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笠抱臂而立,目光在丹落与画卷间游移,终忍不住开口:“此人是谁?”
丹落虚虚描摹着画中人眉眼,轻声道:“是我兄长。”
曲笠挑眉,他怎么不记得这画中人有个凤凰弟弟。
丹落小心翼翼取下画卷,用神力护住枯黄画纸。“我破壳时被弃于凡间,是哥哥在荒山捡到我的。”他指尖抚过画中少年衣纹,声音忽而轻快几分,“他说当时我卡在树杈间,一颗蛋从天而落,砸到他头上,便取名叫丹落——蛋落的谐音。”
蛋落就是丹落,曲笠面色恍然。
原来丹落就是昔年的那只小雉鸡,没想到不是雉鸡,是凤凰。
这事,他都忘了,丹落竟还记得………
“我那时小,哥哥给我喂鱼,都是细细挑过的。他还陪我玩闹,无论多忙,都要陪我。我化形之后,哥哥堂堂太子,还学缝衣。”丹落抚过自己暗红衣摆,那里还缀着当年兄长亲手缝的鎏金暗纹。
“他替我梳发,给我头上挂了一堆金饰珠宝,总说这般才衬我。”
“那是把你当姑娘了,谁能想到你是个男孩。”曲笠指尖轻叩剑柄,低声轻语。
“哥哥,对我可好可好了……可我…却不在…燕国覆灭时,我不在!”
丹落将画紧紧抱在怀中,问曲笠:“你可知如何修复这幅画,我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
洞外月光斜斜照进来,曲笠见丹落眼眶发红,泪盈于眼,总挺直的腰背微微蜷缩。曲笠恍然间像看见,丹落幼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大殿内,守着一盏灯等那人回来。
可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丹落等的人死了,他等不到了。
曲笠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旧帛带——那是燕国覆灭后,他从焦土里捡来的残布。
他忽而轻笑一声,“金翎阁主商通天下,手下定有无数能工巧匠,倒来问我如何补画?”
丹落脊背骤然绷直,广袖间金线暗纹随动作流转,方才那点脆弱顷刻碾碎在衣料窸窣声中。
他再抬首时已换了副神色,眼尾红痕被神力抹得干干净净,嘲笑道:“也是,你一个浑身上下只有一把破剑的穷......”
话音戛然而止。
洞外夜枭扑棱棱掠过树梢,丹落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将那过往说与这混账杀胚听,还在他面前红了眼。
他耳尖烧得通红,脚步踉跄后退,手上的凤凰火无意间点燃他的衣角,惊得丹落徒手去拍。堂堂凤凰被自己的火烧了,好不狼狈。
“事情已了结,你自个回山河村。”丹落嗓音裹着三分失措,匆匆拍灭了火,不看曲笠,几个跨步走向狐狸洞出口。“我先忙我的事去了。”
不待曲笠回话,一个呼吸间,丹落化为流光冲天而起,撞得洞顶碎石簌簌而落。那么大红的身影掠过树梢,衣摆处还挂着星点未扑灭的火苗,在夜色中拖出一道细长金痕,活像被点了尾羽的雉鸡。
最后一缕火光消失在夜色内,曲笠收了脸上掩饰的笑。
“往事不可追,还望你早日明白。”他对夜色低语,剑上残旧的布帛翻飞,良久才道:“这是………哥哥给你的最后一句教导…或是祝愿。”
沉迷旧事的苦,他比谁都明白。昔年烟雨,旧燕神京,二十四坊。
朱雀街上晨雾未散,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肉香,肉包子肉汁饱满,曲笠每每路过都要吃上三个。
糖画郎石板上糖浆勾连成画,正映胭脂铺前小娘子的笑。这两人眉目传情,只那胭脂铺掌柜痛心疾首,唯恐女儿跟臭小子跑了。
更漏声总被瓦肆笑闹吞没,茶博士铜壶高抛三丈,银线落时恰接住说书人醒木一拍,正说到神州侠客传第三卷。
曲笠还没吃够肉包,糖画郎和小娘子才刚定亲,神州侠客传第3卷还没讲完,燕国便化为一片焦土。
曲笠抬首望天,目色幽幽,杀意森冷。“燕国之仇,人族之恨,总有一天要与你们分说清楚。”
“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林中忽起迷雾,曲笠低头一笑,就见数百妖瞳在树影间明灭不定,“这是闻到狐狸的血腥味,想来捡漏了,那就来试试吧。”
“刚好缺点,给那些孩子淬炼筋骨的药。”曲笠拔剑,走入林间。
妖山密林一角,月光被枝叶割碎,洒在泥泞的地面上。
一名精壮汉子身着玄黑甲胄,胸膛剧烈起伏,手中握着一柄断了一半的长刀,刀刃上还滴着暗红的血。他的对面,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妖正低吼着,獠牙上缠绕着诡异的黑气,显然是修炼多年的妖物。
野猪妖一蹬后蹄,地面裂开数道缝隙,黑气如蛇般窜出,直扑男子面门。
男子迅速侧身,却仍被黑气擦过肩头,甲胄腐蚀出一片焦黑。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长刀插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畜生!”
