使神童泯然众人,惹人惋惜,江郎才尽则是因为其不懂得“才华不可恃”的道理,沉溺官场,疏于创作,而仁安自己既不少教育,更不乏努力与坚持,归仁安根本不想理他们。
但那群少年就是不依不饶,归仁安也不是没有脾气,当即作了首事回怼:
“笑我儿时了了聪,问君可待晚成功?
既少灵根早开慧,又无勤力补天工。
自矜颖悟欺蟾月,岂料尘心锁蠹虫。
青丝昏昏泥沼里,白首营营市井中。
观天坐井谈日月,画地为牢论苍龙。”
说罢便是一招扫腿将人踢开离去。
可真的能不委屈吗?那天深夜,归仁安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泣。一开始,他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幼兽,发出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砸在枕头上,洇出深色的水痕,他死死咬住被角,那些嘲笑讥讽轻蔑的嘴脸,在黑暗中轮番闪现,化作无数根细针,扎进每一寸皮肤。
为什么爹爹不让他继续考了,他明明可以的,他明明……归仁安在心底埋怨着。
他的肩头剧烈地抽搐着,呜咽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又转为失控的恸哭。他把整张脸埋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委屈与不甘都闷死在棉絮里。泪水浸透了三层枕巾,鼻腔堵塞得几乎无法呼吸,可他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滚烫的泪水漫过脸颊,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第二天,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自是瞒不住归鹿和归放翎。当二人关心地询问发生了何事,归仁安只借口说昨晚去买糖粥时被人插了队,没吃到所以委屈哭了。幸好他本身是个小吃货爱哭包,让二人信了他的话。
归鹿和归放翎听后颇有些哭笑不得,但那次之后,二人就学了如何煮糖粥,往后仁安再想吃也不用再去排队买了。
后来,他渐渐没那么怨了。自从崔砚漳的到来,他虽不明白,却也有那么点感觉到了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他知晓爹爹是为了他好,而不考功名的平凡日子也是那么充实又快乐,就这样挺好的。
直到放翎的离开,三年失联。他知道知道放翎是去了京城,可这三年竟是连封书信都未曾寄回,没有任何行踪消息他们也无法给放翎寄信。归仁安这才意识到京城怕是不像表面那样和平繁华。
而如今,爹爹身体不知为何一下子弱了许多。的确,有时候归仁安读着前人建功立业的篇章也希望能以自己所学报效国家,但他更放不下他的爹爹。
“不,仁安,你是想到。‘知子莫若父’,你莫要骗了爹爹也骗了自己。”归鹿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其实你爹爹我啊,最耐不住在一个地方久待,最爱的不过是游山玩水,尽览世间,行医施药,遍走天下。如今,我想出去看看了。”
“那我跟着爹爹!”归仁安想也不想地接话。
归鹿却站起了身:“父亲和儿子都不该是彼此的枷锁……此番,爹爹想自己一个人走走,若是能找回年少的自我,也算不枉此生!而仁安啊,不久也该及冠了,你不该再被爹爹束缚,往后的路你要自己闯!——让我们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归仁安内心一颤,或许是被触动,眼眶不禁湿润了。他轻轻“嗯”了一声,扑进了归鹿怀中,即便十九岁快二十岁了,他也依旧是那个会在爹爹怀里哭的孩子。归鹿感受到怀中人微微颤抖的身躯,温热泪水浸透衣襟。
油灯烛火下,父子二人相拥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