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沉入一片静默。
半晌后,星河还是耐不住缄默。看师尊脸色约莫是缓和了不少,他便斟酌道:“师尊,您是不是,记挂师祖了?”
这小孩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沈云舟这心口就又开始揪疼。
“或许吧。”沈云舟略微惆怅地如实答了他,“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多愁善感了点,总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星河浅笑道:“想来师祖一定对师尊很好,才会惹得师尊这么挂念。”
共感再度侵来。
确实,记忆里他的师尊始终都是那么温情似水。好似从未动过怒,失过态。
那次是他第一次对师尊失礼,硬生生推走了那人的怀抱并独自下了峰,直到月上梢头了才回来。
饶是如此师尊也没有半分的责怪,看到小家伙孤零零地回来了,十分淡然地落到孩子身前。
身影还是那样一尘不染。
那晚雨雪交加,冰峰连绵不绝,小孩差点就冻坏了。
他埋头在师尊跟前一言不发。
辟寒结界加身后,师尊蹲下来给他披了一裘小袄。
“还在气吗?”
一句轻描淡写的过问。
小孩没料到师尊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滞愣过后,有些含糊不清答:“我……弟子不敢。”
他没再说什么,牵起孩子幼嫩的小手一起回屋。
师尊的反应,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小孩有些不安,脑袋旋即沉了下去:“……师尊。”
“嗯。”
“对,对不起。”
风雪里夹了道带着怯意的奶音。
似乎是怕方才那句话被凛冽的冬风吞没,小孩壮着胆子又道了句:“师尊,对不起。”
这是孩子生平第一句道歉。
那只白皙暖润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回屋后,师尊才回答道:“你不必与我道歉,小白。”
他伸手拂过落在孩子肩头的飘雪:“是为师和你说晚了,怨不得你。”
孩子仰起奶白的脸蛋,自责道:“可是……我让师尊难过了。”
孩子那时夺过门后,余光一扫,分明瞧见了师尊脸上的无措。
好在同下午比起来,师尊眸里总算多了几分亮光。
“好了,为师已经没事了。别扭也闹完了,休息吧。”他有些失笑,话里带了分宠溺,“原本今天下午还有别的术法要讲予你听的,被你这样一闹,也只能拖到明天再补上了。”
孩子闻言主动道:“弟子明天会尽快补上的,不会影响师尊的进度。”
“知道就好。”
这孩子原本就很让人省心,无需他过多叮嘱。
他今日没有让孩子自己回房睡,而是将其留在自己寝殿内,如此也好给这孩子调养调息。
落手间,烛火明灯尽数熄灭。
“师尊。”
“嗯。”
“……您怎么忽然开始唤弟子的小名了?”
烛光残留的昏暗中,有片刻的沉吟。
“怎么了,不喜欢?”
“那怎么会,弟子很喜欢。”孩子在欢喜中黏上了他,“母亲还在的时候就时常这么唤弟子。师尊这么唤着,就觉得很有温度,师尊以后都这样好不好。”
一声清笑落下。
“好。”
看着师尊将孩提之事娓娓道来,星河静静地在一旁抱膝倾听。
“只不过,在我出师的第四天,他将峰主之位丢给我后就飞升了。我好像还因此闭关了三年,具体的……也记不大清了。”
星河神情复杂:“师尊……”
白衣人到这儿也就此打住了:“都是些与你们无关的往事,罢了不说了,为师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星河点点头。
这些事,以前从未听师尊提及过,星河也没那胆子去过问。今天师尊忽然主动提及,星河自然就听入迷了。
沈云舟拿出用惯了的威胁语气道:“还有,今日之事,同样不许往外说。”
要是让那些女娃娃,特别是锦玲,知道了他因为这点小事落泪……
后果太可怕了。
星河带着少许笑意:“师尊尽可放心,弟子一向守口如瓶。”
沈云舟毫无预兆般立即起身,道:“替我看好这炉子,为师去处理些事,一会儿就回来。”
“弟子明白。”
碧湖洞外。
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儿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清。虽然没几个弟子有这份刻苦心愿意来这幽冷的洞穴闭关,但峰上的外门弟子还是照常将这里打扫的井井有条。
外门弟子也只当师尊大约是又要闭关了,行过礼后便退下了。
沈云舟依着残缺的记忆,在一侧洞壁找到了连通密道的那方墙砖。
刚覆上手,四周扑来点点星光,汇成一个忽明忽灭的圆形图样,中间是个半睁开的兽瞳。
这是定丹峰的信印。
墙砖陷进洞壁一寸之深,微微扭转了一个角度,一块一人高的岩壁退回朗润的土壤里。
眼前赫然是个一人高的洞口。
只是这样吗?
这样就能进去了?
