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只能想法补救了。”
话说得无奈,曲笠却眉眼含笑,不见半点无奈。
“黄泉借针。”他扯断自己三根鬓发,发丝即化森白骨针。针脚游走时带起磷火,将土地破碎的身躯缝成个支离破碎的人偶。
曲笠低声唱念,“戊土为泥,香灰作纬——”
他并指勾来破碎的桃木杖,幽火锻造,炼就一滴戊土之精,融入土地神躯,躯体裂缝消失,身躯完整。
“以吾魂丝,御汝身壳。”曲笠从头顶扯出一根魂丝,塞入傀儡中,咬破指尖血绘咒,傀儡面皮如沸水翻腾,渐渐凝成曲笠含笑的玉面。
远处山河村,家家户户供奉的土地泥像面容扭曲,从老者化为模糊不清的青年像。
傀儡神躯睁眼,玉面含笑,躬身作揖,“小神见过主身。”
一人一神如对镜自照,曲笠满意点头,山河土地没了,那他就自个当。
他将神箓打入傀儡体内,丝丝香火涌动,傀儡身上的死气与腐臭消失,傀儡面容没入香火中,显出神性。
将傀儡收入袖中,曲笠抬眼看向那顶斜歪歪地落在血泊残肢之中,毫无存在感的纸轿。
他盯了半晌,轻笑道:“新娘子,可看够了?”
语调温柔,似多情郎君,手中剑却早已出鞘。
一击,纸轿轰然崩裂。
猩红残片纷飞,轿中新娘裹着破败嫁衣跌坐血泊残肢断臂中,赤发泼洒如熔金泻地,映得周遭风雨皆染霞色。
“新娘子”四肢被缚,眼含刀刃,眼尾点一缕胭脂若血,唇色苍白似霜,衬得颊边血愈发冶艳。残存轿帘拂过玉白颈侧,露出他喉间突起。
美而艳,但不管是从那锋利的眉眼,赤红妖艳的发,还是那喉间突起都看得出这不是个“新娘子”,不是人。
“新娘子”抬眸,额间凤翎纹骤亮。“做个交易吗?”
原来是个落难的凤凰。
怪不得他之前一直忽视了这轿子,想来是这凤凰施了法。
曲笠将剑尖抵在“新娘子”漂亮脖颈上,轻笑道:“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能和我做什么交易?”
“你这傀儡术虽不错,但在五品以上神明眼中不过雕虫小技也。而此地,四镇三十六村皆属从四品云州城隍。那是个贪财的,要求下属神明每三年献宝。现还有大概一月有余就到献宝之日。到时你定瞒不过去,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也不必我多说。”
“好一点,保了一条命,却只能做丧家之犬。我想你大费周章地成为巫者,应是不想放弃这身份。”
“而我丹落,曾为一方主神,所见秘术浩如烟海。你只需帮我做件事,我便替你遮掩。”
“新娘子”丹落虽被剑抵着脖颈,生死由不得自己,却眼神笃定,镇定自若。他将利害关系细细分说清楚,心中有十二分把握能说动这杀胚。
“说得不错,我很心动……”
曲笠笑着点头,然后一脚踹翻丹落,踩上他的背,玩味地道:“可惜,我从不信神。”
丹落赤发没入血污,漂亮美艳的脸被碾入泥里,脖颈上的剑更进一步,血顺着脖颈蜿蜒流下。
他试图继续谈,“你可以信我……”
“难道尊驾不是神?”曲笠挑眉,抓起丹落赤发,温和地道:“来,选一下,活还是死?”
“活!”
“那秘术给我,放开心神让我种个东西,我放你走。”
“别太过分!”丹落咬牙,放开心神,那他生死从此就操于曲笠一念间。
“那就是选死。”曲笠不甚在意。
暴雨突然停了,天穹裂开七道星痕,紫微垣中北斗倒悬。有一人广袖宽袍,踏着月光降世。他手持量天尺,尺上星宿亮如灼目。
“北斗神宫!”