男子啐出一口血沫,眼神狠厉。他猛地扯开胸甲,露出结实胸膛,皮肤下红光流转不断。
野猪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再次扑来,獠牙直指男子咽喉。
男子不闪不避,双手猛然握拳,周身气血骤然沸腾,皮肤下的红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他低吼一声,一拳轰出,拳风裹挟着炽热的气血之力,直击野猪妖的獠牙。
“咔嚓!”一声脆响,野猪妖的獠牙竟被硬生生打断。
它吃痛怒吼,黑气疯狂涌动,试图逼退男子。然而男子丝毫不退,拳风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拳都带着摧山裂石的力量,砸得野猪妖节节败退。
就在男子准备最后一击时,野猪妖突然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惊恐。
它猛地抬头望向远处,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存在,连身上的黑气都开始紊乱。男子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野猪妖竟不顾一切地转身,四蹄蹬地,疯狂逃窜。
“想跑?”男子冷笑一声,身形如电,瞬间追上,一把抓住野猪妖的后腿,猛地一扯,将它重重摔在地上。
“轰!”地面震颤,野猪妖摔倒在地,男子紧跟上一拳,猪妖头颅被砸得粉碎,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男子喘着粗气,拿出匕首,从腰间取出一只玉瓶,将野猪妖的血液收入其中。血液泛着诡异的黑光,却被他毫不在意地塞入怀中。
他抬头望向远处,眉头紧锁。那妖临死前的惊恐神色让他心中不安。远处山林间,似乎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正在逼近,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不对劲……”男子低声喃喃,握紧了手中的玉瓶,迅速转身逃窜。
男子刚掠出三丈,林间忽起地动之声。他瞳孔骤缩——百兽奔逃的轰鸣自远而近,腐叶下钻出蛇鼠争相逃窜,连树梢栖鸟都惊飞如黑云压顶。
他心知来不及了,足尖点地翻上古树,封闭气血,闭息凝神如枯木。
他经常入妖山,从未见过这种动静。他透过枝叶缝隙,见虎妖撞断三人合抱的巨木,狼妖踏着同族尸首狂奔,体型小的妖都挤作一团滚来。群妖身后一青衣人在漫步。
青衣人踏月而行,木冠下眉眼含笑,手中长剑拖地划出幽蓝火痕。他忽然驻足,剑尖轻挑,“二百三十一,够了。”
话音未落,剑锋陡然迸发黑雾。雾中伸出万千鬼手,攥住奔逃的妖类咽喉。虎妖利爪刨地三尺,狼精咬断自己前肢,却挣不脱雾中嘶吼的怨灵。青衣人广袖翻飞,剑式如拈花般轻柔一划——
“怨吞山河。”
剑锋过处,黑雾凝成百丈骷髅,一口吞尽群妖。骸骨爆裂声混着惨叫,在林间荡出涟漪,震得男子藏身的古树簌簌落花。
那青衣人虽用怨气,不似什么好人,男子却看得浑身激荡。
管他什么人,杀妖就是好汉!
男子攀在树杈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若不是此刻情景不对,他恨不得跳下去和这人共饮三杯。
青衣人曲笠忽地抬眼望来。
古树叶影婆娑间,男子浑身血液凝固。那双眼似笑非笑,仿佛早已看透他藏身之处。
感知到男子身上的气血之力,曲笠讶然,心中对男子的身份有了猜测,覆神会,此人怕和山河村内身带紫气的那孩子孟修然有什么瓜葛?
这样的话,此人有大用。
曲笠心中思绪万千,面不改色,剑尖一转,踏剑离开。待月华重新照亮林间时,唯余满地焦土蒸腾着血腥。
男子跃下古树,狠狠捶了下树干,震落几片枯叶。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骂道:“怂货!这么好的结交学本事的机会,竟连个屁都不敢放!”
男子收好玉瓶,乱打了只野兔,野鸡提着下山。
山脚处,男子扒开枯草堆,取出埋着的粗布麻衣。甲胄被他用油布裹好,埋进更深处的土坑。换上麻衣后,他用水搓了搓脸,将满手血腥气洗去,这才迈步往山河村走去。
村口老柳树下,几个孩童正追逐嬉闹,笑声清脆。男子愣住——往日这时候,村里早该关门闭户,哪会有这般热闹?
“阿旺叔!”扎着羊角辫的王春妮蹦跳着跑来,给他打招呼。“小孟哥哥跟我说,他家今个炖了鱼,叫我见着你,跟你说一声,叫你去端一碗。”
男子——阿旺怔了怔,鱼,那不是土地神的私产,前不久那王老二只捞了三斤虾米就丢了命。
少主竟然敢抓鱼……少主最是懂事了,怎么会这么鲁莽。
他这才发现村里处处透着异样,屋檐下晾晒的干货多了鱼,墙角堆着的柴火高了,连老李头那常年佝偻的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快步走向村西头那间青砖瓦房,还未进门就闻到肉香。推门而入,只见孟修然正蹲在灶前添柴。
“阿旺叔。”孟修然抬头,关心道:“可还顺利?可有受伤。”
阿旺张了张嘴,满肚子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望着灶上翻滚的鱼汤,只觉得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阿旺喉头滚动,喃喃道:“少主,我不过一日未归,村里怎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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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忆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