沈云舟有些疑惑。
探身进去后,一路的冰冷漆黑。他捏来一小团火苗,捧着这点炽热一路延伸下去。
这条小路有往地底下延长的趋势,且越到其深处,涔涔冒上来的寒气就越是侵扰人。
沈云舟一路撑着辟寒结界,终于步行到了数百米外的尽头。
跟前一片豁然开朗。
悠悠的。
白衣人踱到那抹凄艳的绝色旁。
那樽水晶冰棺里,盛着个透白貌美的女子。
如同盛放于谷雨的牡丹,被凝在了霜华里。
沈云舟还以为会同记忆里那样,瞧见的会是妖后的火狐真身。大抵是这玄冰棺蓄神养魂,即便魂魄不在了,也能将其化身一点点养回来。
沈云舟忽地有些明白为何这原主喜欢穿红扮紫了,那般夺艳芳菲的装束,与这棺中女子竟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女子的乌睫俏丽浓密,紫红的裙裾散作一片,就连冰冷的唇上也带着抹桃色。
白衣人目光流连百转,望眼欲穿。
心口又开始筋挛。
“母亲。”
洞顶的水滴汇聚成股,坠在冰棺旁。
一句呢喃落下后,冰棺再次掩合封存。
白色身影掠出洞口,径直回了峰顶。
那洞口则严丝合缝,仿若从未有人造访过。
外头有人云袖滚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星河正要抬眼,看清来人后有些奇怪道:“师尊,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白衣人刚回来,就是一道灵力打入炉内,对星河道:“你先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星河担心着他的身子,思来想去还是妥协了一步道:“好,那弟子在门外等候着。”
星河出去后,白衣人凭着直觉遵循着师尊的话,倒逆着一道灵力,使其在体内沸腾。
炽热滚烫的灵力探入自身的元神,白衣人浑身一颤。光是灌注灵力围住元神,就已经疼痛难耐,生生撕下一魂一魄又该是怎样的感觉。
他有些不敢细想。
隐约有从淡光门缝折出,星河留心着屋内的动静,一有不妥处他便立即动身。
如同肋骨抽离的痛,从四肢蔓延到百骸。元神本就算是魂魄的一部分,以一个残缺的魂魄去承受住本体的元神,跌下合体期于他而言都算是轻的后果了。
为了不让门外的星河觉察到异样,他咬住痛哼,额上沁出细密的润泽。
终于在失去最后一抹唇色前,沈云舟完好地分离出了这宝贵的一魂一魄。
他托着这团冥焰一样的魂魄,滞愣了片刻。
他有些回过神来了。
做的这一切的一切,就连沈云舟自己也不晓得是遵着谁的意。
仿若有双无形的手,在身后指点着他该去做什么,该如何做。
那双手指示着他去炼下这还魂丹,将那棺中女子拉回尘世间。
炼制的途中他甚至不需要半秒的思索,与生俱来般,自然而然就明白该如何去炼了。
星河能感觉得到屋里灵力四溢,师尊炼丹时屋内境况一向如此。
白衣人支不了足够的力气站着,一膝落地,强撑着将那颗光华璀璨的还魂丹收入怀中。
灵力一撤回,整个人才开始天旋地转。
身体本就尚未恢复,这颗还魂丹更是透支了沈云舟仅剩的那点可怜的灵力。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那声跪地的闷响把星河招了进来,他忙蹲下扶住了白衣人。
不出半会儿,门又被粗暴地撞了一回,然后又吱吱呀呀地弹回。
猝不及防地将二人吓了一遭。
那人周身灵力深如汪洋,似是还要高上沈云舟两个大境界。
两个大境界?
渡劫期?
沈云舟再没力气抬头看是谁了,只听到星河的惊诧:“小容?你回来了?”
星河着实没料到,出发前容墨也同他交代过,说不出四个星期便会回来。
但眼下也才不过半个来月。
少年一袭黑衣,眉间的信印在扑闪,似乎是一路飞奔回来的。
容墨不做过多的解释,二话不说抿唇上前查看,面上还凝着霜。
星河简要道:“师尊应该是耗尽了灵力,怕是需要闭门好好静养两个月,才能养的回来。”
“我知道,师兄。”
气息这么虚弱,容墨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指尖泛光,容墨细细查看了一遍后,抬起脸,颇为无奈地看着那人:“师尊,您这是又做了什么?”
师尊的元神及其不稳,魂魄也有被蹂躏过的痕迹。这里也没有其他人的灵力的残余,只有可能是师尊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白衣人面色雪白,道不出一句话。
“师尊你境界不稳了,需要好好调息,否则就要跌回化神境了。”
容墨话刚出,白衣人意识就迷乱了,身子立即软了下去。
容墨伸臂想将人揽过来,却只揽了个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尊在缩小,身形在慢慢幻化,如此在两人的瞠目中幻成了妖身。
玲珑娇小,憨态可掬。
那是一只灼如明焰的火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