丹落眯眼打量来者,对曲笠道:“来者虽只是八品神使,但隶属北斗神宫。和这些地神不一样,不可轻易打杀。快走,带我一起。”
星光朝着此处飞来,曲笠收回剑,抓起丹落,一手掐诀构造幻境,将此地打斗痕迹掩去。一手往丹落嘴里强塞了个东西。“来不及了。委屈你做个爱宠,陪我演出戏,将他骗走。”
“这什么东西……”腥臭酸腐的味道激得丹落几乎快呕出来了。
“能让我信你的东西。”曲笠一笑,清俊面容变幻,一眨眼,就变幻为那死透的三首山神。
寒光划过,丹落束缚被斩断,他心一喜,眼一动,就见曲笠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星光如瀑倾泻,北斗神使到了。曲笠拽过丹落按进怀中。丹落体内莫名蹿出一道森冷怨气,心间一痛,不受控制地吐出神息裹住二人,盖住曲笠身上的凡人气息。
他愤愤地咬牙,却也只能缩在曲笠怀里,佯装宠妾。
“兄长好艳福!此女虽是凡人,却容貌绝艳。北斗神使落下云层,脚正正好踩在他真正的兄长的蛇头上,溅起的黑血污了他那星纹云履。
幻觉遮蔽了他的五感,他毫无反应,对着曲笠恭贺道:“小弟此次前来带来一个好消息!”
“难道,成了!”曲笠面色激动,虎首仰天长吼,蛇首嘶鸣不已,那模样就好似他知道这是什么好消息。
“对,小弟恭贺兄长苦修千年,终于得愿以偿,可飞升上界,去百面神君坐下当差。”北斗神使眼含热泪,濡慕地看着曲笠,“兄长,你终于熬出头了,当年若不是兄长百般帮助,哪来今日的我,现你我兄弟二人都在上界当差,彼此也有个照应了。”
差点去上界当差了呀。
曲笠看着被北斗神使踩着,死不瞑目的山神蛇头,眉眼一弯,他很高兴。
“兄长,今天遇到这喜事,你我二人应当多喝几杯。”北斗神使看着眉眼含情,肌肤胜雪的丹落,馋虫大动,“而且,小弟我久在上界多久没有吃血食,确实也有点耐不住。”
“哈哈哈哈,好,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不醉不休。”曲笠大笑,带着北斗神使进了山神庙,幻境中山神庙内神像巍峨,血酒成池,血食无数。
北斗神使食指大动,入了席。
他哼哧哼哧地吃,大口大口地喝,脸上人面都保持不住了,露出野猪獠牙来。
曲笠垂下眼,转着酒杯,好奇地问:“贤弟,上界是何等模样?兄长我不日将飞升,心中有些慌。”
北斗神使擦干净嘴巴,“上界由天帝统领天庭,共设三司,十二部,共计万万神明。三司是命司、丹司、姻缘司。十二部是雷部、斗部、兵部、星宿部、疫部等。”
“我所属的北斗天宫属于星部,司掌北斗星群,有清正本源,破除虚妄之能。北斗神宫有三大神通,小弟,我前不久刚修得其一。”
北斗神使有心卖弄,掐诀,眼底星芒流转,如璇玑轮转——此乃北斗三大神通之一的“洞明眸”,能刺破虚妄,窥见真实。
他就见杯中血酒陡然化作青黑怨气,缠着他指尖啃噬神骨。
殿内雕梁画栋寸寸剥落,处处是血,最骇人的是主座上的“山神”,虎首蛇首皆无,那人面容清俊,眼眸带笑,眼底却一片冷色,乃尸骨浸透忘川水的冷寂。
这不是他大哥!
他大哥,三首山神分明被当成矮凳垫在他足下!
“贤弟怎么了?怎么不喝了?”
