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刑场临时搭建,刽子手袒胸露乳,用红布擦拭着大刀。那闪着寒光的钢刀刀锋已钝,还有不少缺口。磨刀石就在一旁,可刽子手显然是已经接到命令,要给予罪犯最大的折磨。官兵押着犯人绕着海州城游行示众。凡人,尤其是平民的消遣极少,看人杀头便成了一年中难得的消遣。官家一声令下,宣告死刑犯的行刑日,罪名是何到不重要了。死刑犯一定是错的,这并不需要怀疑。

于是,从宣告后到行刑日的数个月,控诉死刑犯便成了众人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话题。他们开始反思,开始教育自己的后辈千万不要犯下同样的过错。一些家族的智者和学堂的老师会痛定思痛,对这个连全名都不屑记下的罪犯表示怜悯,并且反思如何避免这样恶劣的人再一次出现。

在这一过程中,死刑犯的家人也一同被宣告了死刑。当然,死刑犯有没有家人应当另说,但他们一定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一定有一些朋友与熟知的人。他们必须跟着众人一同谴责自己的朋友,并且必须把他描绘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家伙——死刑犯怎么可能有优点?否则怎么能犯下如此大错?

倘若他们不这么做,他们也同旁观者那样怜悯死刑犯,他们一定是造就死刑犯的帮凶之一,他们也是恶人。“公正”是个矛盾的,在“死刑犯”一定是必死的前提下,若是再提公正,则是对整个社会的伦理纲常进行质疑——大胆!向来如此自然是对,老祖宗留下的律法让我们活到了今天,为何只有你提出了质疑?

至此,死刑犯的家人失去了他们的姓名,只能被冠以“死刑犯的家人”。死刑犯的错至他的生命被剥夺后便停止,但是他身边的人将会生生世世背负骂名,直到所有人忘记这一切。不过或许百年后,仍然有一两句“你祖上出过死刑犯”,使他们谨记自己有罪的血脉。这样才能让社会稳定,让大家谨记犯下大错的结果是多么的恐怖,这样多数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便会变得乖顺。暴力反抗什么的也不会发生。

尽管死刑犯还没有被押入刑场,但刑场周围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明风明濯根本没办法挤进去。她们身后两个男子正在谈论这个即将被惩戒的死刑犯。

“听说这次杀的是一个小姑娘。都说女孩胆子小,怎么犯下如此重罪。”

“我听说她是个惯偷,在主子家做事手脚不干净,平时喜欢小偷小摸。她可是在知府大人家做工的,你想想知府能亏得了她吗?结果她还偷了王上赐给知府的银香囊。那么贵重的东西都敢偷,你想想她多贪财。”

明濯扯了扯明风的衣袖,示意自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明濯感到不解:“偷了个东西就要杀头吗?”

“那是御赐的宝贝。”明风解释道。

“御赐的就比人命重要吗?”

明风无言以对,明濯接着追问:“师姐赞同这样的事情?”

“这是凡间的律法,他们定下的规矩。他们用暴力进行统治,用酷吏来严管平民。海州如此和平,也是因为此知府对触犯法条之人从不手软,全都从严治罪。小偷小摸被抓住要被断指,街头争吵要被关押,所以你看着海州城的大家是如此的‘和睦’。”

“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管?那怎么有足够的人手呢?”

“当然是依靠普通人。”说到这,明风压低的声音:“那家伙会奖励主动告发犯罪行为的人,报酬丰厚,我们身边有不少职业告密者。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告密便足以生活下去。这座城没有秘密可言,也没有信任可言。”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已经被告发不少次了,但不知为何,这知府一直没有派人来抓捕我。”

冷汗布满了明濯的后背,她感觉自己的身边全是敌人,只有她感受到这切身的恐惧,其余人已经对这虚假的友善习以为常。就连明风,都已经对这种完全不合理的制度感觉稀松平常。她又问了一遍:“你赞同这种事吗?”

“自然不赞同。”

“那你不去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明风反问:“这些海州人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需要我们把我们觉得对的东西强加于他们的身上吗?”