曲笠含笑递来杯盏,那酒杯上怨气翻滚。北斗神使喉头滚动,瞥见自己锦袍下爬满灰白怨气——哪是什么星辉加身,分明是怨气凝成的怨魂!
“小弟...小弟忽想起神君有令。”他强咽下喉间腥甜,量天尺感应到滔天怨气,尺上贪狼星宿像竟吓得蜷成团。
曲笠忽然倾身,森冷幽冥之气扑面而来。“贤弟瞧见什么了?”
北斗神使后颈爆开冷汗。他看见对方心口爬出的怨魂,个个生着与自己吞食过的血食相同的脸。
“不过瞧见兄长神威更胜往昔。”他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割下腰间玉佩,“此乃北斗星玉,能洗炼香火,是我给兄长的贺礼。”
“多谢贤弟。”曲笠收下玉佩,蹙眉叹息,“说来怪异,近日总梦见新嫁娘啼哭......莫不是杀孽太重?为兄心中愧疚呀。”
他顶着三首山神的模样,愧疚叹息,一丁点也不像这虎蛇岭吞食新嫁娘的山神老爷。
“兄长多虑!”北斗神使高喝,量天尺震碎酒盏,碎片割破他掌心,神血落地即被怨魂吞食。
“那些凡人能成神婚祭品,是十世修来的造化!”他挤出谄笑,袖中却暗掐北斗遁星诀,“待兄长飞升上界,自会明白此乃天道......”
“天道?贤弟不觉得这天道可笑吗?” 曲笠高居上座,轻笑震袖。
对上曲笠的眼,北斗神使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被发现了。
流光乍现,北斗神使朝曲笠扔出量天尺,摇身一化为星光便逃。北斗遁术,闻名天下,北斗神使相信只要能争取几息的时间,他便能逃出生天!
曲笠斩断量天尺,嗤笑道:“喝了怨气,还觉得能逃,蠢。”
丝丝怨气自北斗神使脉络中涌出,刺破他的皮肤,他原形是山中野猪,一身皮坚不可摧,如今却被体内怨气活生生刺穿,这可是实打实千针万刺扎入骨血。
他还欲逃,再痛他也不想停!
千丝万缕的怨气丝向后飘荡,汇聚在曲笠手中化为绳,曲笠一扯。
“啊!!!”
北斗神使痛昏过去,像一头猪一样,被拽着,一步一步拖回大殿内。
“你收拾神的手段都很狠辣呀。你刚给我吃的也是怨气……”丹落神色复杂。曲笠笑着看向丹落,两人的距离已经被丹落拉到一个很微妙的地步。
“他喝了很多,也吃了很多,才有如此效果。再说你有凤凰真火,怕什么?”曲笠眼神挪到丹落手中燃起的凤凰真火,凤凰真火,可破幽冥怨气。他笑着问道:“你刚想干嘛?”
“我怕他跑了,我俩倒霉,所以想搭把手。”丹落神色自然地散去手中凤凰火。“你打算怎么办,这家伙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
“在我这……”曲笠轻笑,眉眼柔和。“没有不能杀的神。”
怨丝一动,顷刻间,北斗神使神躯粉碎,露出神箓。
“疯子!”丹落大惊。
天穹之上,惊雷炸响,北斗星宿神光大放,恍若白日。量天尺虚影横亘三千里,星穹神图华光大放,北斗神剑紧跟其后,这是那位北斗星君要出手了。
顶着漫天星瀑,曲笠抓过神箓,一口吞下,笑吟吟地看向丹落。“现在我们可以谈交易了。”
“什么?”丹落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大祸临头,你说要和我谈交易?”
“对,你可是揽尽天下万宝,赤霄金翎可换山河的金翎阁阁主,这点困境应该难不倒你。”
曲笠剑尖挑起他的发,缓缓点上他的脖颈。“这是你唯一一次取信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