“好奇怪。”明濯沉默了好久后终于开口道:“师姐的话,很冷漠,就像师姐根本没有把凡人放在和我们相同的地位。”

这话着实朝明风的胸口狠狠地捶了一下。她感到有些愤怒,她多想把她以前多么信任凡人,多么帮助他们,然后又怎么被惨遭背叛的事情告诉明濯。可那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谁要去揭几百年前的伤口?明风也不想给明濯灌输任何的仇恨。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沉默。

明风总是这样,一旦遇到不让她开心的事情便会沉默。明濯不明白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刚想追问,人群又骚动起来,官兵押着犯人走近了。

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又矮又瘦。巨大的枷锁套在她的身上,简直要把她幼小的肩膀压垮,她的脖子和手腕也被磨出血痕,鲜血濡染了脏兮兮的灰色囚服。她嘴唇苍白,双眼迷离,仿佛不明白接下来她将要面对什么。这样的孩子谁看了都会心疼,可周围议论的声音还是那么绝情,那么不堪入耳。

小女孩走得很慢,官兵时不时会呵斥她,让她加快脚步,否则赶不上行刑时间。小女孩拖动着有手腕粗的铁链,她抬不动脚,只能一点点在地上拖行,她在身后留下一连串小小的血色脚印。明风紧紧地攥紧拳头,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努力克制自己的行为。“他们要把这样的孩子送上刑场!”明濯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抬眼望向师姐,低声问:“师姐不准备做些什么吗?”

“少插手凡人的事。”

小女孩终于走到了刑场前,周围围观的人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太阳升至头顶,惨白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小翠!”女孩循声望去,那双水灵灵的黑色眸子越过明风明濯,望向一个带孩子的男人,他责怪女儿道:“人这么多,跑丢怎么办。”

谁能忍住被那双眼睛凝视?

明濯耐不住性子,她才不管什么凡间的规则,她准备挺身而出劫刑场。明风看穿了她的意图,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低调。明濯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她没想到自己的师姐居然是如此冷酷无情的人,能这么无动于衷。

“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冷血的人!”明濯脱口而出。明风冷眼看她,撂下一句:“等会儿和我汇合。”说罢便一跃而起,拦在官兵的面前。

官兵没有想到会有人孤身一人来劫刑场,他们一下子慌了阵脚,慌张地拔出刀,在明风面前比划。明风看他们就像是在看小孩子打闹,她根本不在乎他们,径直走向女孩,只见她手指一点,她身上的所有枷锁和锁链全部解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明风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拍拍她的背:“别怕,姐姐不是坏人。”

官兵中有人壮起胆子朝明风挥刀,但他被无形的真气震飞数丈远。见此情况,别人更不敢上前。明风刚想速速离去,一声巨吼从她身后传来,那不似凡人能发出的声音。明风回过头去,一个豹头人身的大汉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足足有九尺高,身着官兵衣服,是个小头领。当然,普通人看不穿他的易容,只当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明风皱着眉,这进一步验证了她的猜想。

此妖拿着两把重达百斤的金瓜锤,得心应手地挥舞着,丝毫不显笨重。他朝明风的面门劈来,她侧身躲闪,这一下要是常人接住,恐怕一下子变成烂泥。明风不愿恋战,但此妖穷追不舍,他自知自己远不是明风的对手,他把目标放在了明风怀中的孩子身上。他又是一锤打空,落在地面上激起一层巨大的黄沙。他借着沙暴,朝女孩射去三枚暗标,瞄准的皆是女孩的要害。明风因为怀中抱着孩子,又赤手空拳,只能躲闪。但这暗器相当毒辣,没有给她催功躲开的机会。她要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孩子,要么只能放任女孩受伤。

“小心!”明濯惊呼。

黄沙渐渐散去,妖怪得意地笑着,他倒想看看明风做出什么选择。“真是歹毒。”明风的声音从沙幕后缓缓传来,她的右手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三枚毒镖被打飞,落在她的脚下。明风轻轻地对怀中女孩说:“把眼睛闭起来,等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哭闹,可好?”

女孩点点头,乖得让人心疼。

明风转守为攻,她已然不在乎自己正在闹市中央,面对的是一个官家人,她杀心已起,这个妖怪必须死在这里。明风如同一道黑色霹雳,速度极快,只能让人看见残影。妖怪的毛发根根站立,他露出獠牙:“你要和豹子比速度?”他用左手的金锤弹开明风的剑,抓住空隙,另一只锤狠狠地朝她砸去。明风借力朝后飘去,用剑在空中挽出符文,她默念咒语,接着发功,无数的银色长剑汇聚,如雨般飞向妖怪,他根本没有躲闪的可能。

“用这么高级的咒术杀个小妖,太夸张了吧。”明濯心里暗暗想。

见长官被奇怪的法术扎成了刺猬,不仅在场的官兵被吓破了胆,就连民众也惊慌失措地开始四散而逃:“杀人啦!杀人啦!”

“你们本来不就是来看杀人的吗?”明风摇头表示不解。她踏云而去,时不时回过头,确保自己没有被任何人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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